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5 愛的血脈
哈利把門推開，看見湯姆蹲在地上。湯姆抬起頭來。
「我見過這種星形鑽石，它們是從前東德和前捷克斯拉夫走私進來的，就跟妳這兩顆一樣，它們也變成了次等鑽石。」
「大部分會流落到前共產主義國家，那些國家的鐵幕落下了，懂得做假證書的專業人士得找新的出路，做得幾可亂真的鑽石證書可以賣很多錢。可是血鑽石會走私到東歐卻不只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已。」
「次等？」
貝雅特呻吟一聲。
「你可以看見，她是從後腦被射殺的，」湯姆說：「凶器一定就是洗臉盆下面的那把槍，聞起來還有無煙火藥的味道。」
「定情戒通常要戴在左手，而且是左手中指。」
「如果妳相信埃及人的說法，就要戴在左手中指。」
「這顆鑽石很美，看起來像是定情戒。」
「每個人都很可疑啊，」男子說：「這個地區快要淪陷了。」
「我只是根據專業知識來猜測而已。如果沒其他事了，我可以搭晚班飛機回倫敦……」
「目擊證人呢？」
湯姆咯咯輕笑。
「我還沒訂婚，這是我爸送給我媽的定情戒，他過世以後就留給了我。」
這間廁所竟然十分寬敞，大約五公尺長、四公尺寬，裡頭有兩個白色隔間，長長的鏡子下設有三個白色洗手台。天花板上的氖燈發出刺目光芒，照射在白色牆壁和白色地磚上，沒有任何色彩，十分耀眼。也許正因為這個白色背景，才使得屍體看起來宛如小型藝術作品，像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展出。女子年輕苗條，蹲在地上，額頭頂著地面，宛如穆斯林祈禱者，只不過兩隻手臂都被壓在身體下方。她的套裝裙子縮到內褲上方，露出乳黃色丁字內褲。一條深紅色血流沿著磁磚之間的水泥縫從她的額頭流到排水孔，看起來幾乎像是用畫的，好達到最佳效果。
「絕對不可能，只有我們才知道手指被切斷和鑽石的事。」
「不是，因為它們多半來自於獅子山共和國的基阜礦場。全球鑽石業者現在已經聯合抵制獅子山生產的鑽石，因為那裡的鑽礦被反對勢力控制，他們出口鑽石的目的是為了資助戰爭，但這場戰爭不是為了政治，而是為了錢。這就是血鑽石這個名稱的由來。我認為這兩顆鑽石是最近出產的，應該是從獅子山走私到其他國家，然後再製作假的證書，說是從知名礦場出產，比如說南非共和國的礦場。」
大樓之外，夜色迅速降臨，卡爾柏納廣場空空蕩蕩。哈利走出大樓，點燃一根香菸，同時舉起一手做出拒絕的手勢，因為一名貪婪的報社記者正朝他走來。記者立刻停下腳步。哈利認得那個記者，他的名字是不是叫羅傑？哈利辦完雪梨那件案子回來之後，曾和羅傑聊過。羅傑跟其
貝雅特點了點頭。
「愛的血脈？」
「殺人手法會不會是模仿的？」
貝雅特走到哈利面前停下腳步，放下她那個金屬手提箱，用手背在泌出汗水的紅潤額頭上抹了抹。
「我們在命案現場，凶手的做案手法如出一轍。」哈利說：「老闆，你得趕快取消人員休假，能召回的人手越多越好。」
「湯姆．沃勒。」
「我還在，老闆。」
哈利停下雅士，從夾克口袋裡拿出那把綠鑿刀，放在乘客座上。他在家裡四處找不到車鑰匙，所以就拿了鋼絲和那把鑿刀，前往附近街上找尋。他在史登柏街找到了他的愛車，果然車鑰匙插在點火開關上。那把綠鑿刀正好可以用來扳開車門，讓他插進鋼絲，鉤開車門門鎖。
哈利領著貝雅特走進女廁，蹲了下來。
「你一定要這樣嗎？」哈利低聲說。
「妳知道這些鑽石可能被走私到什麼國家嗎？」
「你是說……？」
「應該是吧，要從接待室走到廚房還滿遠的。」
「如果你去封閉電梯和樓下的門，他們一定會感謝你。」
