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七日～三月二日
第四十五章
路金走進臥室，脫下衣服，躺上床。
她站了起來。她的手輕輕地按在他臉上，然後放了下來。
他將手放在他妻子的肚腹上，感覺著那隆起的部位，然後突然間感到一記明顯的湧動。他情不自禁地將頭埋在娜蒂亞的懷裡，失態地狂吻著她那隆起的肚子。
他看見河對面晚間交通的亮點移動著穿過加里寧大橋，車前燈的光線穿透著那降罩在莫斯科的薄薄寒霧。
他沮喪感慨地深嘆了口氣，並站了起來。人渾身酸痛。他幾乎是三個晚上沒睡覺了。他低頭看著他的妻子並搖了搖他的頭。
她打開袋子，將東西攤在桌上，「這不大容易。但只要你有錢，去一趟黑市，你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要是它成功的話。
「我跟你說了……我不知道你在談什麼……你是完完全全搞錯了。」
他神不守舍地轉過身來望著。她站在那裡看著他，身上套了件羊毛衫，她捋了一下她臉上的一縷頭髮，說道：「你都沒怎麼吃。」
路口檢查站和搜索部隊到現在還沒有發現那狼的消息。要是這個人還活著，路金心裡肯定他已在莫斯科了。但是在哪裡呢？你又怎麼去兜底查遍一個有五百萬人口的城市？
「很好，那就照你的路數玩吧。」魯穆爾卡轉過身打了記響榧，「這邊。」
透過窗子的光反射他看見她在清理著桌子。她看著他一會兒，然後走進廚房。當她再出來時，他仍站在窗前。
安娜．克霍列夫仍沒招供。現在他毫無辦法來救她。一想到她今後的遭遇他的心情便愈加沉重。
「因為這計劃很簡單只需一點點小運氣就可以了。還是先打開袋子吧，你買到所有我要的東西了嗎？」
他是一個小時以前到家的，實在是需要離開總局解脫一下那回天無力的高壓感，他感到他人都要被壓垮了。
亨利．利貝爾張開了他的眼睛。
再說他也需要看看娜蒂亞。
「我想可能你是愛上了這女人。」
他在一個地牢裡，這毫無疑問。
「另外一件我在調查時發現的事也在讓我捉摸著。一個叫布勞恩的人他曾是為我們工作的，而現在不幸死了。你曾向在巴黎的蘇聯大使館的一名工作人員打聽過他，
「一個條件，」她要求道，「要是這次失敗了，你就忘掉她，我一個人離開莫斯科。」
「怎麼？」
他仔細檢查著每樣東西。一隻大號的軍用手電筒並帶了兩節電池，一些細繩子和一把軍用折疊刀。還有一個針筒注射器和兩個小玻璃瓶，一瓶是透明無色，另一瓶是不透光的咖啡色。他拿起那兩瓶。裡面都是清澈的藥水。他檢查了它們一番，然後又將它們放下。
「早晨六點。」
「我告訴你，這是弄錯了。」
這下子依麗娜有點猶豫了，臉上顯出疑雲。史朗斯基又花了將近半個小時說服她並將計劃的細節跟她講了一遍，但儘管如此，她還是不大情願，到最後她勉強同意了。
魯穆爾卡說道：「把他帶到那些地下室。來一點盧比揚卡式的款待應該會讓他服貼。」
娜蒂亞的聲音將他拖回到現實，「坐在我旁邊，尤里。」
「那後來怎麼樣？」
「為什麼？」
史朗斯基說道：「好了，告訴我你都得到了些什麼。」
「那其他東西呢？」
「什麼？現在我知道你真的是個瘋子。」她堅決地猛搖著頭，「我是不會加入進去的。要是你想要拿你的生命去冒險，你去好了。我，我可是在這事上擔夠了風險。我不想再有更多的麻煩。」
他看了一下手錶，又看著依麗娜。
「尤里。」
「來，跟我坐在一起。」
「這人不配你。謝謝，依麗娜。」
利貝爾難以置信地瞪著魯穆爾卡。
「求你別問了。現在不是時候，娜蒂亞。」
她為他們兩人做了晚飯、湯和肉腸，還準備了半公升的喬治亞葡萄酒。那葡萄酒讓他振作了一點，但現在它的效用消失了，他的心情又沉重起來。
「哼，利貝爾，你是在浪費我的時間。我知道你跟麥西關係的全部。所以還是不要再裝模作樣了，來談談正事，好不好？我的時間是有限的。」他走得更近了，他的左手持著一根馬鞭，他將鞭頭壓在利貝爾的腮下。
利貝爾儘管極力克制保持鎮定，他的臉還是明顯轉白，「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是
