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骨拼圖》第四部 變成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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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變成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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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機動小組找到了那輛計程車和轎車。嫌犯八二三號很聰明地把它們停在靠近D大道和第九街。塞利托猜想,那裡的不良少年大概只花了七、八分鐘,就把這兩輛車拆個精光,車上所有證物可能分散到城市十幾家汽車零件店去了。
「我?我是布羅考的仰慕者,妳知道的。」
「媽,是我。我想找妳去市中心吃中餐,星期三,那天我休假。」
此時,她完全被泥土埋住了。
黑暗,一片漆黑。沒有來自父親的話語,也沒有來自尼克的聲音……沒有把汽車排檔從五檔打到四檔,好讓時速表突破一百六十公里的夢。
躺在歹徒在她自家後院挖掘的墓坑中,莎克斯能感覺到那肥沃的土壤,潮濕又帶有昆蟲氣味,正一點一點地蓋上她的身體。
「媽,妳有看新聞嗎?」
他穿著深色衣服,滑雪頭套和手套也黑得像機油。
他再次看向側寫表上的各項線索,現在只剩幾樣東西還無法解釋了。
「艾米,妳爸爸一定會以妳為榮。」
它就是地球本身,一顆以鐵為核心的泥土星球。它殺人的方式,不是堵住空氣進入肺部造成窒息,而是壓迫細胞,直到它們在無法動彈的慌張中死亡。
「我有第一手的新聞。」莎克斯把整件事情都對母親說了,真的把她嚇了一大跳。她描述如何救出被害人,也說了林肯.萊姆這個人的事。在經過一些修剪後,她也把刑案現場的情況告訴了母親。
她睜開眼睛,下床想找紙筆。我可以……
在自家公寓裡,莎克斯看向窗外,凝視在強風中不停顫抖的銀杏和楓樹。她脫下制服,猛抓胸部下緣——由於穿戴防彈衣的關係,這裡總是癢得要命。她搔了一會兒,才換上浴袍。
莎克斯突然呆住了,一口氣像戶外的狂風般,深深灌進她的肺中。
她閉上眼睛。
不尋常的繩結。
「為什麼?慶祝妳調職嗎?公共事務部的情況如何?妳都沒打電話給我。」
嫌犯八二三號就站在她的臥房中央。
泥土比任何東西都重。
她的手本能地伸向床邊桌,摸向她的葛拉克手槍和折疊刀。但他早已準備好了,以手中的鏟子猛然擊向她的太陽穴。她頓時感到眼前爆出一陣金光。
這隻手在向她招喚,要她隨他而去。
「不貴?那總是錢吧?」
莎克斯打開電視,收看新聞節目。沒有綁架案的進一步報導。媒體現在的焦點都集中在即將開幕的聯合國和平會議的慶典上。
那廉價刮鬍水呢?可以肯定,絕大部份嫌犯都不會先噴上香水再去綁架作案。為什麼他身上有這種味道?萊姆只能猜測,嫌犯是想蓋掉另一種特別的味道。他開始一一想著各種可能性:食物、酒類、化學藥劑、煙草……
「他們竟然專程把妳調過去!」電話那端的女人說,接著又重複了一次:「妳爸爸一定會以妳為榮。」
艾米莉亞.莎克斯開始哭了起來。
完全漆黑。
「看來他連在拉屎的時候都戴著手套。」班克斯向她回報時這麼說。
這叫無法自制行為,有位醫生在注意到他這種舉動後,說出了這個萊姆沒問、也不想知道的意見。這是他排除焦慮的方式,萊姆心想,就像艾米莉亞.莎克斯會用指甲掐自己的皮肉一樣。
她看著布萊恩.甘波,看著聯合國祕書長,看著那些來自中東的大使。其實她並不感興趣,只是就這麼看著,甚至連廣告都仔細研究,好像在默記它們一樣。
她算是私下探望被害人,不過還是帶了筆記本去,但這兩位被害人都無法再多說任何有關嫌犯八二三號的事。
忘記死者……
她雙手被反銬在背後,脖子緊繃著,好把頭部仰起離開漸漸升高的泥土。
萊姆突然想到一件事。他使用那台設計精良的翻頁機,把《紐約舊案奇錄》慢慢翻回到詹姆斯.施耐德那章,找到他還記得的一段文章。

他瘋狂地犯下這些罪案,是否想嘲笑這些警察,好好掌摑那些無意中摧毀他家庭的執法人員?
