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五卷 浮雲蔽頹日

第一章 雪獵

第五卷 浮雲蔽頹日

第一章 雪獵

裴該雖然出征在外,每十日也必有書信遞迴淮陰——既有給荀灌娘的家書,也有給卞壼等留守人員的公文——備悉陳述自己行軍、作戰的經過。家書內容倒有八成都在敘事,僅一頭一尾加幾句思念之語,文辭極為質樸,條理卻甚是清晰。
「『先去』見其家眷?」荀灌娘一頭的霧水,「究竟是何人?其家眷難道在淮陰城中么?」
荀灌娘橫她一眼:「若非汝攛掇,我又如何會出城來賞雪?」
冬雪對於農業生產是很有好處的,積雪可以隔絕外界的冷空氣,給冬小麥一定的防護——不過淮南向以植稻為主,小麥的種植範圍很小,可暫不論。且積雪融化后,其中所含的氮素能夠增強土壤肥力,還能夠凍死很多越冬的害蟲,古人雖未知其所以然,但經過常年的經驗積累,對於冬雪之益農,還是普遍都有所了解的。
臨近黃昏的時候,少女終於醒來了,舒展一下四肢,伸手揉揉眼睛,四外望望,幔帳中並無第二人在——那些護衛的兵丁,自然都挺立在帳幔之外,不得傳召,誰都不敢入內。可是那幾名伺候的下人呢,全都跑哪兒去了?
荀灌娘展讀書信,不禁心想:「計點時日,裴郎當已兵進河南,要與胡軍主力決戰了吧?不知下封書來時,是否已然打過,勝負如何?若是勝了,自當乘勝追擊,鎮定河洛,西援關中,恐怕春播前都無法歸還……若敗或肯歸,但我雖欲其歸,又豈忍他戰敗呢?且敗軍之中,唯恐性命難全啊……讀他此信,不似家書,倒似史書,條列戰事,備悉靡遺,或許將來直接掐去頭尾,便可以為史……」
但是對於廣陵郡守卞壼而言,這場冬雪同時也給他帶來了不少的麻煩,因為大雪覆蓋了田野,遮蔽了道路,使得向中州河南輸運糧秣的隊伍行進緩慢。路走得越慢,路上吃用的就越多,裡外一合算,成本竟然提高了四成還不止……
裴服大著膽子勸告道:「其實……二郎不在,娘子實不宜輕出,況且騎馬射獵,非大家主婦所當為……」
這一年的冬季,淮東地區格外寒冷,才剛進入臘月,天上就飄下了綿密細碎的雪花。尤其是淮水以南,四望平野,毫無遮蔽,東臨大海,本屬於溫帶季風性氣候,向來四季分明,但如這般大雪,卻也是十數年來都罕見的。
貓兒的父親是荊州南方某部蠻族的族長,想當年荀崧才剛入荊,與當地土豪作戰,貓某便率人前來相助,後來為救荀崧而不幸戰死。荀崧因此將其孤女收入府中為婢,但供養一如己出之女——荀灌娘也把貓兒當成是自己的妹妹一般看待。
這少女的身量不高,在同齡人中算比較矮的,但四肢勻稱,並不顯得粗短。可以用一個並不那麼恰當的詞彙來形容,叫做「具體而微」,少女無論體態、四肢,還是相貌,都顯得極其的精緻,她側卧在毛氈上,白狐裘裹得很緊,但卻把一雙未著襪的白生生的玉足伸展在外——可見有炭爐在旁,狐裘在身,其實並不會感覺寒冷。
有句話叫「光棍好熬,鰥夫難過」,其實婦人也是同理,未知其中滋味時尚且罷了,一旦得嘗,便再難放下。荀灌娘又是回想,又有些不敢去想,不禁伸手從懷內掏出裴該不久前才寄來的一封家書,再次展開,品讀起來。
非止卞壼而已,暫攝下邳政事的荀崧和彭城相熊遠同樣憂愁繁忙——雖然淮北的雪反倒沒有淮南大,對於交通運輸終究也會起到一定阻礙作用,這是臨出征前誰都沒有料算到的事情。
跟進來的一名中年仆伇也拱手說:「請娘子速速歸城,不可在城外露宿啊。」
荀灌娘聞言,秀眉微蹙:「卞守來尋我做甚?難道說……」難道是前線吃了敗仗,消息傳至淮陰了?不自禁地便心臟狂跳,急忙站起身來。
卞壼整日愁眉不展,希望裴使君兵進河南后,可以就地調集到不少糧食,不必全都依賴徐州供輸,否則的話,一旦糧運不濟,導致戰敗,他卞望之不就變成千古罪人了么?
