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五日～二十七日
第三十三章
「怎麼啦？難道你以前沒有看到過別人掛彩嗎？」
「今天是馬市，」高列夫答道，「馬販子們每個月在這裡會集。」
「這正是我說的耳背後死角。」路金思索了一會兒，「小城的郊外地帶怎麼樣？」
一輛埃姆卡轎車停在外面，過了一會兒，他們聽到廳道傳來沉重的靴子聲和門的打開聲，然後那兩個軍官鑽進汽車裡，車子噼噼啪啪地一陣作響，然後在鵝卵石道上顛簸著駛離而去，留下身後驚作一團的馬畜和手忙腳亂的馬販子們。
「那兩個人盯著我看的樣子讓我害怕？」
史朗斯基用手搭著她的手臂，微笑道：「我得說他們都是在用看女人的眼光看著你。放鬆點。而且要記住，他們當我們是在度蜜月。所以樣子高興點。」
「有兩具。那個米格機飛行員和那小飛機上的飛行員。巡邏隊無法靠得太近去搬動那兩具屍體，不過很明顯他們也沒什麼留下的。兩個人都被燒得面目全非了。」
她的臉上因這問題顯出一副孩子般的無邪表情，突然間在他面前她感到一陣少女的羞澀泛起心頭，她含羞一笑。
布卡林得體地微笑著，靴跟一併，「沒什麼。或許另外可以再約個時間。享受你們的早餐吧。」
第二天早晨，當史朗斯基和安娜走入餐室時，那兩個ＫＧＢ軍官已經坐在那裡了。當他們看見安娜走進房間，兩個人都禮貌地站起來，他們的眼睛布滿血絲，是因為晚睡和酒精的緣故。
「是一架小飛機，不知是哪裡造的，但肯定不是我們的。」
「可我應該是個新結了婚的呀。」
「我不明白。」
「長官？」
路金仍背著身子問道，「你讀過屠格涅夫的書嗎，上尉？」
高列夫不安地用圍裙擦了擦他的手，「或許沒什麼要緊，但早上一個送貨的人說，火車站有穿便衣的民兵在突襲檢查證件。他們看起來檢查得很仔細。但讓他感到不尋常的是他們對男人女人都檢查。」
路金走到牆上的地圖邊，「別管了，他們對我們再沒什麼用處了。檢查站發現什麼情況沒有？」
他大笑起來並說道：「也或許是因為我太相信你了才會讓你這麼靠近我的內心。」
「那麼另一架飛機呢？」
他站起來吻著她，「那麼，你真的認為我是個瘋子？」
在一個賣肉店裡，一大爿瘦筋筋的牛肉吊掛在唯一的一個鉤子上。在另一家商店櫥窗裡，一個緊板著臉的女人在擺放著幾雙廉價的塑膠鞋。史朗斯基決定試試他的供應券，當他在匹克街旁小路的商店
安娜看著高列夫，後者聳了聳肩，「我的意思，最好你們兩個人都等著，直到我從埃立克那打聽清楚為止。誰知道呢？或許是有麻煩。」
「或許當我第一天見到你我就喜歡上你了。只不過我不想表露而已。」她嫣然一笑，「女人總是這樣的，你也是知道的。這也是那種可笑的矜持罷了。」
史朗斯基抬頭望著，「安娜……」
「如果你想在塔林窩藏兩個敵特，你會把他們藏在哪裡？」
史朗斯基笑了起來，「你真像一個溫順依從的妻子啊。事事讓你的丈夫作決定。」
史朗斯基站起身，走到窗跟前。窗外不住響起馬蹄子踩踏在鵝卵石地上的「嗒、嗒」聲，廣場裡擠滿了人，「外面在幹什麼？」
「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你感到後悔嗎？」
史朗斯基問道，「你的兩位客人去哪裡？」
然後她看到他眼神裡有著幾分脆弱的傷感，而當他遞給她酒瓶時她搖了搖她的頭。
高列夫揪了一下他的鬍子，「通常一般民兵在火車站檢查時是穿著制服的，他們是要抓那些逃兵。可就這一次他們對女人也一樣注意。我會跟埃立克連繫，問一下他，發生了什麼事，但這或許得等幾個小時。在這段時間裡，我建議你們就待在這小旅館裡。」
