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王座》第三卷 幻想曲:緋紅色極東

第137章 饑饉是非觀(下)

第三卷 幻想曲:緋紅色極東

第137章 饑饉是非觀(下)

「你以為這是我可以選擇的嗎?」
「我們沒有地方可去。」
「是龍昶的甲軀!奉長老會戰字令,所有身具血脈之力者立時發動,全力將這罪魁禍首搏殺!」龍食月腳下微微一頓,舉起右手發布指令。「得令!」十幾名士兵身上甲葉鏗鏘落地,五顏六色的光芒亮起。
龍姬聽到聲音。她聽到鐮刀切開鋼鐵,聽到鐮刀切斷肉體,聽到鐵鎚敲碎牆壁,聽到鐵碎砸扁人體,聽到拳頭擊穿胸腔,聽到手肘打飛頭顱,聽到驚恐慘叫,聽到垂死哀鳴,聽到那些堅毅的擒龍軍戰士發出凄厲慘呼的時候她才想起那些鎧甲里的人也不過同她一樣是十幾歲少年而已,她從未聽到過那麼多人同時發出哀嚎,又同時歸於沉寂,那半聲凄慘的嚎叫回蕩在夜幕里,讓每一個活人感到毛骨悚然。然而哪裡還有活人呢?
「跟我去那個地方吧,開著紅的花、流著黑的水、青的天、赤的地的地方。」
這個夜晚顯得如此漫長。龍食月退回擒龍軍羽團陣營,帶領士兵發動衝鋒,劍光耀眼,步聲隆隆;龍食玉指揮四名囚龍術士放射出各式各樣的囚龍秘術,這廂注意力一轉移,龍姬身上的雙鎏錘就突然消散,受傷的少女撐起身體,望著那個獃獃立在黃天黑地之間的少年。
「沒有東西吃。」
她的聲音被如山潮嘯掩蓋。那是弩箭的狂潮,龍姬的背後夜色被割得支離破碎,上百支弩箭破空而來。她愕然回首,最近的一支弩箭幾乎擦著她的臉頰飛過,精鋼箭頭割斷束髮黑帶,讓少女滿頭青絲在夜風中狂舞起來。「不……」她輕輕翕動嘴唇。
「為宗家長久,難免要有人做出犧牲。別怪我,只怪你走在我前面吧。」龍食玉鬆開右手,任彎刀留在屍體上,伸手舔舔指尖的血液,變換手勢念念有詞:「天昏地黃,風濁雷清,食我生魂,奉我敕命……囚龍禁術·天君降!」
「啊……真煩。這討厭的世界。」
甲軀揮舞鐵鎚。沒人看到是什麼擊中地面,一丈五尺城牆轟然崩塌。
「肚子好餓……」
龍姬終於站了起來。她的面前,隔著無數屍骸,是死去的糕餅與沉默的分家少年;她的背後,隔著無數屍骸,是越逼越近的擒龍軍部隊與懾人的吶喊。十四歲少女纖細的身軀顫抖著,若不用力按住肋部的傷口,只怕身體根本沒辦法站直;她蒼白的臉上滿是血跡,漆黑的眸子卻裝著憐憫、恐懼和悲哀,在這一刻,她忘記了自己是誰,看不到這血火繚亂的戰場,腦中如雷聲滾滾,不斷迴響著糕餅的隻言片語:
「糕餅……」龍昶慢慢邁步向前,走了三步,遲疑地停下腳步,又害怕地退了一步。他的身前,屍山血海中靜靜躺著糕餅的屍體,比起那些奇形怪狀的暴民遺體,糕餅的半具殘屍顯得如此瘦小,看起來像個剛離開襁褓的嬰兒。
「去死吧。所有人。」
「糕餅可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味、最甜蜜、最解饞的食物啦。」
就在這剎那,擒龍軍羽團的士兵如同一股鋼鐵的潮水涌過龍姬身旁,龍食月沒有停留半秒,他抬起手臂,似乎想扶一把龍姬免得她跌倒在人潮中,可少女轉過身子遠離他,身子如一片柳葉在大潮中浮塵。她想要衝過去告訴龍昶這一切都是錯誤的,高牆的存在是錯誤的,飢荒是錯誤的,衝擊龍脊是錯誤的,殺人是錯誤的,被殺是錯誤的,糕餅的死是錯誤的,而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更是錯誤的。但此時她太虛弱,以至於發不出聲音、挪不動腳步、召不出白骨,盡全身力氣只能維持不跌倒下去被踩成肉泥。
這時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風吹動龍昶的頭髮,他抬起頭,看到夜色里無數銳利箭頭的反光。「真麻煩。」少年嘆口氣,說。他抽出腰帶(只是一根麻繩而已),反身將糕餅綁在自己背上,活動一下肩膀:「總是給我惹麻煩。要欺負你,也只能是我欺負你,其他人……」
「玄黃二組,連弩預備!」龍食月將劍一揮,後面兩組士兵立刻慢了下來,玄組士兵從背上卸下巨大的連發強弩,將下端尖錐砸入地面固定;黃組士兵用力推動手腕粗細的弩弦,「噠噠噠噠噠」五聲脆響顯示弦已經上滿,士兵們取出五枝粗大的弩箭一一安裝上去,抬起連弩尾端瞄準前方。
