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一九五三年二月一日～二十二日
第十六章
依麗娜莞爾一笑，牽起他的手，「來，讓我們跪下來為你的親人唸卡迪什。」
利貝爾淚流滿面，「你應該讓我自己去死。為什麼你要阻止我？為什麼？你沒有這個權利……。」
那天是他妻子的生日，在歷經了幾個月的東躲西藏的日子後，他決定冒險帶她出去慶賀一番。那個星期六的上午，他和克拉拉在咖啡館裡剛坐定下來，幾乎還沒來得及品嘗那粗劣的人工咖啡和油膩的蛋糕，店門「咣噹」一聲被人踢開了，三個身穿清一色便服的人邁步進來。利貝爾看見那黑色的皮外套和皮手套，還有那歪斜的帽子時，他的全身禁不住一陣寒噤，當時他已經是一個要被通緝的抵抗分子了。
「你不再是皮包骨頭了，亨利。你發胖了，我的法國小矮子，不過我還是愛你。」
那蓋世太保哼了一聲，然後慢慢地遞還那些證件。
他一下子甩開了那個被派來陪隨他的ＫＧＢ，在最後一刻跳上了那輛電車。他的心激動不安地狂跳著，悄然坐在那個女人後面。當這女的下車後，他又尾隨著她來到列寧大街旁小路上的一座公寓樓，並記下了地址，然後戀戀不捨地回他的酒店去了。
克拉拉此刻已緊張得六神無主。利貝爾迅速地轉動著大腦機器，瘦臉這是在耍弄他們。這般耍弄是因為他起了疑心，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克拉拉黑色的頭髮和臉形都是猶太人的特徵，她明智地塗抹著濃妝以掩飾她的這些特徵。但是利貝爾一直懷疑這種明智是否管用。
六、七個穿著清一色便服的人衝進房間，領頭的正是那個在咖啡館出現過的瘦臉，他的臉上還掛著那層輕蔑的冷笑。
這個蓋世太保陰冷地笑著，發問道：「這些證件是從哪裡弄來的？」
依麗娜．德佐夫當然也不再是皮包骨頭了，她的身體變豐滿了，她的胸脯更渾圓了，甚至比他記憶中一開始的形象還要來得迷人。她對生活和性愛的那種奔放感一點也沒變。
然後事情就解決了，部裡幾個逐層上報的電話，再奉送了一件上等的貂皮大衣給那個辦事員的妻子，最終敲定了這筆交易。利貝爾被授予蘇聯榮譽公民，也就是照他的要求，不再作為一個外國人而要受到監控。
那天晚上這些人就跟著又衝來了。
「證件！所有人都準備好自己的證件。」
這不是為了性欲，而純粹為了慰撫。儘管身下是骯髒的床板，交纏在一起的又是兩具未曾洗濯過的肉體，但是這場作愛卻別有著一番夢幻般的旖旎和一種動人的愉悅感，這份旖旎和愉悅讓亨利．利貝爾在屈辱中重新豎立了信念。事畢後，依麗娜躺在床板上緊緊地抱著他的頭，在他耳邊喃喃輕語道。「記住，我的法國小矮子，只有活下去才會有正義。」
被捕後，他被蓋世太保拷打了有一個星期。他們試圖擠出點他的抵抗組織的一些情報來。儘管飽受了毒打、酷刑，以及數個不讓睡眠的夜晚，他還是堅持了下來，一個字也沒講。再過了兩天，他被裝入一個棚車廂裡，送到奧斯維辛滅絕集中營裡。在那裡，他歷經了兩年非人般的磨難，而能夠活下來，也是因為他抱著非要活下來的堅強信念。
利貝爾最後一次看見依麗娜是蘇聯人終於解放了這座集中營的三天後，她被攙扶著爬上一輛卡車後車廂，要被送到蘇聯後方去，她那細弱的兩腿幾乎都站立不住了。他們親吻著，擁抱著，約定要寫信連繫。當卡車經過大門駛出去時，依麗娜盡力擠出一絲笑容，朝他揮著手。那天，利貝爾跟聽到他妻子噩耗時一樣，又哭了。