當他在刮臉時，一個勤務兵給他端來一個小盤，裡面放著一壺茶。茶味很是粗劣，但路金還是口渴得大口喝了下去，但沒理會盤子裡那一片炸焦了的吐司。
「還有卡曼，可以的話訂一份像樣點的早餐。你不應該指望一個發育健全的人在早晨吃得下這樣的東西。」
「怎麼個怪法？」
「那麼你喜歡我麼？」
她轉頭望著公園，「那真是極端可怕。野蠻殘酷，挨房挨房地搏鬥。那些沒有睡覺的無休止的日日夜夜。那冰天凍地的酷寒。還有你一直在心懸著這天能不能吃飽肚子，或者這天你會不會死。轟炸是最可怕的了。那種尖嘯聲沒日沒夜連續幾個月在響著。這真是折磨得連狗都寧願淹死在伏爾加河裡——牠們再也受不了了。」她沉吟了一下，「但是這一切卻教會了我如何去求得生存。經歷了史達林格勒戰役後，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叫你害怕的了。」
五分鐘後，當他在穿衣時，門上響起了一記叩敲聲，卡曼走了進來。
當他們坐定後，他低聲問道：「怎麼了？」
他沉思了很長的時間，表
安娜喝了一口。史朗斯基注視著她的臉，說道：「跟我講講史達林格勒戰役的事。」
他們來到這座小城頂上一座小山上的公園，從那裡可以俯瞰海面。儘管是一片晴朗的藍天，但天氣仍然是刺骨的寒冷。公園的後面是大片的官方辦公區，兩名身穿制服的士兵站在門口值勤。這個公園空蕩蕩的，只有幾個老年婦女在溜著她們的狗，還有一個士兵跟他的女朋友在逛公園。
「上帝知道。但如果周圍一下子冒出了許多民兵，你可以肯定是有什麼要緊事發生了，你再出去冒風險就不大明智了。」
當他們來到羅西廣場，有好幾個漂亮的姑娘坐在周圍的公園長椅上，她們翹著腿，向那些在她們面前走過的、身穿制服的士兵們展露著迷人的笑容，這些士兵是從蘇聯波羅的海艦隊來的。史朗斯基注意到這些姑娘的鞋底上都用粉筆寫著數字。
「或許是有一點。但是又再想想，我們俄羅斯人不都是這樣？」
「沒什麼。只是好奇罷了。」
第二個人則是個顯得有幾分稚氣的年輕上尉。當他伸出他的手時，他的眼睛只是瞄住在安娜的身體上。
路金穿上他的上衣，「安排一輛埃姆卡和一名司機。還有一臺步行通話機和地圖。我要隔一段時間親自檢查那些檢查站。」
「你還沒有告訴我麥西準備怎麼把她弄出去。」
「為什麼你想要知道這個？」
「很高興認識你們兩位。你們選在冬天來塔林不大好，不過我真誠希望你們的蜜月會過得愉快。你們要待很久嗎？」
「我想我已經夠了。再來多一點你就得背我回去了。」
高列夫緊張不安地用圍裙擦了擦他的手，「在後面房間裡。但我希望你們這樣做沒什麼問題。還有，要如果你們非得出去的話，就一個小時，別再久了。不然的話，我得要擔心了。」
路金在八點過後不久醒了，他的頭疼得厲害，嘴巴也是一片乾苦。他剛才只睡了三個小時，眼睛下面是深深的黑圈。
「什麼樣的麻煩？」
早餐是更肥的肉和更厚塊的羊酪，還有就是一盤油膩膩的魚，不過幸好還有新鮮的白麵包和黃油。當史朗斯基帶著安娜走到靠窗的一張桌子時，他注意到她的臉色在發白。
「只是開開玩笑，卡曼。告訴我，你認為愛沙尼亞的抵抗匪幫會幫助我們的目標嗎？」
卡曼一陣赧然，「這只是對我突然了點，那你這樣怎麼刮臉？」
當史朗斯基掉頭俯瞰著這座小城時，安娜研究著他的臉。他剛才說的話很明顯地影響了他的情緒。那臉
