第三卷 種民
第五十一章 所得所失 其志其欲（四）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說話間，她竟是拿出那流光溢彩的寶燈，送到鬼厭手上：「若師尊若能度過此劫，長存於世，便請前輩將此燈交回吧。紫玉從今往後，一丸『十丈紅塵』，足矣。」
正沿小徑上行，忽有白鶴一隻，劃過海面，在高崖之前，翻飛而上，投下一枚玉簡，又翩然遠去。
鬼厭之後，余慈發現，他是越來越看不懂這個女人的想法了。
其實這景緻看多了，倒也尋常，可在這些時日里，見多了億萬里天地火雲並舉，天雷狂隆的末世景象，如此景緻，感慨不免油然而生，更見幾分珍惜。
歌聲清絕，何來愁恨？倒有一番傲岸不屈之意，橫絕海上，貫日凌雲。
臨海的亭子里，早有手疾眼快的人搶到，稍一掃視，便哈哈大笑，手舞足蹈起來：「南邊，南邊！」
迴風把頭一低，正想致個歉意躲過，忽地脖子發僵，卻是看到了那一直背對著他的道士的臉。
「師兄，這裏！」
「天劫臨頭，此界是不好獃了，我準備去外域，磨礪劍意，看是否能在天魔中殺出一條路來。」
或許是看多了的緣故，亭中幾人，都對迴風道士生出感應，先後看來。
鬼……鬼厭！
她不懷恨么？不恐懼么？
以她的步虛修為，以前去外域，當然沒問題，可如今世道變亂，一應
「哪裡？」
「哈，好歹讓她賊婆娘被天雷劈成飛灰……一個多月了，時間也差不多了吧。」
簡紫玉微笑看他，在鬼厭眉峰蹙起之時，重執酒壺，看似要為他倒灑，卻在微笑間，忽地把玉液瓊漿，盡從自家頭面上傾灑下去，半入檀口，半洗嬌容，便在眾人目瞪口呆的時候，她指向鬼厭：
無垢先生苦笑，在九宮魔域的這些時日，他絕大多數時間，都是稀里糊塗的，最後也是迷迷糊糊被鬼厭救走，但他卻不傻，自然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迴風道士將這些都聽在耳中，微微一笑，又嘆了口氣，繼續往城裡去。
「咦？」
他心中波瀾翻湧，不可避免地懼意暗生，幾乎想著即刻跳崖逃命，可這時，卻見鬼厭對他笑了一笑，笑容里似乎也沒什麼兇惡之意，倒是從容不迫，然後回頭，繼續聽劍修說話。
鬼厭自然不知。
「這還真不是胡扯，你看十來天吧，光從我們這符橋上下來的，每日都有三五千人，實話說，主城再大，裏面也差不多要擠爆了，沒辦法，誰讓吳鉤城是論劍軒治下，主城防禦陣可以辟易天劫的？如今整個南國，有這等防禦陣的，加上那些大宗的山門，一隻手都數不過來……其實來了又怎樣？現在這城裡，物價飛漲，這可
余慈面色古怪，一方面是為簡紫玉胸中丘壑，另一方面，那一位的事迹聽起來……好生耳熟。
還好，已經有人幫他在主城裡預先安排了住處，不慮露宿街頭，而他現在也不準備進城去。
此時，劍修正在說話，應是刻意做了處理，並無絲毫聲息外泄。
「嗨，要我說，客人你不過通神境界，只要不是倒霉催的，被天雷劈著，在內陸討生活，其實也沒什麼事兒，就是幾年難見陽光而已。喏，現在已經開始有人往外走了，有些話不怕對你說，世道越亂，他越能見機會……」
臨近崖頂的一處亭台上，張妙林探出頭來，迴風道士頷首示意，轉過小徑並一應灌木，往那邊行去。
這邊有人笑，有人罵，有人高呼飲酒，之前還顯得較為安靜的高崖上，突然就喧囂起來，看得迴風道士啞然，終於知道，在人人擠破頭，都要搶進來的吳鉤城裡，人心也不是那麼安定的。
「呸，有種你就在天馬城獃著啊，到吳鉤城幹嘛？告我？現在城守劍堂那些大老爺們，恨不能拿劍把主城犂過來十遍，掃他個乾乾淨淨，你告啊，看是誰被他們一劍斬了？」
自崖底而上，略呈坡形的崖體上，穿鑿出幾十道小徑，中以亭台點綴，大小不等，高下相錯，人在其上，聽濤踏浪，戲雲觀潮，心胸遼闊，海天無限，壯美如畫。
這段時間里，迴風道士也見多了這樣的情景。
「南邊，幻榮夫人帶著天劫往南邊去了！」
「胡扯……」
「碰上個熟人……先生你繼續講。」