血紅花海中矗立著身纏繃帶的異界降臨者,透過沾血繃帶的縫隙里,一對如火般炙熱的眼睛正在熊熊燃燒。「嗡……」他揮動拳頭,看似緩慢的拳頭掀起花瓣曼舞的颶風,第一支弩箭端端正正擊中拳鋒,緊接著潰縮、扭曲、木刺四射、碎成齏粉。「甲軀」昂起頭,望著漆黑的天幕、漂浮的孔明燈、降臨眼前的箭雨和頂盔摜甲的士兵,寂寥地張開雙臂。一柄鐮刀出現在右手,那是一柄極其殘破的鐮刀,刀刃布滿缺口,乾涸的污血使得鋒刃暗淡無光;一把鐵鎚出現在左手,那是一把極其殘破的鐵鎚,鎚子布滿銹跡,表面因過多的敲打而坑凹不平。
「若不是肚子餓得幾乎發狂,誰會傻到衝上來白白送命?」
「其他人……」
「龍食玉!奉長老會『困』字令,准許使用囚龍禁術,立時發動!」羽團校尉又舉起左手,手中握著一枚潔白無瑕的玉牌,牌上有個血紅的「困」字。「嘿嘿嘿嘿,等太久了,等太久了……」龍食玉咧嘴而笑,手中彎刀一旋,噗地刺入一名囚龍士兵的背心。「……伍長?!」士兵踉蹌著跌倒,回頭驚詫地望著背後的少年。
戰場再次陷入黑暗,龍姬看到光芒。她看到劍光亮起,看到劍光消逝,看到發動血脈之力的各色光環,看到各色光環一一寂滅,看到一團乳白色迷霧聚集於天宇,那是囚龍禁術召喚的龍家守護神之一、傳說中天界掌管監牢的神祗天君囹圄降臨的徵兆;她看到一把銹跡斑斑的沉重鐵鎚凌空飛去,如雷電般爆裂,將乳白色雲霧轟然砸碎,看到龍食玉臉上神色獃滯了,口、鼻、耳同時噴出鮮血,身軀如一段朽木直挺挺栽倒。
「死吧,死吧,死吧……」
一名使用「火鴉」之力的士兵化為四截栽倒在地,他肩膀上站立的兩隻火焰烏鴉振翅飛起,又被無形的衝擊波凌空打成兩團火花,火羽簌簌落下,照亮地獄般的場景,精悍的擒龍軍羽團已經全軍覆沒,甲軀少年正站在屍堆中央,用明滅不定的眼睛,望著燈火輝煌的宗家宅邸。
「不吃東西會死。」
龍姬忽然張開嘴,用儘力氣喊道:「快走!不要再白白送命了!」
一萬朵血色的曼殊沙華轟然開放。來自地獄的彼岸花在石板上盛開,從血泊里盛開,自屍體上盛開,將龍脊妝點成異色的紅毯。龍昶與糕餅的身體逐漸隱入夜幕,一隻纏滿繃帶的手在曼殊沙華花海中緩緩升起,隱約中,龍姬聽到了生者與死者聲音共鳴的自言自語:
「其他人……都去死!」
甲軀揮舞鐮刀。沒人看到是什麼凌空飛遠,二十盞孔明燈瞬息熄滅。
「為了活下去,就要殺人。」
糕餅的半截軀體輕飄飄的被他抱起來,傷口已經不再流血,多日沒有吃到一頓真正的食物,孩子體內的血液幾乎都乾涸了。糕餅的小臉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緊閉著眼睛,顯得有點迷茫,也顯得有些滿足。「你幹嘛啊,為什麼一副白痴的樣子?難道夢到吃什麼好東西了?」龍昶單手抱著弟弟,另一隻手疑惑地撓撓後腦勺,「吃到糕餅了嗎?唔唔,如果能再吃一次那種東西,確實是超級棒的事情啊……」
龍姬知道他在想什麼。如果憤怒的龍昶向宗家平民展開殺戮,那麼龍家將迎來千百年來的最大浩劫。不知從哪生出的力量促使她走向那可怖的魔神,一步,兩步,跨過斷肢殘臂,鞋子在血泊中汩汩作響,「停下吧。」少女用顫抖的聲音說,感覺不到自己的淚水已經掛滿臉頰,「停下吧,如果你還記得我的話。」
他那一副強裝出來的輕鬆表情終於徹底崩潰,龍姬彷彿聽到什麼東西清脆的破碎聲,少年的軀殼仍然站在原地,靈魂卻沉向無邊的黑暗,某種巨大的陰影在他身旁膨脹、生長,將龍脊上的光芒大口吞噬。
「這有什麼不對嗎?」
那纏滿繃帶的軀體舉起鐮刀。龍姬停在他面前,昂起俏臉,戰慄地閉上眼睛。但鐮刀沒有落下,火炭樣的眼睛緩緩移動,落定在少女手中。沾著血污的雙手捧著一張潔白的手帕,手帕上托著一塊金黃的糕餅。
一滴淚水劃過龍昶的下頜,——若他自己解釋的話,那只是汗水或雨水而已吧,此時正需要一場豪雨沖洗戰場,為何雷雨還不來臨?少年握緊拳頭,整個空間發出不安的顫動,異界的門正在緩緩開啟,無論瑟縮在角落的暴民還是躲藏在鎧甲后的士兵都能感覺冰涼如水的異樣空氣將自己浸透。夜色,原來是這麼涼的嗎?
對一切視而不見,龍昶終於俯下身子,觸摸糕餅冰冷的身體。「喂,我來啦,你還睡什麼覺啊?」少年搖晃著糕餅的腦袋,忽然發現自己手上沾滿血跡,不好意思地在衣襟上將手擦乾淨,在糕餅臉上啪啪拍了兩下:「喂喂,走吧,宗家已經到眼前了,總不能一直睡在這裏吧?馬上就可以吃飽肚子了,還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老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