這三個人圍繞著咖啡館檢查證件，領頭的那個人來到利貝爾的桌子邊，他低頭朝克拉拉微笑致意了一下，然後看著利貝爾。
那隨之而起的
這算不上美滿幸福，而且很危險。每一次他去看她，都是心驚膽戰，害怕他們的關係會被暴露，而更慘的是被徹底封殺。
「行了，軍官。」他打斷道，「我太太的身體狀況並不是你們關心的事。我們都是正正當當的法國公民。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我太太是患有神經質。而說真的，你的這種侵擾更是對此沒有好處，所以如果你檢查完了這些證件，還是請還給我們吧。」他勇敢地伸出他的手，盡量控制著不讓它發抖。
「在馬賽，長官。」利貝爾畢恭畢敬地回答道，盡量保持鎮定。證件發放的地方其實已經戳印在這些證件上。利貝爾扔掉了他自己原來的真實身分的證件，而由抵抗組織幫他搞了套偽造的證件。他新的姓是克勞德爾，這證件已經用了六個月了，而這次，利貝爾心猜，這個蓋世太保的人可能覺察到了破綻。
這個蓋世太保的人也覺察到了她的害怕。他又側頭看著利貝爾。「你的太太，克勞德爾先生，她看起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害怕。我想知道一下是什麼讓她感到害怕。」
又過了一年，為了生意來往，他開始走訪莫斯科。由於他交易量的不斷增加，使得他被允許多次進出莫斯科。
在又是一次類似的走訪中，當他步出莫斯科大酒店時，他看見一個婦女穿過大街走到馬路這邊來。他一下子怔住了身子，人目瞪口呆地釘在原處一動不動。這女的看上去太像依麗娜了，只是還是有點不一樣。但利貝爾隨即又醒悟到，她不會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瘦骨嶙峋的樣子了，而應該是一個體態豐滿、漂亮迷人的少婦了，就像她第一天來到奧斯維辛他看到她時的那個樣。是的，眼前這女的一定是依麗娜。她上了一輛電車，情急之下，利貝爾做了件他以前從未敢做的違反規定的事情。
這個問題縈繞在空中，猶如一道決定生死的審判令。利貝爾感到他的心直往下沉。他盡量平靜地回答。「我恐怕她身體有點不舒服。」
也就是在那裡，他第一次遇見了依麗娜．德佐夫。
「對，我，是個猶太人。」
在他們兩人藏身的公寓樓，利貝爾聽到樓底下街上輪胎尖銳的剎車聲，隨即聽到門上「砰、砰」的砸拳聲。當他打開燈，想去抓他藏在枕頭底下的手槍時，門連著鉸鏈被撞開了。
但是他們仍甘冒風險，每次他到莫斯科，他們都相會。
他在蘇聯戰地醫院度過了長達兩個月才恢復了體力，然後被移交給英國，最後獲准回到他的故鄉巴黎。
這個蓋世太保繼續看著克拉拉，「嗯？克勞德爾夫人；怎麼啦？貓叼住了你的舌頭了？」
「不。」
利貝爾有幸從戰爭中活了下來，但是這場戰爭卻奪去了他的妻子，當時她被奧斯維辛的焚化爐燒為灰燼。這不僅僅因為她是個猶太人，而且還因為利貝爾是法國共產黨抵抗組織的一名成員。
「可那也不能阻止我有著某種……革命的同情心吧。」利貝爾的那點同情心其實早就已經煙消雲散了。但是生意歸生意做。「而且，戰爭時期，法國最有錢的一些資本家也支持過共產黨抵抗組織嘛。」
然後，那個蓋世太保咧開嘴獰笑著，一句令人失魂的戲謔響徹咖啡館：「要是你們當中有誰是猶太人的話，那麼現在就可以開始做祈禱了。」