「你不用回答我，你的表情已經全都告訴我了。好奇又沒什麼錯，哈利。這也是我們加入警界的其中一個原因不是嗎？好奇和刺激。像是想知道他們剛死不久，皮膚不太暖也不太冷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莫勒沉默了一會。
貝雅特趕緊返回警署，現在正和對方專心說話。貝雅特面前這個女子身材嬌小，精力充沛，跟其他定居倫敦的荷蘭人一樣能說一口道地英語。
「哈利，你是說你從來沒碰過嗎？」
「埃及人相信『愛的血脈』，也就是Vena Amoris，直接從心臟通到左手中指。」
「感覺看看。」
「觸碰她。」
「對，看起來是這樣。」
「你說得對，是我錯了。」
電梯是通力電梯公司生產的。閃閃發亮的金屬門關上時，哈利覺得自己像是置身在焊接錫罐裡。他試著不去聽電梯上升發出的機器聲，閉上眼睛，只要小妹的影像一出現在眼皮底下就立刻張開眼睛。
「然後她就來了這裡？」
「嗯，那個白癡這麼做可能是想保護證據。媒體來問東問西了沒？」
「假期恐怕結束了。」
「很不尋常的姿勢。」哈利說。
「愛的血脈。」哈利喃喃地說，掛上電話。
男子聳了聳肩，繼續看報。
哈利踏進走廊，只見走廊地毯已磨損，挪威民族浪漫寶藏的複製品已然褪色。這間公司曾經風光一時，也或者從來不曾風光。
「我都說『好』了。」
哈利點了點頭。
哈利低頭看著自己的筆記本。
「我想請你用你最後這幾個禮拜的時間，協助湯姆偵
「埃及人的說法是什麼？」
「怎樣？」
屍體的姿勢十分平衡，由五個點支撐：雙腳、雙膝、額頭。她的套裝、怪異姿勢和裸露的臀部讓哈利聯想到準備讓老闆進入的秘書。又是個刻板印象。說不定她才是老闆。
莫勒提到這個名詞時，聲音壓得又低又輕，哈利不得不把手機更用力地壓在耳朵上。
「制服警官來了嗎？」
「我只是要說，鑑識人員會想在我們觸碰任何東西前先檢視證據。」
「沒錯。」
計程車抵達，鑽石專家上車離去後，貝雅特怔怔站了一會，看著自己的手，自己的左手中指。
「星形紅鑽，有五個尖角。」她說。
「對，我得掛電話了。今天我們應該會在這裡待上一整晚，所以你最好能召集相關人員明天召開第一次會議，湯姆建議說八點。」
湯姆把手機收進衣服內袋，依然蹲著。哈利注意到湯姆的另一隻手放在女子的白色肌膚上，就在內褲邊緣的下方。可能是為了保持平衡吧，哈利心想。
「沒有流太多血，」哈利說：「所以手指是在她死了以後才切斷的，然後還有這個。」
「她沒回櫃台，那個訪客怎麼做？」
「捷克兵工廠出品的手槍，」湯姆說：「裝有特製滅音器。」
「鑽石有地質指紋，理論上來說可以讓我們透過鑽石證書追查到鑽石持有人。鑽石證書會註明產地來源，一直跟著鑽石到處流通。可是很遺憾，這不適用於妳的鑽石。」
「嗯，他是最後一個在死者生前見過她的人？」
「哈利，這個時間點不太方便。」
「對，我猜她可能正好彎腰或蹲下，然後才往前倒。」
「所以我們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凶手？」
「心形的，跟她另一隻耳朵戴的銀耳環不一樣。我在一個廁所隔間的地上發現另一邊的銀耳環。所以這只耳環是凶手戴上去的。有趣的是耳環可以打開。像這樣。怎麼樣？裡面的東西很特別吧？」
女廁的門開著。哈利往前走去，地毯吸去了他的腳步聲。他聽見湯姆的說話聲，便在女廁門外停下腳步。聽起來湯姆是在講手機。
「有兩個人的辦公室位在接待室和廁所之間，可是那兩個人都已經下班回家，還留在公司的人不是在自己辦公室就是在會議室。」
湯姆抓著哈利的手壓上死者大腿。哈利鼻息粗重。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想把手抽回，但他並沒有這樣做。湯姆抓著他的那隻手溫暖乾燥，但湯姆的肌膚感覺不太像人類肌膚。哈利的手貼著死者大腿，感覺像是貼著橡膠，微溫的橡膠。