接著,她感覺臉上的壓力消失了,她的身體開始麻木,就像林肯.萊姆一樣毫無知覺,她的思考能力也漸漸消失。
我們當然永遠不會知道。
「算了吧,甜心,省點錢好了。我冰箱裡還有鬆餅和鮑伯伊凡斯的食物,妳可以來我這裡吃。」
「媽,我只負責技術上的事、和刑案現場有關的。再也沒有比那更安全的事了。」
莎克斯輕輕苦笑一下,明白母親對她這一天半以來的所做所為,完全一無所悉。
嗯,她不能就這樣放手讓他去,一定得要再試一次。上次他突然提出這件事,是趁她毫無心理防備之時,她那時心太慌了,沒想到真正合適的協議。星期一,她在明天之前必須試著說服他別這麼做。要不,至少也得再拖一陣子。一個月,哎,就算一天也好。
那是西村的一家小餐廳,那裡有東岸最好的薄煎餅和蛋。
一陣沉默。
「媽,我先去休息了,明天再打給妳。」
一位著名精神醫生指出(這是當時還很新的行業,醫生掛牌看診的是人的「心理」),詹姆斯.施耐德最終目的並不是傷害被害人,而是想報愎那些先前傷害過他的人。根據這位學識淵博的醫生的說法,他若不是想報復整個社會,就是想對付警察。
「這樣也好。」
「妳聽說這兩天發生的綁架案嗎?」
誰知道這仇恨來自何處?也許就像老尼羅河,它的源頭藏在罕為人知的化外之地,而且說不定連這個惡徒自己也不知道。然而,從一個幾乎無人不知的事實中,或許可以看出原因:在詹姆斯.施耐德十幾歲時,曾親眼目睹自己的父親因被控搶劫而被警察抓走,死在監獄,但後來證實他根本沒犯此罪。在這次不幸事件後,他的母親墮落成妓女,拋棄了自己的孩子,讓他在州立的收容所長大。
但是,可以清楚的是,「集骨者」詹姆斯.施耐德為了嘲弄這些無用的人民褓姆,他會將自己對這城市的仇恨,完全發洩在這些無辜的被害人身上。
泥土越來越重,壓力不斷增加,她的肺部被緊緊勒住,每次呼吸只能吸進少許空氣。歹徒只停下一、兩次,看了她幾眼,然後又繼續工作。
她的胸部已完全被掩埋了,接著泥土蓋過她的肩膀,她的喉嚨。冷冷的泥土爬上她臉部溫暖的肌膚,沿著頭部四周滑下,填滿縫隙,使她的頭部再也無法移動。最後,歹徒彎下腰,撕掉她嘴上的膠帶。莎克斯張嘴正想尖叫,卻剛好吃進他剷下的一大把泥土。她哆嗦了一下,喉嚨被黑土嗆住了。她感到耳朵嗡嗡作響,卻不知什麼原因,此時居然聽見一首她在嬰兒時期聽過的老歌「夏天的綠葉」,這是她父親一遍又一遍用音響播放的歌。旋律悲傷,縈繞低迴。她閉上眼睛。一切都變暗變黑了。她再張開嘴巴,但又吃進另一大把泥土。
他感覺有目光落在他身上,便向右邊看去。
他在枕頭上摩擦頸部肌肉,一邊轉動頭部,一邊看向牆上的那張嫌犯側寫表。萊姆相信,這個瘋子的一切故事就擺在他的面前,就在這黑色潦草字跡的字裡行間中。但是,他還無法看到故事的結局,目前為止還沒有。
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的臉,一眼也沒瞧過她裸露的乳房、扁平的小腹和再下去的那團稀疏紅毛。如果隨他欺凌能保全性命的話,她可能就會任由他這麼做。
這裡離她父母的房子只有六個街區遠,她母親仍住在那兒。她一進家門,就拿起廚房的電話,按下第一個按鍵快撥號碼。
這是莎克斯的計策,過去數年來不知道成功了幾次。
「所以,妳星期三請假。我們到市中心吃飯,好嗎?」
萊姆,我好想你。
又一拳擊向她的小腹。她痛得差點吐出來,整個人也虛軟下來,只能任由他處置。他架住她的腋下,將她拖向後門,進到公寓後面的大花園裡。
艾米莉亞.莎克斯終於回到她在布魯克林區卡洛爾公園的公寓。
她頹然倒下,四肢撐住地面,但緊接著又有一腳踹向她後背,把她踢倒在地,使她痛得無法呼吸。她感覺自己的雙手被銬在背後,嘴巴也被一段水管膠帶封住。這個人以極有效率的快動作,把她面朝上翻了過來,她的浴袍向左右掀開了。
掛下電話後,莎克斯走進臥房,啪噠一聲倒在床上。
「誰沒……妳想告訴我什麼?親愛的?」
