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永恆之鏡（上）

接著一塊破木板蓋住了大洞里射出的天光，叮叮噹噹一陣砸釘子的聲音，洞口被勉強封住了。約納嘆口氣，繼續低頭觀察魔法手槍。

「什麼意見都沒有嗎？謝謝你的肯定！」丹尼大喜過望，鞠了一躬，後退著登上舷梯：「請慢用，先生！」最後幾步轉身跑起來，蹬蹬蹬衝上甲板，外面很快傳來他的大喊：「看見沒有漢娜，終於有人肯承認我做的飯好吃了！一比一，你沒完沒了的抱怨已經被否決了，哈哈哈哈！」

「非常餓。」約納配合地抬起頭。

「喝口水。」

約納沉重地搖頭。他沒辦法把背叛者的預言講給尚不熟識的新朋友，「我……我沒事，只是有些累了。我現在就回艙。」他低著頭走向舷梯。

約納不願挪動一根小指頭，可身體內又傳出另一個訊號，缺乏滋養的組織成倍增加了清水的誘惑力，他甚至可以聞到杯口水蒸氣的清香味道，喉嚨發出乾澀的響動，約納艱難地坐起身來，端起水杯，一飲而盡。腫脹的手指使他灑出幾滴清水在床單上，他竭力控制住舔舐床單的本能衝動。

「命運嗎……」約納表情凝重地低下頭顱，走入船艙。

「命運。」漢娜望著遠方。

約納盯著那盤賣相不錯的燴飯，遲疑地拿起勺子，「現在……吃飯就可以了是嗎？」

約納不禁想到一個對食物非常尊敬的傢伙，黃金鐵鎚親衛團團長喬普，他現在不知道在做什麼？

他用鵝毛筆蘸飽藍墨水，在紙上畫出一個代表第一顆紅水晶的小圓圈。這顆紅水晶位於夏日之白櫻的槍柄位置，是能夠通過使用者的體溫啟動整個魔法陣運轉的關鍵啟動開關。幸運的是，約納又在儲物櫃亂七八糟的雜物中翻出一隻製作精良的放大鏡，鑲嵌在黃銅框架中的凸鏡是整塊水晶石磨製的，一看就是西大陸匠人的精美手工。放大鏡柄上還有一行小字：「650年3月——愛你的馬瑞蓮。」

「餓了吧？」丹尼再次從樓梯上探出一顆頭。

約納偷偷目視對方，看見丹尼臉上沒有任何擠眉弄眼的動作，立刻明白此時不應該說話，於是自顧吃著燴飯，沒有做聲。

此刻他發覺自己無比憎恨「命運」這個詞彙。倘若命運真的不可改寫、無法窺知，為什麼還要讓他提前取得種種線索，讓他一次次在註定的結局面前無力地臣服？占星術士學徒捂住胸口，在怦怦跳動的心臟外，那幾張無名書殘紙在發出冷冷的嘲笑，光明之井的預言含糊不清，但埃利奧特早就替他做出解答：那個來自虛空的惡魔將再一次降臨他的身體，從十七歲少年的蒼白靈魂手中奪過這個孱弱的軀殼。

「巴克特里亞的疾風」衝下大沙瀑后，乘著沙流和疾風高速前進，沙漠中開始出現無數蒼白的骸骨，被黃沙掩埋的巨大圓柱型外骨骼散落四周，折斷的骨茬像利劍一樣指向天空。甲板傳來震動，喳喳發出了一撥強烈的震顫，可這不是面對大沙瀑的天然恐懼，而是對同類兔死狐悲的濃濃哀傷。

但他心裏清楚，這樣的平靜，一定非常短暫。

「餓了吧？」丹尼從樓梯上探出一顆頭。

丹尼露出矜持又臭屁的微笑：「是的先生，當然先生。請提出意見。」

約納微微一愣，650年是聖博倫國曆的紀元方法，相當於大陸通用歷2288年，十七年前，也就是他出生的那一年。沒想到在遙遠的南大陸，居然能看到來自故鄉、刻有出生年份銘文的物品，占星術士學徒感慨了半分鐘，開始用放大鏡觀察魔法手槍。細如牛毛的秘銀絲這下清楚了許多，約納左手舉鏡，右手在紙上畫出一條條放射線。從啟動紅水晶發射出的線條居然有三十一條之多，按照方向粗略地分為四類，僅僅第一顆水晶的繪圖就花去他一個半小時時間。

丹尼顯然看出他懷著重重心事，但很自覺地選擇了閉嘴。約納走下兩層階梯，忽然停下腳步，扭頭看著外面：「那是什麼？」

看約納停留在樓梯上觀察四周，丹尼開口：「這些都是死於大沙瀑的噬沙蟲遺骸，無論是從上面衝下來，還是逆流而上，對噬沙蟲來說都是非常艱巨的挑戰，精疲力竭的大蟲倒斃后，被流沙衝到這個墳場，慢慢腐爛。事實上，新出生的雌蟲有百分之八十無法通過第一次大沙瀑的考驗，被主神盧塔的殘酷選擇所淘汰。」

