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入王城
024 回首望牽腸掛肚
柳鳳泊將貢品吃了個乾淨,平生第一次感到臉紅。
他去過太多地方,卻不為了大好河川。
面朝天空,伸出手臂,想要抓住什麼。
花瓣漫天,一身紅衣倚在樹上,對著他痴痴地笑著,「你還沒吃我嘴上胭脂,怎麼就要走了?」
婆婆氣若遊絲,柳鳳泊坐在床邊,紅了眼眶,他和婆婆說,他找遍千山萬水,也要找到那個負心漢,然後把他挫骨揚灰。
過了半響,他輕輕放開她的俏臉,「我不喜歡這個地方。」
「去他娘的天下第一!」
「你不要做天下第一了?」
婆婆默不作聲,為他撐著傘,異常慈祥。
紅衣倚在樹上,倚在他最愛的地方,等待。
柳鳳泊垂下手掌,胸口發緊,像是丟了魂魄。
伸向天空的手,垂了下來。
紅衣伴白袍,配著甜如蜜糖的酒窩。
一生不求人,那日彎腰曲背,求武慎將鳳棲許配給自己。
婆婆生在龍興,卻在這異井他鄉,孤獨等待。
他就這樣仰天倒下。
一切只是為了活著。
她把柳鳳泊認作他,在笑容里咽氣。
踏出村子的那一天,下著瓢潑大雨。
柳鳳泊得了殿前武鬥第一,屠了三百近侍,一身血污站在桃花樹下。
他一直這麼覺得。
六歲,一場瘟疫,柳鳳泊失去一切。
柳鳳泊 望著懷中貓兒女子,眼神顫抖。
即便如此,柳鳳泊依舊願意為鳳棲,仗劍天涯。
婆婆也不在意,依舊每日來上墳,每日來聊天,每日來拉二胡。
白袍千臂,柳鳳泊。
天上飄著小雨。
二十歲,白袍千臂,名聲大噪!
老婆婆卻對他招了招手。
每次離開的時候,都在下雨。
滿頭白髮,卻梳得一絲不苟。衣衫破舊,卻用核桃油保養二胡。隔著老遠,便能聞到核桃香味。
他那時不愛說話,婆婆卻愛講些故事。
婆婆為他造了空墳,每日只為了和他說說話,拉一曲他最愛的《江河水》。
每次離開的時候,都下著雨!
柳鳳泊只是捧著她的臉龐,仔細端詳,像是捧著易化的雪花。
十八歲那一天,下著雨。
向路人乞討,與野狗搶食,同天地爭一絲活命。
不能說是收養,只是每天,婆婆都會來這上墳,風雨無阻。
或許是死了吧。
婆婆卻說,「沒關係,死人餓著也不能再死一次,活人餓著,可就活不下去了。」
他特立獨行,他不服管教,他沒有同伴,也不需要同伴。
柳鳳泊不信自己會不如那人。
他渾身濕透,渾渾噩噩,盲目跟著人群,不知路在何方。
他推開林火 ,奮力邁步,卻跌在泥中。
「那有什麼關係。」鳳棲握著他寬厚的手掌,摩挲著自己的臉龐,「我是你的婆娘,他們又不是。」
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依舊杳無音訊。
可這一吻,卻沒落在她的嘴角。
竟然是那日和鳳棲一同出門的白衣儒生。
而從那以後,貢品都成了柳鳳泊的口糧。
誰負了誰?
然後,他遇到了她。
婆婆拉著他的手,含糊不清地說了許多,最後捧著他的臉,痴痴地笑著,「你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王芝湊到他耳邊,輕輕說道:「我妒忌你,妒忌了整整五年。」
林火意外地望向站在門外的孟然之,後者自顧自地灌酒。
揮一揮衣袖,只留下一句話,「只需一年,等我回來吃你嘴上胭脂。一年後,我就是天下第一,一年後,你就是我的天下第一夫人。」
情之一字,說不清,道不明。
「我叫王芝。」白衣儒生淡淡一笑,「是你的情敵。」
觸手所及的。
誰對誰錯?