她該對他說什麼?她應該把想到的論點記下來,寫一小篇演講稿。
在她離開佩妮的病房後,又去拜訪了另外兩名受嫌犯八二三號攻擊的被害人。莫娜莉.格傑全身上下都包滿了繃帶,也注射過抗狂犬病的血清,她已經出院,正準備離開美國回法蘭克福和家人相聚。「不過只是剩下的暑假,」她肯定地解釋:「妳知道,我很快就會回來。」在這間破舊的德國公寓內,莫娜莉把自己的音響和收藏的音樂CD展示給莎克斯看,以證明她不會因為一個瘋子而永遠離開這座城市。
威廉.艾佛瑞特仍在醫院裡。手指骨折的問題並不嚴重,但他心臟的老毛病犯了。莎克斯和他聊過後,才發現他以前竟然是在地獄廚房開店,而且很可能認識她父親。「那裡的巡警我全熟得很。」他說。莎克斯把皮夾裡的父親穿警裝的相片拿給他看。「很面熟,我不太敢說,但我應該認識。」
協議很清楚。卡蘿拉和佩妮都安全了,現在該是她實踐諾言的時候,給他一小時時間和貝格醫生獨處。
變態地,歹徒以超慢的速度活埋她,一次只淺淺剷進一點泥土,又仔細在她身旁撫平。他從她的腳部開始,現在已埋至她的胸部。泥土不斷滑進她的浴袍,像愛人的手指般圍繞住她的乳房。
「媽,去吃中飯又不很貴。」
萊姆扭動脖子,讓後腦在枕頭上摩蹭,利用枕頭來按摩頭部。
現在他,貝格……她一點也不喜歡這位醫生的樣子。你可以看見,在他結實如運動員的外型和迴避游移的眼睛裡,有個極混帳的自我。他的黑髮完美地梳起,身上的衣服是如此昂貴。為什麼萊姆不找個像科伏金醫生的人?他也許有點任性,但至少看起來像個睿智的老爺爺?
(忘掉死者……)
莎克斯希望自己已經死了,她希望能夠早點死掉,越快越好。在驚駭恐懼或心臟病來襲之前,在歹徒拿鏟子擊向她的頭部之前。她是如此強烈渴望,強度勝過渴望以藥丸和烈酒解脫的林肯.萊姆。
「妳的工作實在太辛苦了,艾米,妳這件案子……不會很危險,是吧?」
嫌犯八二三號本人沒受到警方太大威脅,但也已經足夠了。他在梵布維特街的老巢已完全被破獲。雖然房東說他已搬來很久了——去年一年(用假身分證,這一點也不令人驚訝)——嫌犯八二三號留下他所有買來的東西,包括垃圾。在莎克斯勘驗現場後,紐約市警局的指紋鑑識小組的人也來了,把每個地方都撢上粉末,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發現。
然而,他卻沒有這個意思。萊姆的判斷是對的,驅使嫌犯八二三號犯罪的,並不是性慾衝動,而是別的原因。他拖動她苗條的身體,臉朝上,拉進一叢黃雛菊和灌木林中,避免讓附近鄰居看見。他環顧四周,喘了幾口氣,然後拿起鏟子,把鏟子尖端插進土裡。
她感覺壓在身上的重量越來越重,不斷推擠、推擠。她只看見一個影像:昨天早上從地上伸出的手,那隻似乎想向人求救的手。但是,沒有任何人幫得了他。
那條響尾蛇骨架的黑眼窩,正凝視著他的病床。這是唯一一個沒擺回證物室的線索。除了作弄他們外,它不代表任何意義。
手指上的疤痕對他們來說根本沒用,除非抓到嫌犯拿他的手來比對。想要從那個繩結上判斷出什麼蛛絲馬跡也不太可能,目前只能依班克斯所說,這不是航海用的繩結。
(他喜歡觀看……)
林肯.萊姆把頭枕在枕頭上,再一次轉頭看向牆上的側寫表。
完全無聲了。沒有咳嗽或喘息——泥土是最佳的封閉物。她吸不進空氣,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一切都沉默了,只有那縈繞低迴的旋律,以及耳裡逐漸增大的嗡嗡聲。
手指上的疤痕。
刮鬍水味。
因為有件事是她絕對不想憶起的:她和林肯.萊姆的協議。
她雙腿亂蹬,奮力掙扎想扯開手銬。
「好吧。啊,對了……」莎克斯說,試圖讓聲音聽起來自然些。「妳不是很喜歡『粉紅茶杯』嗎?」
忘記……
協議就是協議。但他媽的,萊姆……
(忘記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