他用那帶著
人生看起來儘管有過它的恐怖一刻，但是最終還是相當地厚待亨利．利貝爾。但是跟他打交道的那些莫斯科人員卻不知道，他對他們還瞞著一個黑色祕密。
利貝爾嚥了下口水，他的職業在證件上列印得清清楚楚。「我是個推銷員。」他停頓了一下，決定壯膽冒一下風險，「我的證件有問題嗎？要知道，這應該是不會的。」
那個人禁不住笑了，「當然我們知道你不是個特務，亨利。但你是個資本家，不是個共產黨員。」
那個蘇聯軍官率領部下搜尋著集中營死人堆裡尚存性命的人。他走遍了所有的營房，而那個法國人精瘦的身體就躺臥在滿是虱子、跳蚤的床板上。那個軍官朝他那枯細的四肢和全無生氣的雙眸睹了一眼，便說道：「別管他了，這可憐的傢伙已經死了。」
利貝爾站起身來作勢要離開。
這真是一個奇特的場面。在周遭充滿著痛苦和死亡的氛圍中，利貝爾跟著一個萍水相逢的年輕俄國女郎跪下來，為那死去的親人唸誦著古老的禱詞。唸完後，他忍不住又哭了起來。依麗娜將手挽在他肩上，擁抱著他。而隨後她盡了一個女人所能盡的最至高無上的義務來安慰一個男人，她為他獻出了她的身體。
莫斯科是他經常旅行出入的地方，在那裡，他和抵抗組織的老關係使得他跟蘇聯當局相處得相當不錯。由此利貝爾設法讓他的公司獲得了真正的壟斷，得以在歐洲獨家銷售俄國的皮貨。而隨著美國在戰後幾年間的繁榮，他甚至在紐約繁華街——第五大道立足開了一家分店，生意相當興隆。
「那好，來點這個。」
兩個人久久地擁抱在一起，親吻著，哭泣著。到了那天，利貝爾明白了兩件事，一件就是他仍深深地愛著依麗娜．德佐夫，甚至超過了他自己原先所意識到的。而第二件事，曾尤為讓他憂心的是，她確實已經結婚了，或者確切地講是早在他們有了集中營的私情以前。她的丈夫，一個年齡大過她許多、面孔鐵板的上校軍官，之後在柏林的最後戰役中戰死了。
她睜大著那雙明亮秀美的眼睛瞧著他的臉。這真是個熱情開朗的俄國女郎，他看見她眼睛裡閃現的熱忱關懷。
利貝爾聽見整個咖啡館因這個人的這句問話一下子變得靜寂無聲。他看見他妻子緊張地瞄著他。
利貝爾決定豁出去了。
當蘇聯紅軍橫掃波蘭平原朝前挺進準備攻克柏林和德意志第三帝國時，亨利．利貝爾被從奧斯維辛集中營裡救了出來。
「勞駕，證件。」
那雙眼睛眯了起來，利貝爾的手也跟著抖了起來，他猜想這個人覺察到了什麼問題。
「這得由我來決定。」這個蓋世太保厲聲回了一句。然後瞧了眼利貝爾的妻子。克拉拉的嘴唇上滲出了粒粒細小的汗珠，她的兩手窩在膝蓋處顫抖著，並緊揪著她的餐巾。
在那久別重逢的一天，當他們躺在床上時，她戳著他那肥肥的肚腩，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
「現在，亨利．利貝爾，我要我們一起來唸卡迪什，然後你就回去幹活。你要盡力忘掉你的痛苦。但是要記住一件事，你妻子的死絕不會就這樣白白算了，總有一天，這個世界會知道這個集中營裡發生的事。但是要做到這一點，我們當中就得有人活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亨利．利貝爾？」
「亨利！」
那些蓋世太保的人走了。利貝爾禁不住渾身湧
那個ＫＧＢ隨員大發雷霆，將利貝爾拖到外貿部他的一個經辦者那裡。那人要他對這次的擅自離走作出解釋。
