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士》第六卷 議大禮

第三百八十四章 權利的吸引力(四)

第六卷 議大禮

第三百八十四章 權利的吸引力(四)

他朝孫淡一拱手:「張璁錯怪靜遠,還望孫年兄不要放在心上。」
張璁怒道:「別把我同平某人聯繫在一起。」
孫淡緩緩地收起笑容,靜靜地看著張璁,只說了一句:「佩服。」
可他見了孫淡,卻一副恭敬模樣。那是為什麼呢?還不是因為孫淡乃是狀元公,是翰林院編修,要入閣為相,未來必將手握大權。
孫淡有喊了一聲:「秉用。」
孫淡心中膩味,這個張璁,明明自己貪戀權位,卻要給自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想站在道德高度上。嘿嘿,果然是嘉靖朝初年的大權臣,這臉皮厚得真讓人無語了。
可是,孫淡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說這番話。
張璁張大嘴巴,想叫,卻怎麼也叫不出聲來。
明朝的官員並不是終身制,有一定的年齡限制,到了年齡就要退下來,稱之為致仕。周朝是「大夫七十而致事」,也就是說,大夫一級的官員,七十歲就要回家養老。這一制度保留下來,也在歷史中逐步演化變更。到了明朝,就有一定的制度和規定。大夫,也就是部堂一級的高官,七十歲退休。部趟以下的官員,六十歲退休。
可明朝人的壽命都不長,很多人都活不到六十。
絕不?
他是何等精明的人,自然知道這份奏摺就是個火藥桶,一旦交上去,立即就會爆炸。不是將別人炸死,就是讓自己粉身碎骨。
孫淡卻不害怕,反笑道:「我也沒別的意思,只覺得秉用兄是一個快意恩仇的真人,心中讚賞。其實,若換成我孫淡,一旦大柄若在手,自然清風滿天下。對我好的人,自然是有恩必報,辱我者,肯定要百倍還之。此乃人之常情,孫淡自問也不能免俗。」
張璁有些疑惑:「靜遠,張璁不過是一個吏部小官吏,沒有寫奏摺的權利。就算寫了交上去,部堂那一關就先得被駁下來。就算吏部這裏過來,奏摺交到內閣,一樣被扔到一邊。」
權力,我張璁需要的是權力。
張璁心中突然一個激靈,這個孫淡狡如老狐,又是皇帝親信,難道……他今日是來替皇帝傳話的……不可能吧,我張璁雖然自詡為大名士,其實在皇帝眼裡就如芥子一般……
仇恨就像一條毒蛇在嘶咬著他的內心,張璁有點失去理智了。
說完,他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朗聲道:「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陛下嗣登大寶,即議追尊聖考以正其號,奉迎聖母以致其養,誠大孝也。廷議執漢定陶、宋濮王故事,謂為人後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夫天下豈有無父母之國哉?」
「好,就讓黃錦去承受天下讀書人和百官的滔滔口水吧!」張璁恍然大悟,也為自己這份奏摺找到了道義上的理由,他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黃錦這個閹賊,就是天下間最大的奸臣,有他在,朝政必將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局面。為了打倒這個奸賊,張璁就算是背負這個罵名也無怨無悔。公道自在人心,到時候,天下人自然會還我一個公道。」
張璁先還機械地提著筆隨著孫淡的話一字一句寫著,他雖然神情恍惚,可一拿起筆卻清醒過來,字也寫得端莊工整。可剛聽到這裏,他筆一歪,卻在紙上杵了一個黑點,字跡也潦草起來。
當然,這個摺子在真實的歷史上本就是張璁自己寫的,孫淡現在所需要做的就是照實一字不變地念出來就可以了,連修改都不用。
這也是天下讀書人和朝中大臣達成的共事識,在他們看來,這才合乎天理人倫。若有人膽敢發出不同的聲音,就是君子們的公敵,自然是萬眾一心討伐之。
孫淡卻道:「可君子也有從權的時候,也有有所必為的時候。秉用,老實同你說吧,這份奏摺我已經準備很長時間了。你若不幹,有的是人干。對了,今科的進士、賜進士和同進士起碼有好幾百人吧,我看了一下,分派得最好的也不過是進翰林院觀政。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的是人想在仕途上有所作為。寒窗十年,多少人熬白了頭,若再在部堂和地方上熬資格,又有多少春秋可守。對了,還有落榜的那個平秋里,他可是一門心思想上位的。他一向特例獨行,為了前程,可不怕背負罵名。你不幹,他可願意得很。」
孫淡摸了摸下巴:「不用不用,我只想問一句,秉用兄想不想入閣為相?」
若我張璁他年若能入閣為相,必不回放過那些侮辱和損害過我的人,黃錦、張妃、平秋里還有這吏部的上上下下幾百口人。
可是,孫淡讓他所寫的這份奏摺卻同他的世界觀發生了激烈的衝突,這事能做嗎?
