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紫極
第一百三十七章 燕燕於飛 差池其羽
「是何清之事？」
什麼做事！什麼站隊！本來就在你船上——何家的媳婦，天天跟著雷家的公子廝混，只當別人都是瞎子嗎？
面對丘佩閃爍的眼神，甘詩真平靜開口：「就說你要辦點兒事，把天域梭降下……」
這位「嬌怯」的美人兒，雪白近乎透明的面頰上，正有一抹朱紅，緩緩沁開。
「現在到了何處？」
可是，也就是半個時辰后，白秀峰便尷尬地傳來了更糟糕的消息：
丘佩的視線一直跟著，距離打開了，看得反而更真切。
倒是這段時間，這個難辨真偽的「陰陽」又神出鬼沒，在北地飄忽不定，把天遁宗和赤霄天折騰得很慘。這不是死人與否的問題，影子就是影子，真論殺傷力，這玩意兒未必比得上一個合格的長生真人。
「你知道這是個局？」
問題在於，陰陽所表現出的那種，對天遁宗一切隱秘都瞭若指掌的意味兒，實在是太讓人揪心了，死在陰陽劍下的修士，明顯都有中了天遁殺劍的表徵。
愕然之下，回眸掃視。
在艙室內掙扎半晌，她終於下了決心——此時內外隔絕，別人問不了，就去找甘詩真，看看能不能從那裡得到些口風。
「呃？」
當時，四明宗還是如日中天之時，何家顧忌著四明宗，甘詩真也不願家醜外揚，兩邊將事情壓下，而如今，卻使得雷銅的布置，才一開始就出了紕漏。
臉頰抵著膝頭，只露出半張面孔，便如心中掩映的情緒，末了，竟微微而笑，喃喃低吟：
楊朱如此做法，應該是想借這個契機，拉近和余慈的關係，延續上清、四明兩宗傳統上的盟約。
甘詩真此時真的很虛弱了，以至於連坐姿都有些維持不住，手肘抵著榻上的矮几，微微傾斜，眼睛似瞌似開，可話音依舊穩定：
「好，好！」
丘佩想得頭殼都要炸開了。
丘佩突然發現，或許自己才是「城門失火」的情況下，遭殃的「池魚」。
丘佩手按在門上，突然就泛起了惡意的心思，她很想知道，當甘詩真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會是怎樣的表情！
做這件事需要一段時間，余慈也不是天天看著，大多數時候，都是讓趙相山代管。反正出手的是陰陽的「影子」，本質則是余慈的投影，神出鬼沒，又無懼生死，就要一不小心玩過了頭，被打滅掉，只要核心的神意種子不失，余慈很快就能再「捏」出一個。
要從一個修行有成的修士處，得到完整的秘法，幾乎是不可能的，什麼搜心刮魂，最多只能得到片斷，這是丘佩不屑於雷家想法的理由之一。
這是標準的後院起火。
她才一扭頭，人影模糊，竟然是貼身而至，她猝不及防之下，心中才叫糟糕，一記劍指已點中她的額頭，剎那間腦宮震蕩，渾身發麻。
丘佩不可避免地動了心思，握住了袖中的短劍。
他安排的那叫什麼事兒——伺機行事，配合接應人員，在甘詩真身上挖出
雷銅的心腸，丘佩一眼看破。
由於傷病久纏，此時她越發地纖弱了，如瀑青絲垂落，襯得面頰更顯清瘦，肌膚雪白近乎透明，與她素來柔弱的氣質相合，更像是個一碰就碎的水晶人兒。然而細看去才發現，其眸光清亮，無波無痕，由始至終，什麼變故，都無法動搖。
這個路線，倒沒什麼問題。
甘詩真平靜地道：「若不如此，我怎麼能出來？」
可從今日看，那時還造成了一個後果，就是甘詩真與何家的決裂。
對方根本不給她反應的時間，連續指落，頃刻間便在她身上下了一層極堅固的禁制，而這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之間做成。
便在赤霄天弟子稀里糊塗的當口，剛剛確認失蹤的「陰陽長老」突然現身，在一干人等沒反應過來之前，便將此地的主事一劍斬了，又將眾人殺散，隨後便又消失不見。
按照趙相山的計劃，甚至要把這火燒到滄江以南去，那裡可是近年來天遁宗一力經營的重地。
余慈倒想看看，到那時，諸陽會是怎麼個反應！
想到這一切，丘佩的牙齒都已經挫響。
