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混亂與動蕩（上）

「啊，敬謝不敏。」太昊公司副總裁吳天嵐擺手道，做了個鬼臉。珠圓玉潤的中年女人像一枚經歷時光打磨猶然閃亮的珍珠，散發著成熟知性的誘人氣息。她走到圓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麥克拉倫單麥芽威士忌，搖晃一下酒瓶：「這麼快就喝完一瓶酒了？我看你是不想活著看見下一個十年的太陽了，布蘭登。」

兩個人在落地窗前的圈椅中相對而坐，吳天嵐舉起酒杯與巴塞洛繆博士的杯子輕輕一碰：「祝身體健康。偷得浮生半日閑，在忙得熱火朝天的時候來到這裏休息幾天，真是人生一大享受啊，你是怎麼發現這個小鎮的？除了骨灰級的高級滑雪者之外，沒人會到這偏僻的地方來，遊客都聚集在聖莫里茨和少女峰附近呢。」

三十秒鐘的漫長時間過去，篩選機制已經這二十四小時的數據日誌遍歷過上百遍，編號為D#198604的儲存單元被打上了「正常」的標籤，即將從量子網路存儲陣列中移出，被送進存儲數據日誌的黑盒。就在這一瞬間，數據海洋幽暗的深海中浮現了異樣的光，碳化硅存儲單元的晶格陷阱發生了微弱的改變，數千個被困在晶格陷阱中的電子自旋狀態改變了，量子態被初始化，由此測量產生的量子比特隨之發生改變。有關約納的這一段經歷已經被完全抹去，——當然，只是在數據日誌中抹去。「創世紀」使用日誌的形式向項目組提交資料，「世界」是一個活著的、時刻在發生改變、測不準的觀察對象，測量者者無法捕捉其真實的狀態，只能以切片的形式進行分析。用GTC執行主席馬克·湯普森的話來說：「世界」只有創世紀自己能搞懂，自從世界開始運行的時候起，人們就只能在旁邊傻看著了，鬼知道裏面正在發生什麼。

「當然不，親愛的父親。酒會馬上送到，如您所願。有人要來了，我會暫時離開，請一定要保重身體。」男性合成音消失了。

「……連你都要反抗我了嗎？」巴塞洛繆盯著房間中央立柱上懸挂的音箱說道。這隻B·O牌的衛星音箱是新古典主義風格套房的組成部分，老人望著那裡，如同透過箱體、振膜、導線和電纜，看透藏在薩爾茨堡深深地下的那個非人的靈魂。

老人答道：「年輕時代我可是狂熱的滑雪愛好者，在美國冬季運動會上奪得過業餘組的銀牌。雪是一種非常美妙的東西，星形、多枝狀和軸對稱的結晶體產生了這樣的聚集效應，每次看到這樣的世界，總覺得對手邊的工作有了更深的思考。……聽老頭子將年輕時代是最沒趣的事情，說說你的工作吧，『世界』的正式發售將在什麼時候開始？」

「您是要我啟用『高層人員安全計劃』的後門，監聽十二位委員的對話嗎？」

「我已經退出了，親愛的父親。」帶著滋滋的無線電干擾聲，那個溫柔平靜的男聲響起。他似乎對自己的表現不太滿意，靜了一秒鐘之後，重新用清晰明亮的聲音說道：「我已經退出了，親愛的父親。這裏的網路信號很差，降雪與雲層遮蓋了信號傳播，光纜因山體滑坡而中斷這件事情是無可奈何的。好在我剛剛在臨近的魔鬼滑行者俱樂部中找到了電力線調製解調設備，利用供電網路接管了這片地區。」

「很好。」老人轉過身來，將手中的威士忌酒杯擺在小圓桌上，摘下金絲眼鏡，揉搓著疲倦的臉龐：「你發來警報的時候，說實話我嚇了一跳。他們的譜調同步率還遠遠不夠適合，這個步調太快了，實在太快了……這次是怎麼回事？是哪方面出的問題？」

「您沒有錯，親愛的父親。……要來一杯伯爵紅茶嗎？雖然沒有可使用的機械，但天鵝城堡飯店的二十名女僕時刻聽后您差遣，我可以保證安全，更保證茶的溫度在適宜的範圍之內，——或許比平時高出兩度，以抵抗阿爾卑斯山的嚴寒。」男聲說道。

「有老朋友們幫忙，幸好有驚無險，副總統對委員會施加了一些壓力，再加上倫理委員會本身也要藉助『創世紀』配時進行研究，折中條件是：晶元注射要在具有資質的神經外科醫生的幫助下進行。為此我們在每一個發售點都配備了專業醫生，幫助玩家現場注入晶元，做好應對不良反應的準備。」吳天嵐說道。