「啊!」張璁這才回過神來,機械地走到案前,提起筆:「什麼?」
不!
張璁好不容易拉下臉賣身投靠,卻被孫淡拒絕,覺得自己受了極大侮辱,一張臉變成紫色,怒道:「靜遠此話何?」
孫淡緩緩道:「我知道張兄當年和平某人鬧得不愉快,張妃可是看好平秋里的。對了,黃錦也是,他好象不大看得上秉用。平某人若拿了這份奏摺,又有黃、張二人協力,未必不得居高位。到時候,那批人可要看張兄的笑話了。」
孫淡見張璁動心,打鐵趁熱,道:「還能怎麼樣,最大的可能是張兄要被天下讀書人罵死。可是,你卻替陛下漲了志氣,為陛下說了一句公道話。你說,天子會忘記你的恩情嗎?首先,陛下肯定會將你從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調走,調到一個更能發揮你才華的職位上。然後再歷練幾年,入閣為相也不是夢想。張兄,這事關係到你的前程。孫淡也不敢肯定,將來究竟會怎麼樣。可人生難得幾會搏。張兄,你已經四十有七了,還能做幾年官。」
權力真是一件好東西,就在剛才,宋無行那麼侮辱我張璁。不就因為我張璁是個小官,年紀又大,看起來毫無前途嗎?
張璁的反應倒在孫淡的預料之中,孫淡也沒生氣,只道:「這麼說來,秉用是不想將這份奏摺交上去了?」
一提到黃錦他們,又想起自己在他們那裡受到的屈辱,張璁面色大變,兩眼中全是怨憤。
我不能讓黃錦他們嘲笑我。
對於皇考問題,張璁自有自己的看法。同所有讀書人一樣,他也是讀同一課本出身的人,又是有名的大名士,對於天理人倫一事看得極重。在他看來,皇帝本就該過繼給孝宗皇帝,喊他的生父為叔父,這一點沒有任何疑問。
因為皇考問題關係到封建倫理,乃是治天下,正民心的根本,千萬亂不得。在天下人看來,皇帝帝位得自武宗,而武宗的皇未傳承自孝宗。也就是說,皇帝的帝王乃是從孝宗那裡得來的,要喊也只能喊孝宗為父親。至於皇帝生父親興王,皇帝卻只能喊叔父。
「張兄有這樣的心思,孫淡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孫淡將手從下巴上放下來:「還是剛才那句話,依孫淡和陳娘娘看來,張兄三年之內必將入閣為相。只不過,得採用一些非常手段。就算不能入閣,也能簡在帝心,未來必將有一展胸口抱負的機會。」
內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吶喊,在號叫。
孫淡笑道:「張年兄,既然部堂這裏交不上去,你不可以直接去大內呈到陛下那裡嗎?」
張璁:「過耳不忘乃是讀書人應有的本事,靜遠不用擔心,我都記住了。」話剛一說出口,那聲音卻異常沙啞。
孫淡停了一下,好象有些不高興:「秉用是不想寫還是……你若要寫,再這麼發獃,可記不住我剛才所說的了。要不,我再念一遍。」
張璁悚然而驚:「直接去皇宮?」
想到這裏,張璁鐵下心來,對孫淡說:「這份奏摺,我可以交上去,為什麼選我?」
就像一個魔鬼一樣,孫淡一步一步誘惑著張璁。他用無所謂的語氣說道:「秉用,我也不逼你。要不這樣,這份奏摺我念,你寫。你若覺得值得冒這個險,就交上去,至於如何交,也由得你。你若不能交,可立即撕掉。今日就當孫淡沒來過這裏,日後,張兄是死是活,也與孫淡沒有任何關係。你看這樣可好。」