「湯姆？」莫勒
哈利的胃痛持續讓他難以忍受，他只能深呼吸，試著保持平靜。要是他在犯罪現場嘔吐，貝雅特肯定不會饒了他。他把臉頰貼上冰涼地面，掀開芭芭拉的外套，看看裡頭是什麼。她的膝蓋和上半身的柔順曲線之下有一個白色塑膠杯，但真正吸引哈利注意的是她的手。
「進來。」
「照片照出來一定會很精彩對不對？」湯姆說，像是讀出哈利的心思似的。
「抱歉，我剛剛躺在英吉雅海灘上，得先回家換衣服，然後再開車到科博街拿器材。有個白癡下令封鎖電梯，我還得爬樓梯上來。」
「我……」
哈利把他那輛生鏽的紅白相間福特「雅士」停在一家電視行前，只見兩輛警車和湯姆的紅色超級跑車看起來像是被隨意丟置在路口旁的人行道上。這個路口有個高尚的名稱，叫做卡爾柏納廣場。
「只有幾個記者在外面舒服地曬太陽，沒有很多，現在是假期。」
傍晚最艱辛的時刻在他面前展開。
「哈利？」
貝雅特在電話上等待奧斯陸計程車公司回應，卻發現那個鑽石專家直盯著她拿著話筒的右手瞧。貝雅特微微一笑。
貝雅特望著哈利。
六點二十分，貝雅特匆匆走進律師事務所的辦公室。哈利站在女廁外，倚在牆邊，手裡拿著白色塑膠杯正在喝水。
「是誰發現的？」
「你有沒有感覺到？很刺激的，哈利。你也覺得很刺激對不對？可是這個工作結束以後，你要去哪裡找刺激？你會不會跟其他可憐蟲一樣，去影音租售店找？還是去你的酒瓶裡找？還是你想真實地去體驗？感覺看看，哈利。這是我們提供給你的。真實的體驗。要還是不要？」
「因為它們是紅色的？」
「不用客氣，只希望能幫你們抓到殺人凶手。」
「因為妳給我看的這兩顆鑽石是所謂的血鑽石。」
貝雅特皺起鼻子說：「耳環？」
哈利並不答話。湯姆朝哈利倚得近了些。
「現在我們可以大聲說出那個名詞了嗎？」她問。
貝雅特做個鬼臉。
晚上十點，溫度計的水銀雖然大發慈悲降了兩度，但空氣依然燠熱且停滯，等著陸地朝海面吹起微風，或海面朝陸地吹起微風，或吹起任何一種微風。鑑識組空蕩蕩地，只有貝雅特的辦公室仍亮著燈。卡爾柏納廣場發生的命案把這一天搞得亂七八糟，原本貝雅特還待在命案現場，但她同事畢爾．侯勒姆打電話來跟她說櫃台有個戴比爾斯的女員工來找她，說要來檢驗鑽石。
然後她打電話給哈利。
「他跟律師約了五點開會，等不到接待員回來，就不想再等，直接走了進來，找到那個跟他約好的律師的辦公室。」
哈利在湯姆旁邊蹲下。
「原來如此，難怪妳戴在右手。」
「目前我們訊問過的人
「妳看她身體下面的左手，無名指被切斷了。」
「說不定有關聯。」貝雅特說。
一名制服員警打開通往辦公區的門。
「好。」
水變冰涼後，哈利把臉湊到水龍頭下，讓水流過臉頰、流進耳朵、流過脖子、流進襯衫、流到肩膀再繼續往下流到手臂。他大口大口把水吞進肚裡，拒絕聆聽內心深處的敵人發出的聲音，然後跑進廁所隔間又吐了起來。
男子瞇起一隻眼睛。「是因為這樣外面才跑來那麼多警車的？」
哈利點了點頭，很想問那把槍是不是湯姆走私進口的貨品，也想問他剛剛在手機上說的是不是那把槍。
星期一
哈利站在門口，將眼前的景象全都看進眼裡，耳中聆聽湯姆的手機發出遙遠的吱喳聲。
然後是黑夜。
「說不定，」哈利說：「妳說那叫什麼脈來著？」
「這裡的辦公室他很熟？」
吐完之後，他站在洗手台前，打開水龍頭讓水嘩嘩地流，看著鏡中的自己，耳中聆聽走廊傳來嘁嘁喳喳的說話聲。貝雅特的助理正在要求大家站到封鎖線外；湯姆正在指示員警去查出誰曾來過這棟大樓附近；麥努斯正在對同事吼叫說他點的起士漢堡是不加薯條的。
「你是真心的嗎？」