當他的身體因害怕而在打顫時，他突然聽到外面的響聲，是走在水泥地上的「篤、篤」腳步聲，接著頭上方一片光亮刺照進來，使得他一陣目眩，地牢的門被打開了。
「那腎上腺素和注射器很容易。」她拿起那盛著藥水的咖啡色瓶子，「但這個就比較費勁了。乙醚可是不大容易得到的。這化了兩百盧布。這點錢夠我過一個月了。」
「你幹得要比我預期的好。買到這些東西沒碰到什麼麻煩吧？」
「太好了。你去見過他妻子嗎？」
路金勉強地笑了下，「湯很好喝。我只是不餓。對不起，親愛的。」
黑色下，他聽到他自己在哭，為安娜．克霍列夫，為娜蒂亞，為他未出世的孩子，也為了他自己。
「你這是在胡鬧。」
「我明白。但你實在是讓我擔心，尤里。」
「你怎麼敢這樣？你沒有權利這樣對待我。我在莫斯科有重要的關係。我要求見法國大使。」
史朗斯基搖了搖頭，「別怕，依麗娜。你不會有任何危險的。」
「對你第一個問題回答是，你在盧比揚卡監獄裡。」
路金站在他的公寓窗戶前。
更讓事情變得無助的是整頓晚餐他幾乎沒跟娜蒂亞說一句話。
他眨著眼，看見魯穆爾卡邁進牢房。
史朗斯基坐在別墅後面的廚房裡。依麗娜面對著他坐下。幾分鐘前她剛開著斯戈達從莫斯科回來，帶回來一個很大的購物袋，人看上去很累。
魯穆爾卡用鞭柄戳著他的前胸，「閉嘴，你這骯髒的猶太小矮子，乖乖聽好了。你有什麼要求你就要求好了，但我要這些回答，而且要快。回答了，我就讓你說聲再見乘上回巴黎的飛機。要是頑抗，我就把你壓成碎末。明白了嗎？現在，你想不想回答？」
「寶寶在踢腳，你能感覺得到嗎，尤里？」
「你什麼時候得走？」
「讓我來看一下。」
他拿起那張紙條，讀著寫在上面的東西，然後微微一笑，「你碰到什麼困難嗎？」
「我去了電話簿上寫的那個地址。這是在庫圖佐夫斯基大街的公寓裡。我問了一個鄰居的孩子。這肯定是同一個路金。他開著一輛綠色的寶馬德國車
他摸索著回到他的木床並坐了下來，被一陣可怕的不祥感籠罩著。那種他在奧斯維辛集中營裡的惶惶不知終日的感覺又回來了。
「你最好先睡一會兒。明天我們會忙一整天的。」他看見她臉上害怕和緊張的神情，「多謝你幫忙。」
不過這也沒什麼多大的區別，因為四周是一片漆黑。他躺在那裡好一會兒，身體僵硬麻木，甚至都感覺不到身子底下硬木床沒有床墊。那針劑裡也不知是什麼東西讓他昏睡了這麼久。然後有什麼東西在他腦子裡轟然一響，他立時被一種極度的不安感籠罩著。
當她仍拒絕時，史朗斯基唬她道：「那女人就是你離開這裡的護照。你想，要是利貝爾看見你不帶著她在一起他會高興嗎？」
利貝爾搖著他的頭，「我……我都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要是你照我說的做，不會有任何麻煩的。」
娜蒂亞走進來，她脫去身上的衣服躺在他身邊。當她拱了拱身子依挨著他時他感覺到她身上的熱量，她那小而硬實的乳頭挨擦著他光裸的胸膛。
「因為那些叫你苦惱的事都把你人撕成兩半了。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你看起來變了一個人。」
「那在高爾基大街郵局裡的市區電話簿上有十幾個尤里．路金。我打遍了他們電話來確定，但當我打到最後一個，我十二分地肯定我可能找到了我要找的那一個。」
這個計劃是他在走回布爾曉埃時萌生的。那副場面一直留在他的腦海裡，那就是路金坐在車子裡，用他手指焦躁地敲擊著方向盤。然後史朗斯基記起了那個戒指，在他手上有一個結婚金戒指。少校尤里．路金結婚了。他有一個薄弱處可以被突破。要是這個計劃成功的話，安娜就可以自由，而路金就是死路一條。
「但你想做的事仍然非常瘋狂，你是在玩火。你說你那關在盧比揚卡的朋友什麼都不知道。那你為什麼還想試著救她？」
路金走到沙發那邊坐在她身旁。她將手搭在他的手臂上，「這是我四天來第一次看到你。但你人在這兒，心不在這兒，我說得對嗎，尤里？有什麼事
當利貝爾還在掙扎叫冤時，魯穆爾卡劈臉就是給他狠狠的一拳，然後那兩個人將他拖出牢房。
