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王座》第二卷 奏鳴曲:向南之疾風

第185章 亡者之刃(下)

第二卷 奏鳴曲:向南之疾風

第185章 亡者之刃(下)

占星術士畏縮地瞧著東方人,感覺眼前這個梳著辮子、笑容明朗的男人變得非常陌生,「阿賽,那、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不不。」東方人搖晃著手指頭,「『甲軀』指的是這個身體。」他指著自己的鼻尖,眨巴著眼睛:「這個身體喔。」
「是說那個穿著生鏽鎧甲的戰士么?」約納眼前立刻浮現纏滿繃帶、鐵甲破爛的戰士形象。
祖塔還是那副大馬金刀端坐、誰都不理的模樣,摘星者轉動靈巧的眼睛偷偷瞧著阿賽,與東方人的目光一觸,又連忙移開。阿賽卻顯得心情很好,伸手揪一揪約納的衣袖:「喂喂,約納兄,這下我不算吃白飯的了,也為你們出了一點力氣了是不是?」
17歲少年觸電般的收回手臂,像車廂邊靠了靠:「是、是啊……你很厲害……」
「喏,因為頂著別人的身體走來走去,像穿著鎧甲一樣,所以就叫做『甲軀』。我的召喚術其實也不能叫召喚術,只是把自己從遙遠的地方叫來而已,——對了,『饕餮』可以溝通兩界,節省很多打破空間界限的力氣——由於那個世界比這個世界殘酷一點點,所以那個世界的我的實力就比這個世界的大多數人高一點點,……這麼說,你們明白了嗎?」說了一句很拗口的話,東方人吐吐舌頭,顯得有點不好意思。
「這、這太殘忍了……」約納先是感覺悲哀,其後又感覺到憤怒,「為什麼要這樣對孩子?四十九天,他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半部《地藏經》沒能超度所有的怨靈。願它們食盡血肉、莫害他人吧。」高烏遮尊者闔上眼皮,吐出含混不清的嘆息。
「說來話長。」阿賽挪動一下屁股,擺出一副長篇大論的姿勢,「在我們那個古老到家譜有三寸厚、墳地大得無邊無際的家族裡,宗系的男孩女孩會在幼年時經過一種儀式,得到一種挺奇怪的能力。這種儀式需要消耗大量的資源,花許多年的時間準備,所以只針對宗族後代舉行,旁系的孩子得不到這種待遇。——你猜到了,我就是旁系一個微不足道的分支的孩子——家族會用另一種方法給旁支後代提供機會,如果孩子母親同意的話,他們會在孩子四十九天大的時候開啟『萬骨坑』。你知道萬骨坑是什麼嗎?」
東方人愣了愣,露出雪白的牙齒微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怪我隱瞞秘密對不對?放心,既然我在你們面前召喚真身,就代表我把你們當成了可以推心置腹的夥伴,你問什麼我都會告訴你的。」
「誰開玩笑啦?」東方人愁眉苦臉地擠擠眉毛:「騙你對我有啥好處?血脈能力這個東西沒法解釋太清楚,總之,現在你們看到的我,是借用不知名的孩子的身體行走在世間的我,這具身體會長大、能呼吸,吃喝拉撒與常人沒有差別,而且我這位共生的朋友天賦驚人,很容易就習得了一手好劍術。感謝這具身體,大部分場合有了它和這把『饕餮』就足夠了。」
戰鬥結束得非常突然,「醜臉」利切沒來得及清點俱俄尖兵屍體的數量,整個戰場就被轟得面目全非,就連裝滿頭顱的平板車也炸成了碎片,七名車夫和風乾的頭顱變成一堆分不清彼此的醬紅色肉糜。整個村鎮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幸好象車遠遠停在路上沒有被波及。龍形威力波及不到的邊緣地帶,三曼陀的腦袋從草叢裡冒了出來,車夫驚魂未定地喃喃念佛,是扎的一個分身見機行事將他拖出了小村藏在草叢裡,避過了形神皆滅的災禍。
約納喉頭髮出艱澀的咯咯聲,「你、你是說從土裡面浮出來的那個、那個……」
「……真身?」約納咂摸著這個字眼。
約納糊塗了:「你說什麼?你不是活生生地坐在我旁邊嗎?」
占星術士迷茫地搖搖頭。
「然後呢,這些孩子會有三種結局。第一,運氣非常不好的,會因寒冷或者飢餓或者蟲噬鼠咬而死在裏面;第二,運氣一般的,會在三天後平安返回,從此在家族中變成一個毫無地位的廢物,終生不能走進供奉著祖先牌位的主宅一步,依靠微薄的供奉度日,就連家奴也會鄙視這些無能的主人;第三,運氣好的,會在『萬骨坑』里得到一種奇異的能力。這種能力因人而異,沒人知道能力會以什麼樣的形態出現,又具有多大的威力,——用你們西陸人的話說,這叫做血脈繼承者的能力突變,就像那個叫做圖什麼瓦什麼的玩火老兄一樣。」東方人表情輕鬆地講著殘酷的往事,就連古井不波的高烏遮尊者都微微睜開眼皮,用混濁的眼睛看了阿賽一眼。