要說新婚之夜,裴該出語驚人,搞得荀灌娘滿腦子的漿糊,外加患得患失,其後成夫婦之禮,只覺得艱澀難忍,又羞怯又慌張,幾乎沒留下什麼好記憶。倒是其後幾日,雖然出征在即,諸事繁冗,裴該卻夜夜留宿,初兩日的狂暴過後——那其實是裴該素得久了之故——逐漸改為溫柔款款,荀灌娘始得品嘗到其中滋味。
所以論起身份來,這個「貓兒」並非普通丫嬛,在從嫁者中天然要高出一頭。
這名僕役名叫裴服,世代伺候聞喜裴氏的主支,後來跟隨裴該之兄裴嵩前往蓬關遊說陳午,裴嵩遇害后,他艱難求生,去歲才得著機會來到淮陰,回歸入裴。是以裴該對裴服未免另眼相看,雖無正式名分,他卻隱然已是裴氏的管家了,荀灌娘既然嫁入裴家,時日又不長,自也不便如尋常奴僕般對待裴服。
這話裴服也說過不止一遍了,荀灌娘未面有些嫌他啰嗦——況且她也實在討厭時俗,身為女子,這也不能做,那也不宜為——故此就特意挑裴服話中一個小錯,板起臉來,並不嚴厲地訓斥道:「長兄已歿,如今我夫君為裴氏之主,汝何得還以『二郎』呼之?」
貓兒撅嘴道:「我也沒讓娘子帶上弓箭出門啊……大家、娘子關照,望娘子早日為裴家誕下子嗣,如何數月了卻不見動靜?」她既按照在荀氏家中的習慣,稱呼荀灌娘之母為「娘子」,復依如今境況,也叫荀灌娘為「娘子」,夾雜在一起,稱呼混亂,聽得人不由好笑。
好在裴服隨即便道:「小人也聽得不甚分明,似乎是某人自北而來,將及淮陰,卞守想請娘子先去見其家眷……」
騎士身邊,僕役圍繞——原來都早就迎出來了——那少女毫不客氣地便即擠進人群,微一屈膝:「娘子終於歸來了。」
發音是苗,卻寫作貓,為何如此,即便博學如荀崧甚至裴該,也全都搞不明白。有可能是出於中國士人對外族習慣性的蔑稱,特意加個「豸」旁,言彼等非人也,等若禽獸——古有「獫狁」,後世有「獞」(壯族)、「猺」(瑤族)等,皆此意也。當然也有可能是苗人自己擬的漢字名,因為當時家貓才剛傳入中原不久,還不普及,所謂的「貓」,或者說其大屬種「狸」,多指野生的小型貓科動物,那玩意兒不但不萌,還很兇咧。
荀灌娘將手中提著的死兔子交給一名僕役,然後偏身下馬,大步邁入帳幔。少女緊隨其後,伺候著荀灌娘脫鞋登上毛氈,然後趕緊展開白狐裘,為主母披在身上:「娘子騎馬汗出,要防著風受寒。」荀灌娘揮手撣落狐裘,笑笑說:「有炭火烤著,豈會受寒?倒是貓兒,汝既不活動,還該多穿些出門才是。」
因此她笑一笑:「容我喘息定了,便回去吧。」
這被稱為「貓兒」的婢女,本是荀灌娘的陪嫁丫嬛,並且在荀崧的設想中,應當負起「媵」的責任——當然啦,她年歲太小,還不必著急。「媵」就廣義來說,是指從嫁之人,不論男女;而其狹義,則單指出嫁女的替代品——古時貴族嫁女,常以妹或侄女從之,相當於買一送一,以固兩族之好;至於老百姓就沒這種講究了,倆姑娘甚至更多女親同嫁一人?那也得姑爺養得起才行啊。
「娘子」是奴僕對主母的稱呼,這名馬上騎士,正乃此地一州之主裴該新娶的夫人荀氏——裴該私下但喚其名,稱為「荀灌娘」。
這回還是貓兒見到降雪,甚感奇異——入荀府之前,她長期生活在長江以南地區,這輩子就沒見過幾場雪,遑論如此之大——所以纏著荀灌娘要來郊外觀賞雪景。但等真出了城,原本還想改變舊日習氣,從此做一個嫻靜溫良的大家主婦的荀灌娘終於按捺不住性子,馳馬便出去狩獵了;貓兒卻很快看膩了雪景,只是蜷縮在炭爐旁打盹兒……