如今她已經連話都說不出口，然而氣息被強制限定在原來的層面上，再加上預先安置在靜室中的隔音法陣，不會有任何迥異於先前的變化。由此可見，甘詩真此舉，分明是早有預謀。
甘詩真又退後一步，坐在榻沿上，丘佩已能看到，她額上細細的汗光。顯然，重傷在身，又做了這些事，她已經到了極限。
天域梭空間有限，一處靜室才多大點兒？
突來變故，別說赤霄天，天遁宗高層也給驚動了。
這時，甘詩真放開她，退後了一步。
但不管怎樣，有一點能夠明確，對相應的修士，將是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
此外，由於許奎將余慈對甘詩真的關心也提了幾句，楊朱還借百鍊門的渠道，專門致信感謝，說是正在閉關，不能親自通訊，還請見諒，並提及四明宗也派了門人，跟隨甘詩真南下照顧云云。
「醒是醒了，只是需要靜養，裏面還安排了隔音法陣，丘執事，要不等會兒再來？」
天域梭在高速飛行狀態下，確實會比較難聯繫，然而只要確認了大致軌跡，又是內部特殊渠道，不至於如此。
她想當然以為，會看到甘詩真端坐在榻上，可入門后，卻不見人影。
在此之前，她會把蜃影玉簡中留影的雷銅三刀六洞！
當前局面下，縱然四明宗降下天階已成定局，但與浩然宗的盟約依舊穩固，依舊還是他們這一脈勢力中，舉足輕重的力量。
當下，余慈就通過沈婉，與隨心閣在北地三湖的總掌柜白秀峰聯繫。
雖然，她的下場未必就能好多少……
雖然出於宗門傳統避忌，天遁宗殺手，沒有命牌等直接昭示生死之物，但想要測一位長老的生死，還是能做到的。
你們兩邊
可惜現在，別說雷銅不在，就是他的留影，也經過特殊的處理，播放一遍之後就自動抹消，只餘下空白的玉簡。
顯然，之前一輪劍指，耗力極大。其真正的難度不在於制人，而是如何瞞過近在咫尺的梁建等真人修士。
帶著複雜微妙的心思，丘佩進了門。
甘詩真微微一笑：「是道義之事。」
這可怎麼得了？
只這一手，甘詩真表現出來的修為境界，就絕不在梁建等人之下。
丘佩從來沒有發現，甘詩真竟然有如此犀利的一面，或是在北地多年，變化大到完全推翻了之前的印象，言語直搗人心最虛弱處，使她一時為之氣沮。
期間，百鍊門已經傳來確切消息，楊朱答應，在事後將天魔化芒紗相送。
雷銅的留言其實也簡單，前半截就是說這次北上的差事，丘佩做得很不好，險些丟了太淵驚魂炮，還要白秀峰給她圓場。太老閣那些老傢伙，覺得這個委派執事給他們丟了人，想免去她的職務。
但現在多做些準備，總是沒壞處的。
丘佩心中冷笑，對衛如點點頭，推門而入。
一句話將所有的形勢都倒出來，丘佩很想看甘詩真失望的表情，可惜，對面仍是沉靜無波，以至於公認的難見威儀的清柔眼眸，都似有一層寒水倒映的冷光，直透在她心底。
丘佩雖然暫得自由，卻不敢妄動，她知道，以自己的修為，恐怕未必能躲過甘詩真一劍。
或許正因為如此，雷家的動作就很有些反制的意思。
根據她的情報，甘詩真是在四年前一次魔潮衝擊中受傷的，本來沒有觸及根本，但由於前線戰事緊張，奔波不停，導至逐年惡化，終於在又一次重創后，全面爆發，以至於時昏時醒，再難維持，這才有了接回南國療傷的事情。
甘詩真門外，有一位四明宗女修在守護，這是一位步虛修士，名叫衛如。
丘佩坐在艙室中，無意識轉動手中蜃影玉簡。她很不喜歡這艘天域梭的結構，狹小的空間，還要給隔出大大小小的艙室，壓抑極了。讓人恨不能拔劍在上面狠戳幾個窟窿。
語音低弱，漸至於無。
「決裂？什麼時候？」
丘佩一行人沒有回應沈婉的聯繫，甚至沒有途經洗玉湖，而是選擇了別的路徑。據說是冒險直趨域外，那邊有人以天域梭接應。
「咱們就做一對同生共死的雙飛燕吧！」
隔了不到一個時辰，已攜三寶船抵達洗玉湖的沈婉，便又傳來消息：
可甘詩真的眼神轉過來，清亮如昔，被這眼睛神照著，丘佩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此時，禁制微透開一個口子，丘佩能夠說話了，她唇角抽動：
