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十卷 白刃灑赤血

第五十章 舌燦蓮花

第十卷 白刃灑赤血

第五十章 舌燦蓮花

「陛下自知,裴文約善矯飾,其心深不可測,昔在營中,百般狡詭,即臣亦為其所惑。而今兩軍陣前,若不能知其所欲,明其勇怯,又如何設謀以摧破之?是故若使大師往覘其意,或者能出奇計而敗之,亦未可知啊。」
又指石勒:「且石公為僭主,一旦俯首,必無生理,即首級亦將懸之篙桿。則張君果能為天下生靈免於塗炭,而請石公自蹈死地么?」
裴該心說裴熊你不認得?當初不是你派他來我身邊兒卧底的么?果然是「貴人多忘事」啊……就問:「大丈夫無不可對人明言之事,未知石公想問些什麼?」你不可能要我背晉從趙吧?我跟晉朝一人之下,到了你趙家,難道還能開出更好的條件來?即便不考慮理念,純任利益,你也不至於說出那麼白痴的話來吧。
「天下大勢,浩浩湯湯,奔涌若潮,順之則生,逆之必死。今中國復振,胡羯將絕,石公果有智慧者,昔日胡漢覆滅之際,便當自縛請降,或可逃于顯戮。今既僭號,再無生理,若非看在昔日不殺之惠上,我又何必與一枯骨在此久談啊?」
佛圖澄是西域高僧,于永嘉四年東行,來到洛陽講學,士民信奉者頗多。但很快就撞上了「永嘉之亂」,被迫潛居草野,遭遇石勒部將郭黑略,郭黑略深敬愛之,執弟子禮,隨即就把他推薦給了石勒。
石勒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了,不禁雙眉一挑,怒喝道:「天意如何,人誰能知?且即便天心在晉,朕也要將之翻覆過來!文約且謹守壘,看我皇趙大軍,十萬之眾,是否能逆天破晉吧!」說完話,也不等裴該回應,當即駁過馬頭來,轉身就走。
張賓不理他的話茬兒,只是自顧自說道:「今天下二分,逐鹿中原,尚未知鹿死誰手。我與文約,各為其主,自無請卿相讓之理,乃可點集兵馬,在此地大戰一場,以定輸贏,敗者俯首,則天下百姓也可少受幾日兵燹之苦,豈不是好?」
就目前的局勢而言,僅在河內方寸之地周旋,如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就連張賓都拿不出什麼破局的良策來;他只能寄望長遠,希望可以通過釋教徒的試探,進一步了解裴該之為人,知己知彼,將來或有勝算。
張敬厲聲呵斥道:「一派妄言!我主乃皇趙天子,貴為人君,汝不過一國執政而已,終為人臣,豈有人臣比人君尊貴之理?!」
裴該笑道:「張君無謂相激,有必戰之時,也有必守之勢,汝等遠來,勢不能久,我但高壘相持即可,不必傷損士卒性命。倘若易地而處,憑我舌燦蓮花,難道張君便肯使石公出戰么?」
裴先生竟然也來了!