婆婆在他的家鄉等他,只希望再見他一面。
只是片刻,便又回復剛強,「他們可以看不起我,但我決不允許他們看不起你!」
柳鳳泊餓壞了,直勾勾地盯著貢品,彷彿一眨眼,又是一場空夢。
站在光禿禿的桃花樹下,雨打衣衫,肝腸寸斷。
婆婆收養了柳鳳泊。
他的人生,因為遇到鳳棲而完整。
柳鳳泊無言以對。
換回的。
他,就是墳里的那個人。
柳鳳泊將目光投向遠方,緩緩抿了口酒,「這裏的人都看不起我。」
今日的凍雨,特別大。
婆婆拉得並不好聽,柳鳳泊問她,「婆婆,你這麼喜歡二胡?」
白袍靠在桃花樹上,搖著酒罈。
院中桃花,被移到府外,孤零零地立在路邊。
一眾公子姑娘出了府門,白衣儒生為紅衣打著黑油傘。
那日也下著雨。
他是堅韌的柳枝,是孤傲的鳳凰,是漂泊的旅客。
柳鳳泊不願意離人太近,他對別人有著天生的恐懼。
白袍仗劍,劍問天下!
這一等,便是三年。
林火費力撐著他的身體,黑傘下露出一張臉來。
他想過私奔,可就這樣帶著鳳棲,沒名沒份地闖蕩江湖?
柳鳳泊大快朵頤,不時去瞥婆婆。
他彷彿能夠看到那棵桃花樹。
婆婆給柳鳳泊穿了白衣,因為他愛穿。
柳鳳泊雙手顫抖,猛然抓住王芝肩膀,雙目赤紅,淚水奪眶而出。
他要給鳳棲最好的,這絕對不是最好的。
鳳棲再抬頭時,空蕩蕩身側,只剩下飄零桃花,零星細雨。
柳鳳泊答不 上來,什麼都說不出口。
「我來,是為了告訴你一個事實。」王芝注視著柳鳳泊的雙眼,「你走之後,鳳棲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自己釀酒。別的不會,只會最市井的刀子酒。」
婆婆說她年輕的時候,也是名動江湖的女俠,滿王城的青年子弟對她魂牽夢繫。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子,可以與岳山比肩。
燕王兄弟武慎公子的女兒,鳳棲郡主,武桐。
柳鳳泊看她滿臉褶皺,卻是不信。
可對於婆婆,他卻怎麼都生不起戒心。
白袍微醺,紅衣揚起花瓣兒,抬頭望著白袍痴痴地笑著。
柳鳳泊三天沒有吃過東西,在雨中凍得瑟瑟發抖。
他和婆婆江湖相識,又相忘于江湖。
「每月初一,她就會在桃花樹下埋上一壇。到今天,應該有三十多壇了吧。」
那一年,他跟著人群,逃離家鄉,輾轉千里。
可身上的力量,已經消失得一乾二淨。
因為這是一座空墳。
婆婆笑眯眯地回答,「是他喜歡。」
他掙扎著爬起身來,想要飛,飛出王宮,飛到桃花樹下,飛到鳳棲身邊,飛到三年前!
門房在笑,小廝在笑,公子在笑,姑娘在笑。
卻只有寒意刺骨。
柳鳳泊伸手捧住她的臉頰,她輕輕閉上雙眼,面色羞紅,睫毛微顫。
婆婆教柳鳳泊用劍,因為他是天底下 最好的劍客。
紅衣枕他腿上,數著掌心桃花瓣兒。
即便把天捅個窟窿,他也要證明給婆婆看,他比他更強!
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只有一人。
他卻沒有躲入林中,因為在這大雨天,有位老人為一荒墓上墳。
婆婆笑他,「你可不是他的對手。因為你沒有我。」
婆婆誇他名字好,「鳳舞天翔,大富大貴。」
柳鳳泊將婆婆葬在空墳旁,葬在他身邊。
鳳棲梧桐。
武慎將茶水潑他臉上,「你算什麼東西?一介武夫,還想娶本公子的女兒?」
柳鳳泊想為鳳棲摘下日月星辰,想為她采遍萬紫千紅,更想和她白頭偕老。
直到十二歲那年,他遇到了婆婆。
離開的那一天,也是細雨綿綿。
柳鳳泊突然明白過來,婆婆說他所缺的是什麼。
「鳳棲,你走慢些,我這就來了。」
從那一日起,他如同他的名字一樣,漂泊四海。
柳鳳泊被雨迷了眼,卻看到一把黑油傘,走到他的面前。
黑油傘不大,柳鳳泊卻覺得,能夠遮蔽一生風雨。
柳鳳泊苦笑。
就如同土狗一樣,毫無尊嚴地活著。
撐著一把黑油傘,手裡拎著貢品與二胡。
婆婆喜歡柳鳳泊,因為長得和他很像。
他,又不是墳里的那個人。
柳鳳泊抽回手掌,去意已絕。
白袍就這麼走了,在落英繽紛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