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萬里路
089 朝辭白露
天未放光,林火披星趕月,只是行過的那些景物,讓回憶歷歷在目。
左徒看了大胥一眼,「弟子皆稱我為嚴厲,你才是真正薄情,孫兒喪命,竟然未落一滴眼淚。」
「左徒明,古比管仲,當世卧龍,龍眠山中,不鳴則已,一鳴!天下震動!文榜第三,不出其手。」
糾集了一幫夥伴,就在路邊守著。
兩人跪在院里,惴惴不安,不敢吱聲。
八樓之上,左徒先生憑欄而望,「他們下山了。」
當他將要踏上浮橋,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質問。
可抽了一刻鐘,卻沒有一撣子抽到林火身上。
林火濕了眼角。
南柯回以微笑。
林火輕裝上路,朝著山門行去。
眼淚,奪眶而出。林火雙手摸索著紙片。紙上話語,彷彿就在耳邊。
林火微微一愣,這才反應過來。
事情敗露,私塾先生告上門來,許老爺子勃然大怒。
他最後一次回頭,環顧屋內。
筆尖濃墨,點滴落在紙上,林火終究放下軟毫,起身收拾行囊。
背後文曲閣,檐角白露為霜。
李虎膽大,林火啥也不懂。李虎便帶著林火,上樹掏鳥蛋,下河捕青魚,隔三差五要和陸多金打個群架。
左徒先生沉默無言,終是深深嘆了口氣,轉而說道:「這些孩子未經閣中策論,實是可惜。」
左徒望著大胥,緩緩說道:「可是難以抉擇?」
離山的決定,成了必然。
「呂烽,天生神力,馬上驍將,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更習萬人敵,領兵統將,多多益善,可入武 榜第三。」
許老爺子唯一一次,抖起了雞毛撣子,劈頭蓋臉便是一頓猛抽。
花袍見他反應過來,笑著摟他肩膀,「好了,別在這浪費時間。出發!出發!美酒佳人,可都在等著我呢!」
「聞天,戰場統兵,不下韓信。更是骨骼精奇,天位奇才,若得機緣,三十歲,當為天人。可入武榜第一。」
古語又雲,「同行者眾,其行必遠。」
一年後,他匆匆而去。
林火翻身而起,披上外套,徑直走向書桌。
林火心想,劉策流亡這麼多年,此次回國,必定會好好施展拳腳。他不願明說,也沒追問必要。
劉策哈哈一笑,「我是真不與你同行,離家久了,難免有些想家。正好小天與左徒師弟,想與我一同遊歷一番。」
月光照進屋裡,拉長他的影子,將他印在地上。
虎哥,還沒死。
還有……
他以為就此人鬼兩隔。
李虎一聲呼嘯,那伙少年拎著鐵鍬圍困上去,套上麻袋,一人一鍬土,把先生活活埋了半截。
小時候,他總愛跟在李虎身後。
他必須下山!
或許該給他們留封書信。
林火撓了撓後腦,「你們要去看封禪大典?」
他點起燈,鋪開信紙,緩緩研磨,腦中思索著所有辭藻。
姜杉雖是寒門,卻從不在乎名聲好壞,自然也是無用。
等他收拾妥當,背著布囊,推開房門。
「誰欺負你,告訴哥,哥替你出頭。」
林火臉上泛紅,但他還有一絲顧慮,「你們可不要 一時衝動,若是和我一起下山,便沒了閣中策論,若是影響你等前程,我……」
林火也是滿臉尷尬,原想不告而別,卻沒想到,根本瞞不過任何人。
她。
倒是自己多慮了。
他取了劫劍千磨,又看了魔刀萬擊一眼,最後也取了過來,挎在腰上。江湖兇險,總得有些保障。
他蓋著棉被,雙手枕在腦後,獃獃地望著房梁,沒有絲毫睡意。
林火併不要虎哥出頭,他只想與他,再見一面。
他不由想起一年前的那天。
竹林坡上,竹制小屋,原是許老爺子居所,這一年來,便成了林火住處。
這是要一同下山?
山師陰更不用說,在被家族追殺,若是聲名在外,反而危險。
林火硬起心腸,朝「通玄」走去,腳步沉重,從未如此留戀。
若是怕離別傷感,那便不告而別!