占星術士對這種社會形式感到非常陌生,他對「家族」的概念僅限於遺留自祖先的姓氏,在他的全名D·約納二世中,D是家族姓氏的縮寫,「二世」指的是他和父親共用一個名字,「約納」是「約書亞」的簡稱。「仁慈嗎?可他們並沒有給嬰兒選擇的權利,或許許多孩子根本就不想爭奪位置,只想平靜地過完一生呢。」他想了想,說。
這種沉默一直持續了幾個小時,直到車子緩緩停下,三曼陀興奮地喊道:「瞿維什提到了!」
約納這才艱難地說出一句話:「……阿賽,我能戳一戳你的臉嗎?」
一行人陸續回到車廂。巨象低著頭顯得萎靡不振,應該是被剛才毀滅性的一擊嚇破了膽子,由三曼陀用儘力氣安撫半天才勉強邁出腳步。車輪緩緩從焦裂的黑土上碾過,約納從窗戶向外望去,驚恐地發現檀那婆的屍塊正在改變形狀,一個又一個球形的東西在碎肉堆中隆起。
儘管阿賽是笑著講出這段故事的,約納卻感到一陣寒冷的戰慄,他的眼前浮現出冰冷的畫面,嚶嚶哭泣的幼童被丟進白骨累累的洞穴,陽光在頭頂關閉,照亮黑暗的只有星星點點的磷火,白胖的小手觸到的,是骷髏深陷的眼窩。他沒想到樂觀活潑的阿賽竟有過這樣的經歷,一時間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
「你當然不知道。」東方人笑著拍拍夥伴的肩膀,「那是一個很深很深、很大很大的洞穴,掘在祖墳所在的那座深山裡,用鐵門封閉、掛銅鎖鎖牢。四十九天大的旁系後代會由宗族長老帶到這裏,開啟銅鎖、鐵門,丟進洞穴,閉上鐵門、銅鎖,三天以後再開啟洞穴將孩子取出。既然叫做『萬骨坑』,裏面裝的當然就不是白菜和番薯,而是屍骨。孩子的屍骨。出生不滿四十九天就夭折的孩子屍骨。家族從各處搜集這些幼童的屍骨丟進『萬骨坑』,加上未能完成儀式死在裏面的旁系之子,長年累月,裏面定有不止一萬個孩童的屍骸。」
東方人還沒來得及答話,「醜臉」利切帶著祖塔和摘星者走到他們身邊,「上車吧,我們日夜兼程趕往瞿維什提,幹掉檀那婆給我們惹了大麻煩,很快其他的魔神就會向這邊聚集過來。」大劍士沖正在誦經的高烏遮尊者點點頭,示意他帶著約納上車。
阿賽愣了一下,「你說的倒也對。不過千百年來家族就是這樣傳承的,旁系的孩子也能出人頭地,這是生活的最大希望。……總之,我就是這樣獲得了奇怪的能力。簡短來說,我在『萬骨坑』里遇到了一個剛死不久的孩子,在無意識中,我血脈中沉睡的東西發動了,我與這個孩子達成了某種交換契約,從此再也無法分離。我把自己的能力叫做『甲軀』。」
蒼白的雙手和臉孔一個接一個浮現,無數怨靈凄厲地嚎叫著,開始張嘴啃噬檀那婆的屍體,約納連忙扭回頭,不敢再看這噩夢般的場景。
阿賽咧嘴一笑:「正解!我是活生生地坐在你身邊,但坐在你身邊的這具身體並不屬於我,而是屬於多年前死在『萬骨坑』里的那個孩子。」
車廂里沉默著,沒人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奇詭的真相。
「那個灰頭土臉的老兄就是真正的我沒錯。」阿賽點頭承認,「我的身體一直存放在異界,大部分時間在睡大覺,——當然也有修鍊的時候,每個懶蟲都有勤快的時候嘛。我也說不清我是活著,還是死了,反正我頂著這副身體走來走去的時候,我自己的身體還是能在那個世界走來走去。不過那個世界就沒這麼美好了,當我還小的時候整天遇到危險,受了不少傷,長大以後渾身還是破破爛爛的沒法愈合,就這麼湊合著吧。對了,那把黑劍叫做『睚眥』,是我發現唯一能帶到異界去的武器,與『饕餮』同樣是東方九把名劍之一,它排行第七,是個小心眼、急脾氣、非常暴躁的傢伙呢。」
一個身影漸漸凝結在空氣里,阿賽彎腰拔出「饕餮」,喀鏘一聲還劍入鞘,笑嘻嘻地向約納走來,「唷,約納兄。雖然沒讓我打得過癮,不過算是一段愉快的時光呢。」
東方人搖搖頭:「不不,你不懂,這不是殘忍,而是家族的仁慈。在戰火不斷的國度,唯有實力才是家族的立身之本,東方大陸也有國家、種族之分,但家族這個詞語具有崇高的地位,先家,后國,再天下。每個人都需要在家族中扮演一個角色,這種家族地位,是每一名頂著古老姓氏的後人畢生追求的東西。血統是最重要的因素,宗系的後代擁有強大的先天優勢,而『萬骨坑』給旁系的後人以微渺的希望。即使死在白骨堆中,也比終生過著卑微的日子強得多。」
還是沒人說話。
此話一出,高烏遮尊者、祖塔、摘星者和約納的目光都齊刷刷集中在阿賽臉上。寒意再次從脊背升起,約納揉揉眼睛,怎麼也無法相信這個皮膚富有彈性、喘著氣、能吃能喝的傢伙是一具夭折的童屍。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阿賽,你真會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