石勒先大驚,復大喜,當即待為上賓,恭聆教誨。佛圖澄趁機就以「蓮花」為切入點,為石勒解說佛法——「我佛降生之時,御苑中生八種瑞相,其一即為蓮花……」
石勒道:「若季龍亦不能破敵,則久居無益……」方才有了退兵之心。恰在此時,傳報竺法雅奉詔前來。
轉過頭去,就見張賓垂首沉吟,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石勒就問了:「太傅有何妙計?」張孟孫雙眉微蹙,回答道:「方才聽得裴文約于陣前一語,甚是奇怪啊……」
裴該提竹杖一指石勒:「石世龍之力,可與昔日項羽相比么?至於其德,呵呵,不說也罷。」
裴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乃因石公為羯人也。」
如張孟孫一般,但凡擅長戰略布局之人,也必能把握人心,只看他肯花費多少精力去做調研罷了。張賓的目光,從來對外,否則也不會在與程遐的暗鬥中,數次遇挫了;但其于敵方主要統帥裴該卻是頗花心思的,只是始終如墮五里霧中,難明究竟。
就此向石勒提出建言,石勒不禁蹙眉道:「大師遠在襄國,且年已七十許,恐怕難耐跋涉之苦啊……」
法雅,全名竺法雅——因為釋教是從天竺傳來的,故而當時僧侶多以「竺」或「釋」為出家后姓氏——河間人,本來就是佛教信徒,當佛圖澄隨石勒東行后,他便正式剃度,拜在門下,就目前而言,可以說是佛圖澄最為看重的弟子了。
「裴文約口出『舌燦蓮花』四字……」
張賓提起這件往事來,對石勒說:「中國無『舌燦蓮花』之語,也無其它與蓮花相關的典故,而裴文約脫口雲蓮,得非也敬慕釋教么?倘真如此,可請佛圖澄大師來,或能體察其心志……
裴該略略還禮,隨即注目張賓,長嘆一聲:「可惜啊,張先生本為當世才傑之士,惜乎所侍非主。范增從項,終不能挽回敗局,乃終發疽而死……希望張先生將來的死法,會比范增好一些吧。」
石勒就問了:「難道羯人便不是人么?我等入中國亦數世矣,習俗相近,言語相通,為何不可為中國之主?」
裴該冷笑道:「天無二日,世無二君,唯我中國天子,始可稱尊,僭號胡羯,豈敢自命為人主?!」不等張敬反駁,便又一口氣說道:「唯汝等背祖忘宗之輩,貪享非份之榮,乃僭造個什麼走肖之國出來。國既以走為旁,勢必躥逃雲散,一朝苟且,終將殄滅,尚敢直面國家上卿么?真是不知人間有『羞恥』二字!」
裴該輕輕搖頭:「倘若石公果能純用中國之政,保愛黎庶,善輔百姓,晉之才士,必然望風景從。奈何羯人終是羯人,聞石公于襄國,禁官民言『胡』字,且名羯為國人,而名故晉百姓為趙人,分別對待。則石公捫心自問,公純然自命為中國人么?公之施治,純所用中國之政么?
而在竺法雅抵達之前,石虎也到了。石季龍於樂陵國內擊敗邵續之後,便即趕往河內——那是主戰場,他堂堂國家太尉,豈能只將數千軍在遠方遊走呢——本欲與甄隨對陣,用那蠻子的失敗來彰顯自家的武勇,誰想到了河內一打聽——
其實在裴該抵達河內之前,張賓就已經勸說過石勒,暫且退兵了。因為目前幾乎是在別人家門口對陣,晉方的糧秣運輸頗為便利,趙方則須千里贏糧,損耗必巨,則若不能儘快擊破甄隨所部晉壘,或者攻克野王,使形勢有大的逆轉,總體而言,拖得時間越長,則對趙方愈是不利。
只是多番挑戰,甄隨、李矩都堅守不出,嘗試別出以調動晉軍,也都難以見效。故此張賓建議暫且退兵,繼續積聚,再嘗試從并州或者青徐方向,去發現晉方的破綻為好。
竺法雅正在汲郡營建寺廟——根據後世記載,因為受到石勒、石虎兩代的禮敬,佛圖澄乃于趙國境內,各郡國修建佛寺達八百九十三所,佛教在北中國盛極一時——突然接詔,不敢怠慢,急忙策馬來到河內,謁見石勒。
裴該便也返回自家營壘,路上只說了一句話:「張孟孫怎麼還不肯死呢?」至於石勒,歸營之後,不禁苦笑,說:「看起來裴文約固守之意甚堅,難以撼動,未知如何調動晉人,才使我能有隙可趁啊……」
什麼「舌燦蓮花」,難道真與釋教有關么?這小子啥時候又去信了佛教了?佛圖澄慧眼如炬,能夠洞徹人心,倘若請其往見裴文約,或許能夠給自己提供更為詳細、真實的情報吧……