左徒明仍是那不修篇幅模樣,「天下之大,我已讀遍萬卷書。可不行萬里路,何以自稱知曉天下?」
不是老爺子裝腔作勢。而是李虎,將林火死死護在身下,自己擋下了所有抽打。他一邊咬牙堅持,還不斷安慰林火,「林子不怕,有哥在,有哥在……」
他與她曾在此處,星海同游。
至於劉策三人,劉策是吳國王子,流亡在外,而聞天與他莫逆之交,定然不會在意這些虛名。左徒明,那可是左徒先生孫兒,光是這個名號,已經壓倒世上眾人。
他註定要離開這裏,畢竟他入九霄,只是為了跟隨老爺子的腳步。並未想過名揚天下, 也未想要流芳百世。
姜杉勾住章昭平與呂烽肩膀,「就是如此,只是正好與你同路。」
只是他這一走,有些人,還是放心不下。
大胥先生點了點頭,「你也深諳命理之道,自然算過這孩子命格,實在是……」
他又望向廳內貢桌,將紀浩骨灰瓶帶在身上。他曾答應紀浩,送他歸鄉,此次下山,正好完成誓言。
攤開書帛,大胥先生再一招手,紫毫騰飛而來,「未經閣中策論,可這些孩子,各個可入九霄榜中。」
「林火。」說到此處,大胥先生停下筆墨。
正是日出東方,林火一行人,迎著朝陽,下山而去。
最應安眠之時,林火卻仍未入睡。
離別惆悵,滿腹心腸。
南柯一介女子,要這九霄名望,也無用處。
古語有云,「獨行者,其行必速。」
南柯。
「呸!」姜杉瞪了林火一眼,「才沒要等這個準備不告而別的混蛋。」
他以為兄弟情義,再無可能相擁傾訴。
被姜杉這麼一逗,林火只覺心中那點離別惆悵,一掃而空。
「山師陰,深藏不漏,心機縝密,堅韌隱忍,為善則天下大治,為惡恐生靈塗炭,優劣難容,可為文榜第九。」
他從貼身內袋中,掏出一張字條。
大胥先生斜卧榻上,閉著雙眼,「少年人自有少年人的活法,我過往便是對博兒管束太多,才會落得如此下場。」
左徒先生回過身去,重新望向窗外,「命理變化,玄之又玄,變中之變,妙不可言。」
他與他們,在這林中喝 過酒,在那草上舞過劍,在這石上曬過太陽,在那溪邊釣過銀魚。
呂烽身份神秘,但從蛛絲馬跡來看,非富即貴,這名聲可有可無。
孤身上路。
他的雙眼,似乎穿過屋頂,穿過時空,回到那些歲月,回憶與虎哥的點點滴滴。
呂烽,姜杉,山師陰,還有劉策,聞天,章昭平,居然還有左徒先生的孫兒,左徒明。
有次很是過分,李虎因為背不出書,被私塾先生抽了三記手心。他心裏自然是很不服氣,當即領著林火在先生回家路上,挖了個深坑。
大胥先生微微一笑,緩緩坐起身來。隨手一招,柜上兩卷書帛落入手中。分別印有「文」,「武」二字。
否則,林火還是林火?
「你就這麼對待朋友?」
一年前,他匆匆而來。
林火既是驚訝,又是感動,「你們,你們這是……」
說罷,伏于案上,奮筆疾書。
他從布袋中,撿出虎哥右手。
大胥先生睜開雙眼,「天人之境,幾近於道,合於天地,又不容於天地。有些感情,我不想丟,卻早已慢慢不見。」
可等到他提筆沾墨,卻提筆忘言。
「你可不要誤會。」姜杉飲了口酒,「我們可不是為了和你一起下山,在這特地等你。要知道燕王這一年中,北勝狄國,互通冀國,東懾齊國,南撫吳楚兩國,更是讓西蜀再上朝貢。他可昭告天下,將在月後春節,岳山封禪。」
虎頭幫,還沒亡。
終於走到洗硯湖邊。
「姜杉,一雙慧眼,深諳人性,蛛絲馬跡,難逃其手。臨陣施策, 決策之王。當是文榜第二。」
可今天,左徒先生的話,再次帶給他希望。
林火搖頭苦笑。
「章昭平,胸藏陣法萬萬幅,志存高遠天地外,天文皆知,地理皆識,記于文榜,可為第六。」
他的行囊不大,盞茶功夫便已收拾完畢。
大胥先生微微一笑,「是啊,妙不可言。」
紙上字跡,因為王城那場大雨,已經模糊不清。但他依舊貼身藏著,生怕遺失這最後的念想。
先生照常歸家,路過此地,一腳踏空,半個身子陷進洞里。
跪在雪中,哭得肝腸寸斷。
他們各個穿戴整齊,甚至也已經備好行囊。
就像是孩子終將離開父母,自己出門闖蕩。林火離開老爺子的故居,邁向新的未知旅程。
花袍哈哈大笑,「酒醇香自溢,哪怕陋巷深。再說了,你看我們這幾人,哪個需要名聲?」
他捨不得這些朋友,捨不得她,但明知兄弟消息,如何能夠無動於衷?即便兄弟遠在天邊,他也必定踏遍千山萬水。
林火心中暗笑,又看向劉策三人,「策哥,你們又是……」
月高懸,夜靜謐,風無息。
林火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去。
章昭平是個書呆,平日結交下來,也是志非仕途。
他們。
有太多想說,又都說不出口。
山師陰卻是打了個哈欠,「我就是山上呆的無聊,想要下山耍耍。林子,你那點小心思,還瞞得過我們?料定你必定下山,大家一早就在這等你。」
最後,他將目光望向南柯。
那日情景彷彿就在眼前,往日歡顏似乎就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