按照明朝制度,有轉折上奏權利的大臣都要在四品以上。也就是說,只有那種有資格參加早朝的官員,才能寫奏摺。
孫淡:「秉用兄你誤會了,娘娘的意思是不用張兄你做她幕僚的,實際上,以張兄的大才,怎麼可能做別人的僚屬。陳后說了,她願意在宮中替張大人說些話。張大人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不用顧慮其他。日後若有機會,還她一個人情就可以了。」
聽孫淡這麼一解釋,張璁這才釋然,面色好看了些。
張璁沉默下來,面色陰晴不定,良久,才輕輕吐出一句:「張璁讀了多麼多年的書,無一日不想著為國為民,若能離開這個地方,即便是去地方上做一個小小的知縣,也勝過在終老於此」他吞了一口口水,鄭重地說:「願為陳後娘娘效命。」
張璁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淡淡道:「我輩讀書人寒窗十年求取功名,有的人是想藉此改變個人命運,有的人則是想為國為民做一番事業,張璁不才,已四十有七,卻不肯就此虛度一生,還想為國家,為百姓,為朝廷做些實事。」
張璁突然用極快的速度轉過身來,狠狠地盯著孫淡,兩個瞳孔中閃著寒光,就像裏面藏了兩把刀子:「皇考,你是想讓我議大禮?」
等到最後一個字寫畢,張璁心中突然有些畏懼,面上也是一片慘白。
孫淡也不再廢話,走到案桌前,指著桌子上的文房四寶道:「張兄你只需要寫一份奏摺就可以了,我念,你寫。」
張璁今年已經十四七歲了,就算他身體健康,也只能再做十三年官。十三年,彈指一揮間,轉眼就到了。
對張璁的投靠,孫淡卻好象不以為然的樣子:「你又錯了。」
張璁這才回過神來,將筆使勁往桌子上一拍,從牙縫裡吐出一句:「歪理邪說!」
「我已經四十七歲了!」張璁寒毛都豎了起來。
此刻的張璁已然面容抽動,這段時間的壓抑使他性格已經徹底扭曲。聽孫淡鼓掌,反刺激得他突然爆發了。
「其為人後著為之子。」張璁失驚地叫出聲來,孫淡在他身後看得明白,只見張璁的脖子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有幾根頭髮豎了起來。
難道一輩子都要呆在這個默默無聞的崗位上?
孫淡笑道:「要不,你再考慮一下。」
張璁用肯定的語氣說:「此事斷不可為。」
張璁心中突然對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皇后充滿了感激,喃喃道:「真是一個聖明的皇後娘娘啊!說吧,究竟要張璁做什麼,無不應允。」
不就是一點名聲嗎,和快意恩仇比起來,算得了什麼?君子做事,但求我心所安,他人謗譽,浮雲過眼。
孫淡也不同他說話,繼續念道:「《記》曰:『禮非天降,非地出,人情而已。』漢哀帝、宋英宗固定陶、濮王子,然成帝、仁宗皆預立為嗣,養之宮中,其為人後之義甚明。故師丹、司馬光之論行於彼一時則可。今武宗無嗣,大臣遵祖訓,以陛下倫序當立而迎立之。遺詔直曰『興獻王長子』,未嘗著為人後之義。」
張璁的顧慮孫淡也能理解,他也不著急。
難道這就是我張璁想要的人生?