利貝爾疾忙掏出他的證件。這個蓋世太保是個高個子，瘦削的臉，長有一副灼灼逼人的藍眼睛。這張臉之後日日夜夜都活生生地出現在利貝爾的腦海裡。那雙藍眼睛慢慢地從證件上的照片移到利貝爾的臉上，好像這個蓋世太保正試圖從他的腦子裡搜索對照著什麼。
依麗娜費盡了全身的力氣，好不容易讓利貝爾平靜下來，攙扶著他到床上。然後他在床上又縮成一團，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他隨後被移送到在奧地利的難民營。在那裡，他通過紅十字會寫信到莫斯科的那個地址。但是六個月過去了，他們卻仍沒得到一點回音。依麗娜．德佐夫就此消失了。當他那場逝去了的噩夢開始變得模糊、淡薄時，他甚至開始湧起懷疑念頭，這個年輕的女郎到底是否在那場噩夢中存在過。
「這是事實。但是我仍然不能答應你的要求。」
「我有這個權利，亨利．利貝爾。我們猶太人應該團結在一起。你和我，我們要活下去。你聽明白了嗎？」
當他慢慢地窒息時，他聽到一聲尖叫。
這以後八年，利貝爾重整了他的皮貨生意，這是他的父親，一個俄國猶太流亡者所一手創辦的。亨利．利貝爾逐漸將其經營得有聲有色，專為巴黎的富人們提供最上品的俄國貂皮和裘衣，而他自己也在這生意中一躍成為一名富豪，在里茨大酒店包有專門的套房，在凱奈斯擁有一幢豪華的別墅。
「不，亨利，不……。」
依麗娜衝進木房，拼命地將他解開。利貝爾則掙扎著，還要一心去死，但依麗娜揪住他不放。兩個人在地上互相扭掙著，利貝爾邊喘著粗氣，邊捶打著這個年輕的俄國女人。
利貝爾點點頭，抹著他的淚眼。
外貿部的那個人只是輕笑了一下，對他說道：「這不可能，亨利。你知道這裡做事的規則，外國人都是受懷疑的。哪怕你沒做什麼壞事，我們還是得看著你。」
他的身體是變得臃腫難看了，但是看到她在說這話時的昵愛神態時，利貝爾知道她確實還愛著他。
她二十七、八歲，是一個年輕的紅軍駕駛員。她被俘虜後，就隨同一群衣衫襤褸的蘇聯戰俘一起被送到奧斯維辛來。最後她被分在倉庫裡幹活，而利貝爾也在倉庫裡篩選那些乘棚車來的送到集中營的囚犯們的衣服。依麗娜．德佐夫是個漂亮的女人，而儘管身處令人噤若寒蟬的集中營裡，她還是充滿了風趣和活力，還常常偷弄點囚犯們私下自製的違禁伏特加來享受享受。但是利貝爾在他們一起工作的頭兩個月裡卻幾乎沒有跟她搭訕過一句話，儘管他會講一口流利的俄語。這種陌生的狀態一直到他發現他妻子確鑿無疑的遭逢的那一天。從來到奧斯維辛一開始，他就發瘋般地思念克拉拉到底怎麼樣了，心存僥倖地希望她仍還活著。當他聽說在他自己來之前的兩天，有過一列車的法國猶太人來到這集中營，他將克拉拉的名字和特徵告訴了一個他已經相熟了的女子營裡的年長女人，央求她幫幫忙。
事情弄妥後的第二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尋回到列寧大街旁小路上的那座公寓樓。他反覆檢查著身後以確保他沒有被跟蹤。他倒確實沒被跟蹤，但這樣做仍然是相當的冒險，但他卻認為值得。當然跟那個外貿部裡的辦事員演這場戲還是必不可少的，因為任何蘇聯公民誰要是跟在蘇聯的外國人有所勾搭，立即就會成為一條罪狀而遭到迫害。另外，毫無疑問利貝爾在莫斯科的信仍會被拆開檢查，他的電話也仍會照常被竊聽。但是利貝爾並不笨，應付這些的能力他是綽綽有餘