只是，他隱約覺得，劍修如此小心，倒更像是小心應對當前人際之事，在面對那道士之時，這位的身子未免太僵硬了些。
雖然，他也不知道，這所謂的「秘密」要從何說起。
「呸，還保佑，不是賊老天，此界何至於落到這種下場？」
「當年有一位女修，雖出身高門大閥，卻一慣是獨往獨來，上天入海，翻覆三界，僅憑手中之劍，橫行世間，世人畏稱她『誅神斬魔屠妖無雙』，說她劍意超絕，殺性衝天。我卻羡她性起而來，盡性而去，便是高門大閥，亦不能阻其天然之志，無所拘、無所礙，任性自然。只恨身不由己，難舒懷抱，而如今，機會到了！」
她轉向無垢先生：「還不走么？」
「……怎會如此？」
小五哇了一聲，正想說話，被余慈止住，隨即輕咳一聲：
「那在九宮魔域，你又何必……」
言下之意，就是「我不會泄露你的秘密，四海社那邊，也會暫時避過，請你放心」。
便在此時，他看到了附近一處亭子里，幾個人影。
迴風道士扶了扶道冠，從熙攘的人群中擠出來，縱然是在吳鉤城，還丹上階的修為，也是可以獲得一點兒特權的了，且他也不計較別的，倒沒人與他
這個被論劍軒通緝了一年的魔頭，竟然如此高調地現身在吳鉤城？
誰也不知女修是個什麼意思，別的不說，此時的外域，就是好去的么？
「哎哎，老六，脾氣別那麼爆，我說這位客人，你從內陸來，還好一些，你去問問從北方外海過來的，可知外間天劫猛烈到什麼程度，別說收他們二百五，就是兩千五，也有大把的人，擠破頭要進來。說句不好聽的，城守劍堂還巴不得我們收兩千五呢，他們可省心了！」
時已深秋時節，正值黃昏，天色漸暗，吳鉤外海，月前的大潮過後，海上波平浪靜，煙波浩渺，細浪層層推擠到高崖之下，翻飛雪沫，沙沙有聲。
「你們這是坐地起價！從天馬城到吳鉤城的符橋卡費，從來都是五十，不拘是哪個商家都如此，憑什麼你們隨心閣就敢漲？還一漲漲五倍？還真以為大夥都是二百五啊！」
幻榮夫人的分身已毀，簡紫玉等於是失去了自如操控的能力，戰力肯定要下降。
而正對著迴風道士的，則顯而易見，是一位劍修，而且還是真人境界，如若不然，他不會小心控制著身外森然異象，以免引起不應有的天地感應。
「既然明白，就不許賴賬！這份人情，一定要記著了！」
被簡紫玉妙目一照，不知為何，無垢先生也是站了起來，這時才有些尷尬，卻又見她燦然而笑，擲壺入海，慨然而歌：
足矣？就是無垢先生這個長生劍修，
沒走幾步路，他就發現，那個看符橋的隨心閣修士，說得一點兒都不錯，吳鉤城他也來過，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人挨人，人擠人，便是每甲子一度的「吳鉤劍會」時，也不像現在這樣熙攘繁亂。
一前一後，兩道劍光驟起，刺破天際，在那夕陽血海之中，轉眼不見。
簡紫玉卻是微笑：「便是這燈，耽擱我修行多年……」
對此，鬼厭倒是笑吟吟的，不以為意，可突然有人道：「我與先生同去可好？」
從她重回九宮魔域起，明明有所求，但得得失失，並不縈於懷，如今余慈收伏了幻榮夫人，某種意義上，就等於是在她頭頂上安了一把刀，不知什麼時候，雪亮的刀刃就要落下。
鬼厭奇道：「紫玉侄女，要知你如今已經用不得紫陌紅塵燈了……」
「老天保佑，吳鉤城算是保住了。」
說話的正是簡紫玉。
「豈有此理，我要到城守劍堂告你們去！」
在海天台上，那一行人定是非常惹眼的。其中有一個道人，背對著他坐著，手中還牽一個七八歲大的女童，在他斜對過，是位紫裙輕裳的美人兒，姿容煥發，令人眩目，手上執壺，為眾人倒酒。
簡紫玉卻不管他怎麼想的，莞爾一笑：「前輩可知，我一生最信服何人？」
「嘿嘿，你可以回去天馬城，重走其他的商家的符橋試試？」
移步換景，視野驟然開闊，面對海天清波，他也忍不住長長吐出一口氣，這些時日，積蓄在心裏的壓力，為之一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