他跌跌撞撞走進船艙，從散亂在地的雜物中穿過，一頭栽倒在床鋪上。宿醉的頭痛、肌肉的酸痛與手心的鈍痛一齊湧來，但無所不在的疼痛感卻讓他感覺有些欣慰，痛覺讓他難以思考，只要閉上眼睛，像焰火一樣在視野里放射的疼痛佔據了占星術士學徒所有的意識，他沒辦法再為即將發生的預言感到恐懼，艱于呼吸，無法回憶。

約納恍然大悟，拿起勺子鏟了一勺燴飯送進嘴巴，咀嚼兩下，翹起大拇指：「非常好吃！」

三桅帆船上的氣氛顯得有些尷尬，看著臉上陰晴不定的占星術士學徒，斯圖爾特兄妹有點不知所措。丹尼慢慢走過來，試探性地用手指頭捅捅約納的胳膊：「喂喂，貨物朋友，你還好吧？」

「還不餓。」約納沒有抬頭，搖搖腦袋。

三桅帆船從一具極其碩大的骨骼中央駛過，沒有完全腐爛的組織掛在粗壯的肋骨上，半掩在沙中的每一圈骨環都高過帆船的桅杆，「巨型蟲，沒準比『競速之星』的萊頓姐妹還要巨大。」丹尼帶著驚嘆抬頭觀看，「真是太遺憾了，她本來可以成長為一個力大無窮的好姑娘的。」

「墳場。」漢娜回答。

細如蛛絲的秘銀絲線將十三顆紅水晶立體串起，要在平面的莎草紙上重現魔法陣，就要理清每一根秘銀線的走向，把複雜的連接關係以清晰的形式複製出來。約納攤開一張泛黃的莎草紙，這張紙不知在艙底壓了多久，以至於每道摺痕都烙上灰塵的痕迹，無法抹平。

占星術士學徒咀嚼著嘴裏的飯粒，平心而論，這是一盤合格的家常燴飯，但對比櫻桃渡收租日老爹親手烹飪的那一鍋香氣撲鼻但是帶著鮮血的牛肉燴飯，約納覺得能這樣平靜地吃完一盤食物，無論廚師的手藝怎樣，都是無上的美味。

「咔嚓！」頭頂天花板露出一個大洞，從腐朽木板里伸出一隻男人的大腳，「哎呀我的大神盧塔，開什麼玩笑？連甲板都要完蛋了嗎？」丹尼在上面發出慘叫，抽回那隻腳，約納眼前一花，就看到丹尼訕訕的臉出現在大洞里：「那個，意外啊，意外，你忙你的，貨物朋友。」

「可是你又沒提示我應該幹什麼……」約納委屈道，把壓在盤子下的莎草紙偷偷挪開一點，以防毀掉自己的研究成果。

「要抱著感激之心好吧！」丹尼憤怒地奪過他手裡的餐具，咣的一聲蓋上蓋子，「重來！」

斯圖爾特家的男丁不悅道：「就算你現在在做重要的工作，也不能對本船唯一的廚師這麼不尊敬啊，對食物的忠誠是非常寶貴的品質！你要抱著感激之心！現在重來一遍！」說完消失在舷梯上。

斯圖爾特家的男丁再次背手彎腰，輕輕揭開銀蓋，微笑道：「請享用吧，貨物朋友先生。」

腳步聲在身邊輕輕響起，玻璃瓶罐的碰撞聲傳來，「咚」，一杯清水放在床頭柜上，約納睜開一隻眼睛，看到玻璃杯里清澈的水面隨著三桅帆船的晃動而左右傾斜。

是漢娜·斯圖爾特的聲音。紅色斗篷在床沿停了半晌，像花朵般一旋，腳步聲傳來，金髮女孩慢慢地走上懸梯，離開了房間。

在沙漠里，水就是治療傷痛的良藥，僅僅一杯無色無味的清水，就讓約納感覺緩解許多。為逃避第四條背叛者預言的恐懼感，他在思考能力恢復之前準備好筆、紙、量角器，把夏日之白櫻平放在小桌上，開始描繪十三顆紅水晶的魔法陣。

「太巧了，我剛巧做了一盤非常可口的牛肉燴飯哩！配菜有洋蔥、花椰菜、土豆和豆子，都是昨天從競速之星採辦的新鮮食材！」丹尼笑嘻嘻地走了下來，右手托著一隻大盤子，輕輕放在小書桌上，左手背在身後，微微彎腰，帶著神秘的表情揭開盤子上的銀蓋：「請享用吧，貨物朋友先生。」

頭頂響起叮叮噹噹的聲音，應該是丹尼開始動手修理帆船了。仔細一看，就連艙室內部也顯得殘破不堪，缺乏保養的木頭牆壁裂紋累累，隨處可見的雕花飾件告訴約納這艘船曾經是一件美好的藝術品，但如今已經像墳場中的白骨一樣失去生機，處在風化成砂的邊緣。無論斯圖爾特兄妹怎樣努力，失去主人的「巴克特里亞的疾風」都正像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樣走向覆滅，這一刻，占星術士學徒忽然理解了丹尼對金錢的極度渴求，維護這樣一艘三桅帆船，是極其耗費金錢和精力的事情，——說起來，儘管沒有問過他們的年歲，但斯圖爾特兄妹也只是比約納大不了幾歲的青年罷了，先輩的遺產成為沉重的負累，這種感覺，占星術士學徒似乎能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