「但是德國人不知道？」
利貝爾受到傷害似地說道：「那麼你們要清楚一點，我可以從加拿大人和美國人那裡一樣買到上等的皮貨。而我走在魁北克或紐約城裡無論哪一個地方，都不會有這種討人厭的跟蹤。」
「不，只是一個事實。而另外，我在法國也為共產黨抵抗組織戰鬥過，我為了我的理想失去了我的妻子，還被送到了奧斯維辛去。你們的人應該知道我不是個特務。」
那天以後，亨利．利貝爾和依麗娜．德佐夫變成了摯友，也變成了情侶。他們忍受著集中營那種種非人般的屈辱生活，一有機會他們就在一起歡笑著，分享著他們偷揀來的廚餘食物，來補充他們那份清水蘿蔔湯和發黴黑麵包的分配食物；一有可能就醉沉在那違禁的酒精裡；任何方法，只要能解脫他們身邊的痛苦和折磨。
依麗娜一隻手緊緊地挽住他的肩膀，「那個大嬸都告訴我了。我跑來這裡看看能否安慰你。」
利貝爾驚恐地盯著那女人。儘管他早已料想到這最壞的可能，但卻仍無法接受這一事實。他蹣跚走到他那滿是汙垢的床鋪邊，然後躺在上面，全身縮成一團，一個人不住地流淚。
這將是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祕密。
這人繼續細細審視著這些證件，然後抬頭問道。「你的職業，克勞德爾先生？」
那以後的一切都是場可怕、痛苦的回憶，利貝爾永遠不會忘記那隨之而來的噩夢。跟克拉拉的被拆離；在福煦大街蓋世太保的地下室裡被嚴刑拷打。之後當他們告訴他他的妻子已經被送往波蘭定居他鄉時，亨利．利貝爾清楚這是個謊言，而害怕著更壞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利貝爾假裝受到了侮辱而發脾氣：作為一個蘇聯可信賴的朋友，他應該被允許更自由地在莫斯科行走。他把這看作是一種推誠相見。而他也以人格保證，他絕不會做有損於這種坦誠和信賴的事情。更何況他在莫斯科又有著利益相關的生意要做，他沒有理由去做些壞事來損害自己的利益。怎麼樣，現在他可以得到更多的行動自由了吧？
這三個人站在咖啡館的正中央，雙手叉在臀部上，領頭的人那尖厲的叫囂聲始終清晰地留在利貝爾記憶的腦海裡。
過去的情景和記憶像烈火在他的腦海裡一幕幕燃起。他第一次遇見克拉拉的那個日子，她看上去是那樣的清純無邪，而他是多麼地想能保護她。那第一次他告訴她他愛她的動人時刻；那第一次他們作愛時的纏綿情景。悲傷和痛苦溢滿了他的整個身心，壓得他實在承受不了了。最後他從床上爬起身來，脫下他的囚服，縛在上鋪的頂端，將他的頭伸進這個衣套裡，然後讓自己的身子往下一沉。
「幹嘛我非得告訴他們？難道他們殺猶太人殺得還不夠多嗎？」
當他們把他一把拎起身來時，他的兩根肋骨已經斷了，肩胛也脫臼了。另一些人則橫掃這整個房子，搜遍其他房間。他的妻子尖叫著被從床上拖下來，又被七手八腳地拖下樓去。
「走開！讓我去死！」
利貝爾直愣愣地瞪著她，他的痛苦稍稍減輕了些，「那為什麼以前你不跟我講？」
「別處是買不到俄國的貂皮。但是加拿大的一家公司已經培養繁殖了一種貂，跟你們的沒有兩樣，而且讓我確信這種貂皮是我見到過的最好的一種。所以要麼你們停止這種小兒科的鬧劇而相信我，要麼我就去找他們。」
事實上，利貝爾並不怎麼為了他們在集中營裡的私情而感到良心道德上的譴責。因為死亡是離你那麼的近，你要得到一切所能得到的撫慰。除此之外，只有一個真正的誠實商人才不會有這種事，而他有時在生意中所犯下的罪過要