路金走到窗前，俯視著兵營的操場。幾十名士兵排成兩列，步伐整齊地行進著，外面天色仍然很暗。
史朗斯基放好他的皮夾，他看見高列夫臉上擔憂的神色，「別緊張，我們會在你開始擔心前就趕回來。你有這小城的地圖嗎？」
路金笑了，「不過，屠格涅夫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觀察竅門。他常說當你在找一樣東西時，別忘了也同樣看看你的耳背後。」
那上尉朝安娜笑著問道：「或許不介意的話，你們今晚跟我們一起喝一杯怎麼樣？」
「沒什麼，只除了抓到幾個逃兵和一個黑市販子。有一個逃兵想要逃跑被開了一槍受了傷。」
他們找到一張長椅坐下，史朗斯基打開伏特加的瓶塞喝了一口，然後將酒瓶遞給安娜，「來一點，照一點陽光到你的心田裡。」
他含笑地瞧著她的身體，安娜板著臉，「就只有這個？要是你不相信任何東西，那麼什麼事會讓你覺得幸福呢？」
過了片刻，高列夫走了進來，端著兩罐冒著熱汽的茶和咖啡。他跟那兩個軍官聊了一會兒工夫，那兩個人吃完他們的早餐便離開了房間。
「很不方便。你的報告，卡曼。」
兩個人中年長的一位是中等年紀，面色紅潤，肚子圓鼓，並留著板鬍。他的眼裡閃現著詼諧的光采，他自我介紹說是上校吉諾夫。
史朗斯基從窗前走回來並喝光他的咖啡。然後他看著安娜，「我不知道你，但我需要點新鮮空氣。」
「但這向來就擋不住他們兩個人非分之想。」
「這正好讓你有機可乘。」
「那麼就希望，我親愛的丈夫，這樣是沒做錯。」
儘管經歷了長期被侵略的歷史，這裡還是看上去像是時間停留在那中世紀狹窄的鵝卵石街道上。陽光灑照在那泥黃和菘藍色的牆壁上，四周都是那種櫟木結構的小酒店和住屋，還有就是那些金飾圓頂的教堂。
「我恐怕我們已經有了安排，不過謝謝你的好意。」
「什麼事會讓我覺得幸福？能夠再在我父親的花園裡走走。聞聞那蘋果樹的清香。能夠再一次地跟我的父母和我的弟弟、妹妹在一起。」
「是叫鮑德金，你要記住了。」
「上尉布卡林為你效勞，女士。」他親切地微笑著，「你叔叔剛剛告訴了我們有關你們的到來。這一定是你的丈夫了。」他握了握史朗斯基的手，然後那上校也跟史朗斯基握了手。
塔林，這座古老的城堡曾是以前漢薩同
她沉思了片刻，然後搖了搖她的頭，「不後悔。」她伸出她的手，一根手指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嘴唇，「這已經是很久沒有人這樣抱著我了。我很久沒有這樣產生安全感和需要感了。」
「這又有什麼不尋常？」
史朗斯基掏出他的皮夾並點檢著他裡面的證件和食品供應券，「或許現在正好是我們的一個機會看看我們的證件是否經得起檢查過關。我得說這是最好的時機了。」他朝安娜微笑著，「你怎麼看？」
「或許托馬斯是對的。或許還是待在這裡比較安全。但如果你認為我們應該……？」
「你是個殺手。而你卻在談什麼蘋果的清香和花園。或許你是個典型的俄羅斯人。當你一喝了伏特加，就會因為回憶而變得多愁善感起來，而過後又再也看不到這樣子了。」
卡曼搔了搔他的下巴，「有很多地方。這座古城的有些地方可以追溯到十四世紀，這地方就像四通八達的養兔場。地底下的窖室和暗道在海盜走私時代就有了。我敢肯定，這裡還有些地窖和暗道是我們不知道的。」
