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四卷 回瞰黃河上

第二十七章 百貫難得

第四卷 回瞰黃河上

第二十七章 百貫難得

那人光溜溜地趴在地上大叫:「這是要獻與裴使君的,要換百貫錢的!」
徐州雖然還說不上是商業的天堂,但郁翎等輩卻已衷心嚮往之,而且彭城還出銅,裴該拿來鑄錢,這對於商人的吸引力就更大了。故此郁翎來往徐州非止一次,真不象他向劉敷稟報的「也去過一兩回」而已。
在裴該看來,倘若周邊有強敵,那便要示之以強,使對方輕易不敢起覬覦之心;若是周邊無強敵,那便要示人以弱了,這樣敵人才不會忌憚你,不至於把徐州歸入短期內必須剷除的目標隊列。當時在徐州,北有曹嶷,守成之輩,根本無力以謀徐州——尤其是徐南;西有祖逖,本為盟友;南有建康政權,暫時還不至於刀兵相見,那我自然要示弱了。
加起來就是五千之眾啊,且領軍的並非無名下將,而是劉敷,真是徹底的無隙可乘……郭默這才把臉給沉了下來,鬱悶之餘,摟不住火,乾脆把送信之人給一刀宰了。
郁翎心中苦悶,卻也不敢辯駁——若是個小軍官還罷了,自己可以將出卜泰來嚇阻他,可對面這位乃漢帝之子,封渤海王,拜大將軍,伸出枚手指來就能輕鬆捏死卜泰,我哪兒敢駁他的意思啊?人不直接沒收貨物,處死商隊眾人,我就算僥天之幸了……
可是才剛登岸,就被晉軍給逮住了。
休說孟津敵情未明,即便已知端底,以郭默「雷霆營」這區區一千來人,若無萬全之策,他也是不敢往攻的,故此行至小平津附近,距離孟津渡不到二十里,便即暫且屯紮下來。隨即遣出騎兵往孟津方向哨探,但將近半數都為胡騎所殺,剩下一半兒全給堵了回來,竟然連渡口的影子都沒能瞧見。郭默正自煩悶,部下繩捆索綁押過來一人——正是郁翎那名從者。
等到殷嶠見了書信,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便勸郭默:「如此,賊無可乘,我等不如退去吧……」劉粲派兵東進,雖然行進在伊水之南,但距離郭默所部也不過十多里地而已,「雷霆營」探馬隔著伊水早已遠遠望見,回報郭默,估計敵人是打算去攻打成皋。殷嶠的意思,咱們不過一千來人,即便虛張旌旗,偽裝不過五千,就算以同等數量攻打關隘,也是根本打不下來的,則敵軍必不為意啊——敵不為意,佯攻就沒有意義。所以還是撤吧,回去協助裴使君守備成皋好了。
郁翎本是家族中的小字輩,但是充滿了冒險精神,裴該才剛北渡不久,他就壯著膽子過江易貨,並且逐步北進,最終把生意一直做到胡漢國境內,甚至還巴結上了卜氏。不過這數年間,總體而言,郁翎為徐州輸無易有,次數最多,量也最大。
殷嶠搖搖頭:「成皋城內,有徐州精銳四千,十裡外成皋關內,復有四千,劉粲若舉全軍往,非十日亦難攻下,到時候豫州軍北援,內外夾擊,必可摧破之;若使別將往,恐反為裴使君殲滅于城下。我軍速速回援,或有建功的機會。」
……
於是也不管天氣寒冷,三下五除二把來人剝了個精光,甚至於每寸皮肉都捏過了,連後面都挖了挖,仍然不見片紙隻字。郭默不禁冷笑:「倒藏得嚴密——可打散了他的髮髻看。」
郁翎離去之後,劉敷立召麾下將吏商議,說:「阿兄恐是中了晉寇的奸計也!」
所以郁翎這封密信上寫得很清楚,胡軍在孟津,約摸兩千人守備,已據關隘,並分營渡口,防守尚算嚴密,且又有偽大將軍劉敷率約三千人來援……
……
這也是出於裴該的關照,要他若遇胡賊,盡量把我徐州的軍力往小弱里說——這叫「韜光養晦」。
殷嶠說既然您不打算回軍,那就繼續在小平津這裏屯紮吧,可千萬別起意前出冒險,真去攻打孟津啊——「是非我所能敵也。」