「紅鑽看起來也許漂亮，可是價格比白鑽、也就是清澈透明的鑽石來得低。你們發現的這兩顆紅鑽裡有未結晶碳元素的明顯殘餘物，使得淨度比一般人喜歡的低。要把鑽石切割成星形必須磨掉很多部分，如果妳想切割出星形鑽石，最好一開始就不要用完美無暇的鑽石。」
「好，老闆。」
「她是誰？」
「一個女律師發現的，勤務中心在五點十一分接到報案。」
大廳布告板指出侯勒、杜納及衛特里律師事務所位於五樓。哈利呻吟一聲。他看了電梯一眼，是滑門式電梯，不是柵門式電梯。
「幹，」哈利輕聲說：「幹。」
哈利想寫筆記，筆卻寫不出字來。
「李和韓森來了。那個女人被發現之後，他們就把所有還在公司裡的人集合起來，現在正在會議室裡訊問那些人。」
「嗨，哈利，等我一下。」
哈利清了清喉嚨。
哈利注意到湯姆並未移開他的手。
「好，可是現在我們沒辦法處理，」湯姆說：「晚上再打給我。」
貝雅特睜開眼睛，站了起來。
「他們在路上。」
湯姆抓住哈利的手，哈利手中的筆掉落地上。
「她在那裡。」員警說，指了指接待櫃台左側的走廊。
「可是都沒人看見她從接待室走到這裡？」
貝雅特臉上
哈利撥開蓋住芭芭拉左耳的頭髮。
路口亮著紅燈，他穿越斑馬線。哈利走得很慢；他的身體無法承受快速運動。他的胃和頭都在痛，汗濕的襯衫黏在背上。現在是下午五點五十五分，目前為止他都沒喝酒，但他不保證可以維持下去。
「其他人在等我了，老闆。」
「喔？」
「有沒有人看起來像是會殺人的？」哈利冷冷的問。
「鑑識組的人來了沒？」
「你不喜歡嗎？」
「中指？我以為定情戒要戴在無名指。」
哈利朝廁所角落地上的一把黑色手槍望去，只見槍管末端套有黑色金屬。
「很少連續殺人犯會給人方便的，老闆。」
「為什麼？」貝雅特問。
「如果是他的東西，那他顯然不再透過我們了。好，交給我來辦。」
「這比你跟湯姆之間的不和來得重要……你說呢？」
「芭芭拉．史文森，二十八歲，住在貝斯坦區，是這裡的接待員。」
哈利往店門口走去，突然停下腳步。他看見自己的愛車出現在電視螢幕上。攝影機掃過卡爾柏納廣場，停在那棟紅磚大樓的方向，然後畫面跳回二號頻道新聞，接著又跳到時裝秀。哈利深深吸了一口菸，閉上眼睛。蘿凱踏著台步朝他走來，不對，是十二個蘿凱踏著台步朝他走來。蘿凱穿過電視牆，站在他面前，雙手叉腰，凝視他一眼，然後別過頭去，轉身離開了他。哈利張開眼睛。
「連續殺人犯？」
「那把手槍也是捷克的。」哈利聽貝雅待說完，如此說道。
「所以說，東德和捷克斯拉夫。」貝雅特閉上雙眼。
湯姆凝望哈利很長一段時間，最後開朗地眨了眨眼睛，放開哈利的手。
「我們也希望如此。我幫妳叫計程車。」
「好。」
「怎麼說？」
那家電視行依然開著。哈利走了進去。店裡沒有客人，只有一個肥胖男子身穿骯髒的法蘭絨襯衫，坐在櫃台裡看報紙。櫃台上的電扇吹亂了男子為了遮掩禿頭而仔細戴上的髮片，也把他的汗臭味吹得整間店裡都是。男子看見哈利亮出的警察證，鼻子裡發出嗤的一聲。哈利問他有沒有在店裡或店外看見可疑人物。
「所以案發時間應該是在四點五十五分到五點十一分之間。」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我只是從來沒聽你用這種口氣叫他而已。」
哈利把手機放回口袋，把塑膠杯丟進垃圾桶，走進一個男廁隔間把門鎖上，然後抱著馬桶吐了起來。
「警察先生，有誰沒想過要殺人的？」
晚上八點，哈利試著不去想起附近的特隆赫姆路有一家酒吧，那家酒吧有販賣烈酒的執照。
湯姆站了起來，走出女廁。
「不熟，他說他是第一次來。」
「真不好意思，今天又漫長又混亂。妳幫了我們很大的忙，感謝妳專程跑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