路金點了點頭，「很好，那麼現在先忘了那些鄉村地區。」他指著城區的地圖，「就集中在市裡面和那些老城區。從現在起，我要這整個地區都佈置檢查點和路口哨卡，在所有的大路和城堡的舊出入口。跟兵營保持無線電連繫，通知匹克街的ＫＧＢ市局關於我們的要求。這兩個特務會落地在這方圓二十哩的任何地方，不過我猜想他們會設法躲藏在一個新面孔不會引起注意懷疑的地方。任何人只要跟描述的年齡、相貌特徵相符的，就攔下來查問並徹底地檢查他們的證件。我的意思是徹底地。」
安娜咯咯地笑了起來，「史朗斯基，你真是瘋了。」
塔林
高列夫走了過來，「看起來你們兩人都扮演得很漂亮。」他朝安娜眨了眨眼，「那個年輕的，布卡林，絕對是被你迷上了，我看得出來。」
高列夫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史朗斯基問道，「怎麼啦？」
他們沿著匹克街散步，這條主街橫切這整個小城，史朗斯基研究瀏覽著單調乏味的商店櫥窗。
「遵命，長官。」卡曼「啪」地立正。
「是，長官。」
高列夫倒滿咖啡，輕蔑地說道：「出去帶上他們的女相好再痛飲一場。這兩個狗雜種還要我
「有這個可能，但他們通常都是龜縮在林子裡，據我們了解，最近的一幫人也要在這裡以東的一百公里遠的地方。」
「好極了。至少我們為這個國家已經做了點好事。」
她圍緊了她脖子上的圍巾並站了起來，「我想該是我們回去的時候了。高列夫會擔心的。」
「非常文明也非常聰明。你認為她們會接收供應券嗎？」
「抱歉打攪了你，少校。剛剛得到新的情況。」
「嗯？」
「跟要把我帶出去的法子一樣，反正什麼辦法都行，只要他能找到她在哪一家孤兒院裡。史達林一手造就了那麼多的孤兒，而在莫斯科又有那麼多的孤兒院，傑克說這得要花時間才能找到莎夏。有些孩子常常會被改了個新名字，而讓他們忘掉他們的身世和他們的父母。但是他答應我他不會失敗的。」她停頓了一下，「那你呢？你都相信什麼？」
她搖了搖她的頭，「當那天他們帶走我的女兒後我想我是什麼也不相信了。」
「屍體呢？」
窗子外邊，天空晴朗無雲，呈一片湛藍色。外頭那鵝卵石廣場似乎正在開著什麼集市，一群群戴著布帽的農民穿行在四周挑檢著馬畜。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埃歷克斯。」
「就幾天工夫，只是來看看幾個親戚，再瀏覽一下這座古城。」史朗斯基答道。
路金拿起擱放在他旁邊床上的假肢並將它綁紮在斷臂上。他看見上尉瞧著那猙獰醜陋的斷臂時的驚縮目光。
「步行巡邏隊設法到達了離出事點不到二十米的近處。當中的一架確實就是那架失蹤了的米格機。」
「這些姑娘都是從莫斯科來的妓女，來這裡找士兵的，」安娜微笑著解釋道，「賣淫是違法的，是要送去古拉格的犯罪行為，但是民兵要想抓她們，得等到逮住她們在拉客要價。所以這些姑娘就將她們的收費寫在她們的鞋子上，這樣她們也就沒有觸犯法律了。」
卡曼聳了聳肩，「我出身於一個農夫家庭，少校同志。讀書還抵不上擠奶的一半重要。」
卡曼猶豫了一下，然後搖了搖他的頭，「人煙太稀少了。鄉村的居民從一哩以外的地方都能發覺到有一個陌生人。」他微笑了一下，「在那種地方，你的靴子新釘了後掌人們都會注意到。再說，愛沙尼亞的一半人口是俄羅斯的莊稼人。如果發現可疑的陌生人，他們會很快報告民兵的。」
史朗斯基溫和地問道，「你相信什麼，安娜？」
卡曼的臉紅了，「我會讓廚子馬上照辦的。」
當上尉轉身準備離開時，路金低頭瞧著那茶和那焦了的吐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