「是一個女人接的電話。我說要找尤里．路金。她說他不在並問是誰打電話找他。我說我是軍人撫恤金辦公室。我們的一些文件搞亂了，我想找一個尤里．路金少校，戰時在第三騎兵師服役的。她說這不可能是她的丈夫；他是一個少校，但他沒在軍隊裡服過役。我抱歉說打錯電話號碼了便掛了電話。在所有我打的電話裡只有一個其他的尤里．路金少校接了電話，但他是屬於莫斯科炮兵營裡的。」
他久久地、默默地躺在那裡，娜蒂亞的手輕撫著他的頭髮，他想到了這個下午在公園的安娜．克霍列夫。當他們帶走她女兒時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叫聲。那回憶一遍又一遍地重現在他的腦海裡，直到最後幾乎要讓他崩潰了，他只覺得被那一陣接一陣的自責窒息得透不過氣來。
她走過去坐在沙發上。她憂眉緊蹙，嘴角也不安地耷拉著。他實在無法撫慰她。他自己的心情更糟。他只感到一陣絕望，變得六神無主。
很長時間裡他沒有出聲，然後他說道：「我不能。求求你，別問我了。」
她翻著她的衣服口袋，將一張小紙條放在桌上，「先講最重要的事情吧。看看這個。」
「至於第二個問題。我想請你到這兒來的原因應該是很清楚的了。」
他想起了在俱樂部發生的事。那個叫魯穆爾卡的上校想幹什麼？但利貝爾知道，這種猜測只會令他更增添恐懼。他當初就不應該捲入這事裡面。當初就不該。他為他的必死無疑而嘆了口氣。或許是比死更糟糕的事——在勞改營裡萬般苦難的服刑。
路金拉起她的手並吻著。他從來不跟他妻子談他的工作。這是他跟他自己訂的規矩。但是現在他只感到一陣極大的衝動要把所有一切告訴她，卸去那要壓垮他的重荷。
依麗娜大笑起來，「你在開玩笑？莫斯科黑市的那些不法之徒連魔鬼都願意打交道，只要他的錢包裡盧布滿滿的。所以他們會緊閉他們的嘴巴。舌頭太長就是意味著去古拉格或是行刑隊報到
那馬鞭朝後一揚，給了利貝爾臉上一記刺痛的狠抽。他痛叫一聲將手捂在他的臉上，感覺到一道裂口，並看見手指上的鮮血。
「我這是在哪裡？這種無禮的舉動算什麼意思？」利貝爾發問道。
兩個面貌凶惡的穿著黑色ＫＧＢ制服的人走過門，擠入地牢裡。他們每人揪住利貝爾的一隻手臂。
「什麼？」
「我竟會去做這些事肯定是瘋了。」
「同意。」
「你在莫斯科的意圖是要幫助幾個人。我想要知道是怎麼個幫法，什麼時間和什麼地方你準備跟他們碰頭，還有你的同謀都是些誰。」
然後像是什麼東西破裂了，就像一個水壩在他的腦子裡爆裂開來。他整個身體在震撼著，肩膀不住地抽動著。
「維克多的制服我改過了，應該是合身的。部隊的番號可能已經過時了，但你必須得用它。要是知道你要做什麼，維克多此刻在墳墓裡會睡不安穩的，這王八蛋是活該。」
他聽見他自己語氣裡的痛苦。接著，娜蒂亞的手臂圍在他頸上，將他摟得更緊。
「那麼，我們的睡美人醒了。」
「對不起，親愛的。我沒什麼可以談的。」
他顫巍巍地站起來，並小心翼翼地朝前邁了一步，碰撞到一道石牆上。他退回來，轉過身，又走了三步，他的手伸探出去，又碰到另一道牆。他又朝左慢慢走了四步，走到一道鐵門邊。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史朗斯基微笑道，「在我的遺囑裡我會記上你一筆的。有沒有人問你為什麼需要這些東西？」
晚上九點。
「你太累了。你需要睡一覺。我們上床吧。」
那天下午史朗斯基跟依麗娜解釋了一切經過，因為他需要她幫忙。他失去了救安娜的一個機會，但現在他有了一個計劃。一個簡單易行的計劃。當他告訴了依麗娜，她的臉立即發白。
「你在開玩笑？我可不想去敲門讓她看見我的臉。這樣冒險冒得太離譜了。」她猶豫了一下，「你是個很勇敢的人，但我覺得你這樣做會讓我們兩人都送命的。」
娜蒂亞低聲軟語道：「告訴我，尤里。看在上帝的份上，在你的心碎裂前快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讓你這麼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