丘佩冷笑一聲：「怕是為相好之事才真！」
雷家在太老閣已經佔了上風，為何還要冒絕大風險，干出這種事情？
「他們要生疑了。」
雖然現在與何家的關係非常緊張，可她
得到百鍊門和楊朱的回應，相關事項，也都按部就班地進行，余慈的心情還是不錯的，然而，意外總是發生在這種時候。
她心裏還有許多迷惑，也許現在正是個機會。
「衛如道友，詩真她可醒了？」
沒錯，接甘詩真上船的時候，她確實是在昏迷狀態，可這件事情，恐怕早早就知會了她，只要她在清醒時揭破，別看丘佩是隨心閣的人，照樣別想出四明宗的山門。
神主的手段，就是這麼磨人！
四明宗山門偏向東北，這麼一個斜線，就到了北地中線位置。此時北地西線、東線都有戰事，天魔群聚，域內域外，幾乎連成一片，只有中線，一眾天魔，先前被余慈連番調動，都往西線傾斜，只要注意繞過華陽窟，從這裏經過，應該是最省事沒錯。
丘佩視界中，終於出現了甘詩真的身影。
當然，這種事情已經不重要了，如果雷家真的想做出一番大事，甚至顛覆太老閣議政的傳統，也不會在乎別人的看法，倒霉的還是她這個「吃裡扒外」的何家媳婦。
結果自然不會讓他們好過。
只聽甘詩真道：
丘佩也是狠人，硬生生轉過身去：
竟然把主意打到甘詩真、打到四明宗頭上？
何至於此？
可是，雷家決絕超乎她的想象，看行事的風格，完全悖逆了商家的行事方針，簡直是不惜與四明宗撕破臉，再要和太老閣的抗衡勢力決裂的架勢。
「你害我有什麼用？我也是註定了要倒霉的，說不定還是要給你陪葬的……」
余慈也是把握著分寸，有所回應。
想來以許央的造詣，很快就能跨過難關。
衛如倒是恪盡職守，只是毫無意義，回頭真的翻臉，第一死的就是她。
這期間，什麼手段都會使出來，那個嬌嬌怯怯的女子……
從這個參照點來看，天域梭是走了個斜線，從四明宗山門，斜插向西南。
當時在太老閣，就屬何家的人跳得最歡。
這麼一想，余慈心裏還真點兒不安穩，隱隱然有些感應——絕不是正面的那種。
為了雷銅所言的「大威儀玄天正氣」？
丘佩驚訝，何家藏得好嚴實！但她有這個引子，隨即醒悟過來：
「他們不聽我的！」
「這是你來找我的目的？」
隨著陰陽的出沒，天遁宗在北地的據點，一個接一個被拔除，也一個接一個被掀開——這裏畢竟是洗玉盟的地盤，不知多少眼睛正盯著呢，再這麼下去，天遁宗在滄江以北的基業，說不定就要給連根拔起。
在防線捉襟見肘的情況下，步虛修士也是很有價值的戰力，四明宗能派出一位來，已經很難得了。
多可笑啊！
為什麼？
好吧，丘佩也知道，甘詩真的心志之堅，不容小覷，可這樣的面相、氣質，回頭被狠狠撕碎的時候
北地三湖總櫃，與那艘天域梭失聯了！
那個嬌嬌怯怯的女子，心地良善，或可欺之以方？
「……應該要到天命峽了。」
大威儀玄天正氣確實是真界一等一的修行法門，歷代以來，出的地仙大能接近兩位數。可是，雷家的秘傳法門，也足夠高明了，至少在完整性上，要遠遠勝過。
丘佩瞳孔放大，伸手想去抓對面的「嬌怯」女子，可到半途，已是心悸膽落，只能狠狠捏住，半是呻吟半是詛咒：
若在以前，余慈不會太擔心，以四明宗的威勢，就算隨心閣也是龐然大物，也不敢輕言得罪。可如今四明宗風雨飄搖，真說不準有什麼人物，突然腦抽，想動壞心眼兒。
此時把丘佩扔出來，不就是通過沈婉賣好么？
要知陰陽雖被鎮壓在萬魔池，生不如死，畢竟還是沒死，狀態又非常糟糕，根本沒法給出一個定論。
「……」
丘佩一口氣沒轉過來，愣了半晌，才道：「你讓我出去？」
只是余慈很快就與玄黃殺劍一起，消失不見，何家也只不過是隨心閣的一小部分，最終不了了之。
某種意義上，乘坐天域梭確實是最快的辦法，但相應的變數也最多。
剛剛制伏丘佩，又言辭交鋒，都不是她擅長之事，實是讓她心力交瘁。
其實，丘佩對此次的任務之詭異，事先已經有些察覺，也已經做了準備，她離開三寶船時，挑選忠於太老閣的梁建而不是更親近雷家的另一位長老，就是以防萬一。