說話的騎士穿得並不多,單衣外僅僅加了件豹皮的小襖而已,頭上梳著高高的髮髻,圍著貂皮暖額。她背負馬弓,腰掛箭壺,右手帶韁,左手則提著一隻帶箭的灰色野兔。
荀灌娘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當下抬起手來,在貓兒頭上打個爆栗:「其中緣故,待汝長大了,自然知曉。」話才出口,腦海中猛然浮現出婚後數日與裴該的繾綣之狀來,不禁雙頰飛紅,趕緊別過頭去。
正感迷茫,就聽帳幔外馬蹄聲響——因為是踏雪而歸,所以蹄聲很悶,並且直到距離很近,才始被她聽聞。少女一軲轆爬起身來,還沒籌思好自己該做些什麼,就聽幛幔外響起了一個清脆的聲音:「貓兒還在睡么?」
裴服愣了一下,趕緊緻歉:「是小人說慣了,娘子恕罪。」左右望望,轉移話題:「既是娘子允歸,且暫歇,小人出去安排車乘。」趕緊倒退著就出了帳幔。
故此荀灌娘就問她:「外面的雪景不美么?」貓兒撅著嘴道:「初時看著甚好,看久了也不過如此,抑且晃眼……娘子,咱們還是趕緊回城去吧。」
荀灌娘略舒一口氣,壓低聲音說道——既象是對貓兒說,又象在自言自語——「裴氏諸仆,只這裴服多話,嘿,世代之奴就很了不起么?」
正在胡思亂想,就聽裴服又在帳幔外催促:「娘子可歇夠了么?車乘已然備好,若再不歸,城門將閉——且適才有傳報來,說卞守過府,本欲尋娘子說話。」
「貓兒」雖然精緻、懶散、敏感,確實如貓,但這並不是她稱呼的來源,而僅僅因為——她本就姓貓。貓非中國之姓,乃是荊州南部和湘州部分地區的蠻人姓氏,那些蠻人據稱為上古「三苗」之後,故此以「貓」為姓——因為當時貓、喵、苗等字本就同音。
那少女趕緊回應:「醒啦,早醒啦。」匆忙提起雙手來摩挲一下面孔,然後跑到毛氈一側,穿上鞋,一把撩開帳幔,連蹦帶跳地朝人聲處跑了過去。
貓兒笑笑,安慰荀灌娘道:「娘子何必與他置氣?奴婢終究是奴婢,休說娘子出身潁川荀,家門不弱於河東裴,便是小戶人家,既為主母,奴僕也不當嘵嘵不絕,指斥主人之非。」但她隨即又勸荀灌娘:「娘子出嫁前,大家、娘子(這是指的荀崧夫婦)多曾勸告,既為人婦,不可再如閨中時那般肆意無忌,弓馬最好收起來吧。」
不過對於普通人來說,卻大多無此煩心事。本來冬季寒冷,窮苦百姓就是輕易不出門的,那麼降不降雪,對於生活又能產生多大影響呢?至於富貴人家,在家自有薪炭取暖,出門可著裘皮禦寒,雖然車輛在雪地上不易馳騁,騎馬卻無太大妨礙。而且對於淮南地區來說,如此大雪可是十年難得一見啊,天地間蒼茫一片,銀裝素裹,澄凈潔白,真正是良辰美景,值得仔細觀覽一番。
貓兒瞪大了兩眼,茫然不解道:「為何他不在,娘子便不能懷孕?」
荀灌娘皺眉道:「夫君遠征在外,我又如何得孕?」
據說屯墾地的耆老就因此向郡府進獻貢品,感謝官府的仁德化被,能得上天庇佑,普降瑞雪。漢儒講「天人合一」,所以風調雨順必是統治者之功,災害發生必乃為政者無德,農民本該看天吃飯,遂被扭曲為看官府吃飯——既然如此,汝等又豈敢不敬官府,不繳賦稅,不應徵募呢?
好比說此刻在淮陰城外,臨近淮水和泗水交界處的地方,就圍起了一道錦繡帳幔,足以遮蔽寒風。帳幔中間,積雪都已掃盡,有粗過一圍的大銅爐燃著無煙香炭,熱氣蒸騰,溫暖若春。銅爐旁的地上鋪著厚厚的毛氈,氈上不僅擺放著几案什物,還有一名少女裹著白狐裘,正在呼呼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