張賓提醒道:「陛下可曾記得,郭黑略將軍此前薦佛圖澄大師于陛下,陛下試其道行,大師乃于缽中生青蓮花……」
因為就裴該的出身和寧平城之戰前的經歷來看,他就不應該有這般宏才遠志、運籌之能啊,甚至於就連性格都不會如此剛強,同時又不失彈性。倘若張賓是個唯物論者,認定唯有環境才會養育一個人的能力和性情,他必將一語道破:裴文約一定隱瞞了自己人生中的某一段重要經歷!只可惜他雖然多智,終究只是公元四世紀的一個古人罷了,還相信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天才,甚至於不學而知的聖賢存在……
張賓倒是也不著惱,反而朝裴該笑笑:「文約,徒逞口舌,甚是無益。古來天子,皆為有德有力者居之,項羽有力而無德,乃終喪敗,為漢高德與力兼具也。而今司馬氏擾亂天下,其有何德?晉雖有復振之意,其兵皆在文約與祖士稚手中,洛陽晉主,何力之有啊?無德無力,必然傾頹,我皇趙乃承天意人心,應運而起,孰曰不宜?」
張賓不禁語塞。石勒在旁邊聽了,似懂非懂,但大致明白是張賓邀請裴該決戰,結果被對方給斷然否決了。於是他一捋虯須,表情誠摯地問裴該:「文約,二位張先生乃我謀主,而卿身旁,一為甄將軍,二者不識,想來也是心腹之人,有些話,不妨說得明白一些……我有一事請問。」
石虎不禁心驚,急忙親往陣前,探查晉軍狀況,隨即歸報石勒,說:「裴先生實善用兵,晉人又向來善守,營壘布置周全,環環相扣,實在難破啊……」
「是何言語?」
張敬氣得一張面孔漲得通紅,正待反唇相譏,卻被石勒擺擺手給攔住了。石勒心說算了吧,張先生你本不以言辭為長才,想跟裴該辯論,肯定辯不贏啊。而且你說你正牌,我說我尊貴,這種各自立場的空話有啥意義?
石勒乃道:「昔日苦縣寧平城之戰,晉之將吏,我一概殺卻,唯留文約,其待文約,不可謂不薄,則文約因何必要棄我而去啊?倘若有文約相輔,朕早定天下矣!是朕有何不德之處,乃使英才不肯久留?此事每常耿耿於懷,還望文約實言相告。」
石勒這種粗人,當然是聽不懂佛圖澄深奧的釋家道理的,按照當時的普遍認知,既識真理,必有道行,於是便於襄國召見佛圖澄,試其本事——你要真能呼風喚雨啥的,那我自然肯耐心聽你說法。於是佛圖澄便命取來缽盂,盛滿水,燒香持咒,不多時,缽中竟然生出了青蓮花來,光彩耀日……
隨即眼角一斜,瞟向張賓。張孟孫會意,便即在馬上朝裴該拱手:「文約,卿與我亦契闊多年了。」
……
張敬便建議:「聞其弟子法雅在汲郡傳教,建寺院,不如請法雅來?」
石勒嘲笑裴該膽怯,竟然甲胄俱全而出,全不似我瀟瀟洒灑,止著綈袍前來;而且我不動你也不動,要我先開營門,你才肯出來,要我先向前邁步,你才肯催馬——你其實是很怕我的是吧?
裴該聞言,微微而笑,雙手合攏,朝著南方一拱,回答道:「某受天子詔命,率師出征,軍旅之中,自須著甲,石公有何不解啊?且我乃國家重臣,位至大司馬、大都督,石公不過并州牧奴而已,敬汝年長,乃稱一聲『公』罷了;則尊卑有序,位卑者不動,豈有尊者先發之理?」
然而他的建議卻遭到了張敬的堅決反對,再加上石勒也覺得自己以天王之尊,御駕親征,倘若僅僅勝了甄隨一場就自退的話,或將有損威望,故而趙軍才仍然逡巡不去。繼而裴該抵達河內,石勒與二張便都希望能夠靠著一場主力決戰,徹底扭轉戰局——既然兵力相若,那對方就沒必要枯守了吧——孰料裴該卻仍無出戰之意……
石勒點頭,便命人快馬前去召喚法雅。
「且自興師以來,所過殘破,殺戮甚慘,已失中國之人心,則舍一二鼠竊之輩,中國人誰肯歸從於汝?!我實言相告,石公不如劉元海遠矣,而劉元海尚不能為中國之主,且終究屍骨發掘,曝露荒野,遑論石公!
石勒就問了:「此言我亦不解,不知有何典故哪?」
既然張賓不能把握裴該之心胸,則其進行戰略謀划之時,便常感束手縛腳,力不從心。故而此番陣前相會,張賓是當作一次重要調研活動來對待的,極其的重視,乃至於揪住了裴該話語中一個小小的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