劉敷覺得還是應該提醒一下兄長,於是在與部屬商議過後,當即寫信給劉粲,把自己的想法合盤托出,末了建議劉粲謹慎,勿中敵謀——至於孟津這兒,就算沒有我在,晉人也拿不下來,完全不必在意。
再說郁翎派出去的那名從人,本是荊州土著,極其擅泳,即便長江寬闊處也能輕易游個來回,何況河南東段黃河那狹窄的水道呢?當然啦,黃河終究是大河,即便流緩處,倘若不識水文,也是容易被攪進漩渦里去,屍骨無存的,所以他在郁翎的關照下,特意從水流較緩的小平津涉渡。
所以如郁翎這般並未能夠控制住某種特定貨源的商人——自王導入主建康后,加大了對鹽貨的管控,私鹽販賣也逐漸不易——能夠不折本兒就很了不起啦,根本無從奢望生意坐大。這也是郁翎不顧家中反對,一意孤行北上去撞行市的重要原因。
可是通過郁翎的講述,劉敷認定徐州兵比預先設想的還要弱——之所以能在陰溝水畔擊潰劉乂,那真是皇太弟太沒用,而非敵軍甚強。最近徐州後方糧道被斷,裴該使數千軍東歸,則他在成皋城裡還能剩下多少?說不定派出來這幾千人就是主力了吧?
然而對方卻不肯說,只是反覆求懇,請郭默送他到成皋去,他奉命面謁裴使君。郭默惱了,便道:「如此拙舌之輩,如何為使?想必身上必有密信。」下令搜身。
只是郁翎這半年來一直在西方貿易,想要尋機打通入蜀的商道,未返徐州,所以並不清楚裴該的口徑已然轉了,還是按照舊日的吩咐,極言徐州軍弱,不堪戰也——都是屯墾的農兵嘛,訓練很少,而且平常訓練都只能操著竹槍、木刀,怎可能有太高的戰鬥力?
然後郭默才把密信轉遞給殷嶠,與之商議。
要知道從前各地往往是過關收稅,而且肆意重複徵收,商人臨出行前,根本計算不清自己這趟會損失多少,而且往往是在半途中損失貨物,等到了交易地點,所余甚至不足半數,那還能有多少利潤啊?最要命的,一旦貨物滯銷,被迫原路返回,另一半兒說不定也會折進去……陸地行商,往往比沖冒海上的怒濤巨浪,風險更大。
當然啦,他不會特意為裴該保密,只是某些事情,劉敷不問起來,我大可緘口不言嘛。
難免越想越氣悶——這仗還不知道多久才能打完,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命折返平陽去,而就算你回去了,我上門討要貨款,就真能那麼容易到手嗎?若不以百金賄賂王府門子、侍從,說不定連你的面都見不著!於是才過黃河,他就寫下一封密信,交給一名機靈的隨從,命他:「聞汝擅泳,可急過小平津,前往成皋,將此信獻于裴使君——須得百貫為酬,若少一文,不必與也!」
確實如安西將軍劉雅所言,我軍背山立陣,與敵對峙,候其糧盡自退,是最穩妥的手段。當然啦,那樣就無法重創晉寇,劉勛建議趁機決戰,也有一定道理……但劉粲若倉促南下,就難免會為敵所制,踩進祖逖預設的陷阱里去。
這傢伙見是晉軍,倒並不害怕,只是水性雖好,口齒卻弱,又純是南音,郭默和殷嶠湊過來一起猜謎,好不容易才搞明白對方的來歷。郭默大喜:「汝既言自孟津北渡,復南歸河南,則孟津究竟有多少胡賊,軍勢如何?可備悉對吾言之。」
要知道若無軍事常識和經驗,即便一支小隊在面前排列,若不掐指點算,也難得準確數字;而若有一定的常識和經驗,即便成千上萬兵馬,一眼掃過,便知約數;一座關隘防守得是否嚴密,除非對方有意以假藏真,則只需遠觀,也能明其大概。
這一口徑是最近半年多才徹底更改的,先是裴該對於建康的掣肘忍無可忍,於是往攻宛城,再遊行江上,把自己兇悍的一面展現給王廙、王敦看;接著奉命北伐,陰溝水之戰後,他又是勒碑記功,又是散布「徐州有一熊」等語,是想威嚇胡寇之膽。話說若裴該能夠拉得出十萬大軍來,他必然繼續示弱,以期麻痹敵人;但只有不到兩萬人,雖精而少,那就多少得煽乎一下啦。