目前階段，丘佩倒是更希望這位的戰力再提高些，只可惜，衛如主要還是來看護照應，步虛初階的修為，完全壓不住秤砣。
丘佩一用力，玉簡便給捏成了碎沫。
「如今你與我氣機互鎖，用的是『頡頏』之法。我未發力時，你我氣機相若，難分高下，然而一旦動手，我則勝你遠甚，壓力倒逼心室腦宮，你必無幸理……」
那群老東西也不睜眼看看，他們這幾年折騰沈家那叫一個歡實，作為當事人，沈婉可都是看在眼裡，親身感受的，淵虛天君對他們的觀感又能好到哪裡去？
接甘詩真出來的時候，她正在昏睡之中，不過轉移到天域梭后不久，便已經醒來，此時正在靜修。
「是丘佩嗎？進來吧。」
當然，丘佩也能感覺到，似乎在太老閣里，雷家的聲音有些受阻的樣子。
其實丘佩都知道的，什麼「丟人」都是狗屁，不就是看到淵虛天君在北地做得風生水起，掌握了「九幽冥獄」、「死星」等等資源，想從中分一杯羹嗎？
她心裏透亮，甘詩真從來都不喜歡她。不只是丘佩給何家戴了綠帽子，事實上，兩人的脾性永遠不可能有相合的一天。她們見面少，僅有的幾次，也都只是在禮儀層面上接觸，深入的交談完全沒有，說起來，今天還是頭一回。
可她還是不明白：「既然你知道是陷阱，為什麼還要跳進來？」
既然出現這種情況，就說明，這艘
丘佩推門出來，天域梭狹小的空間，也沒什麼彎彎繞繞，隔壁就是甘詩真的居處。
尋根問底，對她來說，其實意義不大。但她現在完全理不清頭緒，需要儘可能多的搜集信息，看有沒有口子、空隙可用。
而那時，正好是余慈挾玄黃殺劍橫貫北地之時，大概就是那時候，勾動了貪念，想立個名目，殺人奪劍之類。
爭取了他們，余慈在洗玉盟就會輕鬆些，未來在太霄神庭等事上，也能有更多周旋的餘地。
天命峽是北地比較著名的景觀，位於逐天原以東，據說是當年上清宗前輩地仙降魔之地，激戰中地縫大開，兩山推擠，成就此地。
余慈只覺得莫名其妙：丘佩搞什麼鬼？
確實是甘詩真沒錯。
雷銅的留言的後半截就是講，丘佩回去也沒好果子吃，不如趁現在做事站隊……
海商會與淵虛天君緊張的關係，更是助長了他們的這番想法。
當然，余慈也知道，真涉及到太霄神庭，四明宗、浩然宗這一脈的態度，也著實不好講。
還有就是，丘佩為人大有可指摘之處。
看丘佩出門，甘詩真身子往後倒，抵在艙壁上，才深吸了口氣，以調勻氣息。
針對陰陽的失常舉動，兩邊都有判斷。這樣的情形，要麼是入魔，要麼就是有人假扮。
她也聽說了，當年甘詩真和余慈，關係相當不錯。
域外環境千變萬化，高速行進的天域梭，說不定就會碰上哪個流動的魔潮，在以億萬計的洶湧魔潮下，就算天域梭的速度超出極限，也未必頂用。
甘詩真點點頭：「你不要在這兒逗留太久，出去便好。」
「我早與宗族決裂，怎會接我回去？」
丘佩不由為之驚愕，幾年沒見，甘詩真竟然成長到這種地步？
余慈也爽快，得知消息后的第一時間，便將十陰化芒紗轉給了許奎，還包括他對太淵驚魂炮的一些用法心得，甚至附贈了百靈化芒紗的一份拓本。
丘佩壓下心中煩躁，臉上擠出笑容，正要再說，室內傳出甘詩真低柔平順的聲音：
白秀峰自然不會拒絕，滿口答應儘快與那邊聯繫。
哪知道何清成就真人之後沒幾天，就宣布閉關，再有消息的時候，已經是死訊，何家前面的投入全打了水漂，自然大嘩，百般追索之下，才問出，原來是和離塵宗一個已經打發出門的四代弟子余慈有關係。
雷銅其實根本沒給她選擇的機會，如此說法，或許還是看在這些年的情份上，比較委婉的說辭。
此時她很難保持坐姿，但一旦躺下，很可能就壓制不住傷勢反覆，昏迷過去，所以只能艱難地靠在艙壁上，抱膝而坐。
他當然不會直指「丘佩有問題」，而是說，他是甘詩真的故友，也有些治療傷勢的妙方、丹藥，想就近探視，讓白秀峰幫忙。
「燕燕於飛，頡之頏之……」
這種做法，說是捨近求遠已經算是客氣了，說愚不可及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