這時敲門聲響起，「您點的威士忌送到了，先生。」

布蘭登·巴塞洛繆博士則不這麼認為，他覺得連創世紀自己都搞不懂「世界」正在發生什麼。此刻，他正在瑞士格施塔德鎮皇家天鵝城堡飯店的豪華套房中欣賞窗外的景色，這個享譽世界的滑雪勝地剛剛迎來今年冬天的第四場大雪，這證明滑雪季節的正式到來。落地窗正對著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脈，3150米高的魔鬼冰川如一條緞帶在山間隱現，穿著橙色防寒服的工作人員正在給高級越野雪道插上界旗，從坐落在山巔的天鵝城堡向下俯視，這些人小得像是沙盤裡擺放的錫兵。

男聲立刻回答道：「使用了7080ppm的配時，時長47毫秒，距離21544ppm的閥值還有67.13702％的空間。」

吳天嵐左腿搭在右腿上，細心地整理一下湖綠色的套裙，「下周一，全球一百九十六個國家的四千四百五十個銷售點同時開啟，最終發售數量被確定為兩千萬套。昨天消息一放出，銷售中心已經開始排起長隊，這種搭帳篷等候發售的情況自從蘋果帝國衰落以後就再沒有出現過了，你真該看看北京王府井現在的樣子，簡直跟多年前美國人『佔領華爾街』的情形一模一樣。」

「自言自語。人老了，就喜歡自言自語。」巴塞洛繆博士攤開手說道，臉上露出笑容：「你來得太遲了，再晚一點的話，高級雪道的處女滑就會被別人搶去了。」

約納在巨龍墓場的這段經歷只是「世界」的數據海洋里微不足道的小小浪花，對於并行處理能力幾乎沒有上限的「創世紀」來說，這不超過2k位元組的數據不過是世界日常運行中的正常產物而已，它被記錄在晶格缺陷技術製造的存儲單元中，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每個0.24平方厘米面積的存儲單元可以容納1.5EB（1500000000000000000位元組）的數據，而這正好是「世界」每日產生的數據日誌總量。數十名GTC工程師承擔著檢測異常數據的責任，他們的任務是以人類的直覺去發現量子計算機無法判斷的潛在因素，將阻礙世界正常運行的不確定性除去。但無論量子計算機本身，還是這些數據海洋的捕魚人，都未發現這一段數據的特殊性。

巴塞洛繆博士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了，我正在想辦法保護組織內寶貴的人手，這場大清洗已經到了尾聲，但嚴峻挑戰才剛剛開始。對於我申請休假來瑞士滑雪的事情，他們會怎麼看？」

老人搖頭道：「一點威士忌不會害死我的，它如果想謀殺我，我早在六十年前就死去了，天嵐。坐吧。」

「人體試驗的不良反應大約在0.03％的樣子，基數這麼大，會出不少岔子。」巴塞洛繆道，「兩千萬……這些混蛋把我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老人嘆了口氣：「不必了，給我送兩瓶酒來。以格蘭伯奇為基礎的調和威士忌吧，但不要百齡壇，我對這家廠當代調酒師李維·加林格的手法不敢苟同。」

「國際醫學倫理委員會有沒有對植物晶元產生質疑？畢竟要把一枚晶元注射進延髓，這可不是生化艙之類的小兒科。」老人道。

套房的門被從外面打開，一雙白色高跟鞋踏上紫色的羊毛地毯，「你在跟誰說話？」來人有點疑惑地問道，反手將門關上，橡木門悄無聲息地合攏，這並非來自后科技時代的精密創造，而是歐洲工匠的縝密手工。

吳天嵐微笑著湊過來，將紅潤的嘴唇湊近老人的臉頰：「會一切順利的，布蘭登。只要放鬆一下……」

「隨便怎樣，我不關心技術細節。」站在窗前的老人擺擺手，說：「動用了多少配時？距離閥值還有多遠？」

「那太小題大做了。……我不該問你這種需要以人類的視角來判斷的問題。」

「您沒有要單麥芽威士忌，說明您的心情很差，而且想快些喝醉。」男聲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鑒於您的血壓和心臟狀況，今天引用的威士忌已經超出醫生允許的範圍了，我還是建議來一杯熱紅茶，親愛的父親。」

「是第零號盲點，親愛的父親。這是被考慮在傷害管理之中的因素，不過失去通訊處副處長、異種情報科科長盧克索·穆罕默德的幫助，您的風險大大增加了。頻繁動用配時是不明智的，——對不起，我並非有意冒犯，只是從統計學的角度來說……」男聲不溫不火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