這個人胸有成竹地微笑著，「可是貂皮卻買不到，亨利。你還是得到我們這裡來買。而且，我們也可以輕易地叫別人來做我們的代表。」
只是到了他們把他連同其他枯瘦的屍體一起準備扔進那萬人坑時，他們聽到微弱的氣息聲以及看到利貝爾的眼睛還有些許生命的眨動時，才確認這個人實實在在地還活著。
那個人的臉微微發白，但隨即又微微一笑，「這算是一種威脅嗎，亨利？」
那第一座里程碑，也就是德國人入侵的兩年後被抓起來的情景，他永遠不會忘記。
「不……等等，亨利。我肯定我們可以找到解決這件事的辦法。」
她亮出那一小瓶違禁的酒塞給他。他忙推回不要，但她硬讓他喝下去。
依麗娜笑了，並聳了聳肩，「這對一個人來說又有什麼區別？難道你對我的看法有什麼改變嗎？」
但這種感覺並沒持續多久。
戰爭後的五年裡，利貝爾試圖忘記他的過去。年輕、適婚的模特兒一個接一個熱切地擁著他的皮裘扭身在巴黎狹長的表演道上，也偶爾讓他聊以遣懷以減輕點心靈遺痛。但是不知怎麼，依麗娜．德佐夫的影子一直沒從他的腦海裡消失過。
這個人看著克拉拉，「是嗎？那是哪裡不舒服呢，克勞德爾夫人？」
利貝爾看著依麗娜的臉，「你……也是個猶太人？」
但是利貝爾知道，依麗娜將永遠不得離開蘇聯。儘管他有許多上層關係。在史達林的蘇聯國度裡，沒有人會獲准離開。那些政治犯就是因為想要政治避難犯下了叛逃罪，所以才會被槍斃，或者輕一點的被終生監禁，根本別想得到什麼出境許可證。哪怕是想要申請移民，申請者都會被判為一個叛國投敵者，也意味著去面臨行刑隊和古拉格。他和依麗娜一年相會四到六次，可能的話再多一點。而每一次，他都加倍小心，避免被人懷疑跟蹤，由此而逐漸練就了一套審慎、巧妙，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的行進本事，奔去那個別墅。
「對不住了，克勞德爾先生。」他放緩了語氣，「我希望你太太的身體狀況會好起來。享用你們的咖啡和蛋糕吧。」
利貝爾對這個否決大手一揮，怒氣沖沖地說道：「那麼我建議你還是認真地考慮考慮。我對你們的人那套小兒科把戲已經煩透了。這就像一個不被放心的上學孩子，就像一個被嚴加看管的不受歡迎的客人，連走進洗澡間都覺得有六、七雙眼睛在盯著我。我不想再在歐洲作為你們的全權代表了。實在地講，這不值得去弄上這些煩惱，其他地方我也可以買到我的皮貨。」
當她看見是他，臉色一下子發白了。百感交集之下，她的眼圈立即紅了。她忙將他引進那兩房式的房子。
那天他們熱烈地作愛著，利貝爾體味到從未有過的狂熱酣暢感。從那以後每一次他們就轉移到依麗娜的別墅，那裡可以讓他們的幽會更為隱祕。
這倒是事實——俄國的貂皮是最上佳的也是最搶手的——但是利貝爾是有備而來的，他袖子裡還藏著一張王牌。
一個星期以後，那個女人來找他而證實了他向來的害怕。「你的太太在她來的那一天就被送進了煤氣室，然後就在焚化爐裡燒掉了。我很遺憾，亨利。」
在坎坷的人生途中，亨利．利貝爾有幾座一直記憶猶新的里程碑：那個他和克拉拉被蓋世太保抓起來的日子；那個他和依麗娜．德佐夫相識的日子；還有那個在經過奧斯維辛噩夢後重新開始正常生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