初見此信,郭默之所以欣喜,是因為情報很詳細。象郁翎這路商人,那都是經過裴該親自培訓的,並非如其所言,完全「不通軍事」,所以僅寥寥數語,就把孟津方面的防務情況敘述得一清二楚。
郁氏源流很多,郁翎這一支,自稱出於春秋時代的吳國大夫郁伯,世居吳郡,從漢代開始就私賣海鹽,其家遂豐——不過地位很低,商賈從來被士人瞧不起,而且郁氏也幾百年間沒出過啥讀書人,為官者數量直接為零。
具體這些蜀錦、蜀鹽價值多少,以何物支付,自然都由劉敷說了算,而且劉敷手頭除了軍械、軍糧,也沒有什麼別的東西,於是只簽下一張「白條」,要郁翎將來到平陽去支取。
郭默答道:「卿所料是也,然我止千人,即便回援,能濟得甚事?如何立功?」
既然徐州軍弱,又只有區區數千之眾,他們根本就沒機會拿下孟津,則此舉必為佯動也。為什麼要佯動?就是讓我方認定他們已無正面對戰之策、之勇,好引誘劉粲繼續向南方挺進。徐州方面或許是真沒有拮抗之力了,但祖逖的豫州軍卻未必……祖逖引誘劉粲南下,必有奸謀!
那人還想掙扎,當不得數名「雷霆營」軍卒一起將之按翻在地,里裡外外地翻檢了三遍——可惜一無所獲。郭默乾脆下令:「剝盡了搜。」
郭默問他:「卿以為,賊能克陷成皋否?」
這是因為裴該重商,其麾下彭城內史熊遠更是欲以工商富國,在裴該的指點下,改傳統的過關抽稅為貿易抽稅——也就是說,你東西賣不出去,那就一文不收,境內關所絕無截留。雖然就總體而言,商稅不是減輕了,而是增重了,但這屬於可以核算得清的開銷,因而受到商賈們的普遍擁護。
對於徐州,郁翎主要提了提裴該的屯田之策,說徐州南部的生產已有一定恢復,彭城采銅鑄錢,獲利頗豐。至於軍備,郁翎說了:「草民不通軍事,唯知徐州之兵,多為江北初募流民也,于邗溝附近開荒屯墾,唯農閑時始發以竹木,略略訓練數日……」
什麼晉,什麼戎,我才不管哪,誰肯讓我安心做生意,發大財,我就幫誰!
裴該「因商為間」,給來自遠方,或者肯于遠行的商隊提供了不少便利措施和減稅機會,只要他們幫忙窺探各方情勢,及時提供情報,並且幫忙裴該散布一些傳言,則返回徐州后,必受重賞。故此雖然身旁並無監督者,郁翎還是本能地在劉敷面前說了假話,相關吳中內情,說組十分,兗、豫說七分,徐州只說三分而已。
在劉粲看來,晉人糧秣不足,軍心必搖,己軍正好趁此機會擊破之,或者起碼也重創之,使其三五年內再不敢北窺,則胡漢國有機會西平關隴,北定并州,然後全力以謀中原。而在這種情況下,成皋方面突然發數千兵來攻孟津,正說明他們計窮力蹙,乃求僥倖一逞——不趁這個機會先下成皋,再破祖逖,要更待何時啊?
郭默捻須沉吟良久,緩緩地說道:「劉敷為人,我亦略有所聞,年輕氣盛,素來輕佻……我有一計,或能誘擒之也!」
郭默一撇嘴:「我哪有錢與汝?!」直接抽出刀來,就來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隨即下令將屍體拋入黃河濁流。
劉敷聽了,只是捻須沉吟,卻並不打斷郁翎的講述。郁翎足足講了一頓飯還多的時間,貌似確實其心甚誠,於是等他講完之後,劉敷便即擺手放行。放行可是放行,但你得把車上的貨物全都留下來——「本欲歸鄉販賣,今被迫折向遠途,則利潤必寡,不如售之於孤吧。」
果然從髮髻里搜到了一張紙條,軍士呈上,郭默接過來展開一看,先是喜出望外,隨即卻又深深地擰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