可孫淡並不給張璁以思考的時間,等張璁將上面那段話錄完,繼續大聲道:「則陛下之興,實所以承祖宗之統,與預立為嗣養之宮中者較然不同。議者謂孝廟德澤在人,不可無後。假令聖考尚存,嗣位今日,恐弟亦無後兄之義。且迎養聖母,以母之親也。稱皇叔母,則當以君臣禮見,恐子無臣母之義。《禮》『長子不得為人後』,聖考止生陛下一人,利天下而為人後,恐子無自絕其父母之義。故在陛下謂入繼祖后,而得不廢其尊親則可;謂為人後,以自絕其親則不可。夫統與嗣不同,非必父死子立也。漢文承惠帝后,則以弟繼;宣帝承昭帝后,則以兄孫繼。若必奪此父子之親,建彼父子之號,然後謂之繼統,則古有稱高伯祖、皇伯考者,皆不得謂之統乎?臣竊謂今日之禮,宜別立聖考廟于京師,使得隆尊親之孝,且使母以子貴,尊與父同,則聖考不失其為父,聖母不失其為母矣。」
至此,這份奏摺總算寫完了。
孫淡鬆了一口氣,鄭重地對張璁說:「因為你表面上是黃錦和張妃他們的人。這份奏摺是你交上去的,在外人看來,你不過是他們的代表。要罵,他們自然會去罵黃錦。」
張璁怒視孫淡,用低沉的聲音怒吼道:「怎麼,靜遠這是在嘲笑我?」
張璁搖頭:「不用考慮了,張璁不是這樣的人。」
可孫淡還是裝出一副佩服的模樣:「壯哉,孫淡佩服。事不宜遲,陛下今日正在西苑,秉用快去伏闋上書吧。」
那麼,他的意思是?
張璁還是木木地站在那裡。
「這奏摺,這奏摺分明就是替皇帝找到給他父親正名的理由。可是……孫淡為什麼不自己寫……對,如果這份奏摺往上一遞,無論是誰,都會站在天下讀書人的對立面。這事情,我張璁做得嗎?」張璁心中有一個聲音越來越大。
孫淡:「秉用,我大老遠跑來找你,難道就為看你在吏部出醜嗎?我孫淡可沒這樣的閒情逸緻,廢話我也不多說,你就回答我一句,你究竟想還是不想?」
在權力面前,名聲算得了什麼。我張璁要掌權,要出人頭地!
「對,直接去闖宮。」孫淡肯定地點了點頭:「就看張兄願不願意去冒這個險了?」
張璁的身體直直地站在那裡,半天也沒有動。
他沉聲問:「靜遠,若我將這份奏摺遞上去,會怎麼樣?」
張璁的腦袋裡已經亂成一團糨糊:「做還是不做,做還是不做?」心中雖然亂,可手下卻還是下意識地照抄下去,直到最後一個字。就好象冥冥中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抓住他的筆杆子,讓他一筆一劃地在紙上龍飛鳳舞一般。
若做了,我張璁豈不要受世人鄙夷,豈不成了千夫所指的奸賊?
闖宮可是重罪,一個不好,只怕會錦衣衛直接庭杖致死。就算沒被打死,也會被革除功名,這個官也做不成了。
「真的?」張璁身體突然一顫,目光精亮地盯著孫淡。
按照規矩,四品官員的奏摺在寫畢之後需要交給部堂的給事中審核,然後給錦衣衛和東廠在部中坐班的人員審核,才交給內閣。當然,這道手續也就是走走形式。可像張璁這種是四品的官員寫的摺子,這一道關卡無論如何是過不去的。
孫淡輕笑:「秉用你可聽真了,我馬上念。」
索性也不再說話,張璁提起筆將孫淡剛才所說的那段話一字不漏地寫了下來,字跡依舊工整,但可以明顯地看出來,從頭到尾,張璁的手都在顫個不停。
今日在孫淡面前,張璁已經徹底將面子丟盡了,胸中只覺得有一股邪火不住往上拱。
張璁心中有些得意,撫摩著長長的鬍鬚,道:「君子有所為,又所不為。」
當然,像孫淡這種近臣不在這個範圍之內。孫淡和陸炳這種低品級的和皇帝有特殊關係的人有寫密折的權力,乃是特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