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法則》第三部

25 靈言

第三部

25 靈言

「希芬森夫人,這餅乾真好吃。」貝雅特突然插口說,嘴裡滿是餅乾。哈利看著貝雅特,滿臉困惑。陽台門外傳來火車進站的嘶嘶聲。
「你說呢?反正今天早上我睡著之前,看見床頭桌的時鐘顯示三個五,代表三個女人和數字五。」
「哈。」她說。
哈利步行回家,頭上的蒼穹輝煌壯觀。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她說:「他變了,他一回到家不是煩躁不安,就是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再不然就出去運動,感覺像是他等不及要離開,再去出差。我試著找他談,可是他不是打斷我的話,就是看著我,好像完全聽不懂我在講什麼。我們真的是從兩個不同的星球來的。」
「妳住在這裡嗎?」哈利問,心中無比驚訝。
「我有看到報紙標題,就在《晚郵報》的頭版上,一眼就能看到,可是我沒讀到這種事。」
一陣靜默。微風送來遠處的犬吠聲和鏗鏘的播報聲,說開往哈爾登市的列車在十七月台就要開了。風很輕,幾乎沒能吹動陽台門前的窗簾。
星期五
「為什麼?」
「他跟他父母沒有連絡,我從來沒見過他父母,我想他們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前不久有個男人打電話來找安德斯,我立刻察覺到那是他父親。父母親叫小孩名字的口氣是聽得出來的,從某方面來說,這個名字他們叫過無數遍,是世界上叫起來最自然的名字,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個名字非常親密,就好像剝光他們的衣服一樣,所以他們會說得很快,幾乎有點害羞。『請問安德斯在嗎?』我回答說我去叫醒他,那男人就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一種外國語言,或是……也不盡然是外國語言,比較像是我們在匆忙之間想要找到適當的話語會說的話,也很類似教堂的宗教聚會上會說的話。」
「而且我只是個老小姐,不是什麼夫人。」
「安德斯不喜歡我動,我必須躺得直挺挺的,完全不能動。我不能說話,也不能呻吟。我必須假裝我睡著了。他說我一展現熱情,他的欲望就會消失。」
「雀巢的,我家只有這個。」
「我……那就像是個他一直不准我進入的地方,而且我也不想進去。」
奧納穿上花呢夾克。
「你不會偶爾覺得寂寞嗎,哈利?」
她朝哈利家點了點頭。
「什麼意思?」
哈利微微一笑。
「哎呀,玩起文字遊戲來啦。」她說,伸個懶腰。
「那裡打烊了,都快午夜了耶,哈利,我是一路找到這裡來的,看看還有什麼店開著。」
菲畢卡的眼光閃爍不定,嘴角牽動,彷彿要笑。
「我想可能不行。」哈利說。
奧莉搖了搖頭。
心理醫生奧納五指指尖相觸,置於下垂的蝴蝶領結前方。
「我可以泡杯咖啡給妳喝。」哈利說。
奧莉領著他們走進客廳,但客廳裡一個人都沒有。公館裡共有三間客廳,一間接著一間,天花板飾有環狀花紋和冕玻璃,裡頭有許多優雅的骨董擺設。家具和地毯都已老舊,但纖塵不染,整整齊齊,沒想到這間房子只有一個人住竟然能整理得如此整潔。
「我只是覺得應該避免對她造成太大的心理壓力,說話可以繞點圈子,用比較溫和的方式告訴她這件事。」
「他們知道自己瘋了嗎?」
菲畢卡揚起雙眉,彷彿也感覺到了。
貝雅特怒目注視湯姆,湯姆也瞪了回去。貝雅特難得直視別人的目光,沒有移開。會議室裡劍拔弩張的肅靜氣氛越來越高張,莫勒不得不開口打算說句話,隨便說什麼話都行,但卻被湯姆搶先一步。
「喔,好吧。」
「我要的不是妳。」哈利說。
她的笑容依然掛在嘴邊,但眼睛眨了眨,彷彿被摑了一巴掌。
「你知道嗎?」她說:「我想喝一杯。」
她又喝了口酒,然後旋上蓋子,望著哈利。
女子是菲畢卡.克努森。
「我有點好奇,」奧納說:「你是怎麼想到的?你怎麼會知道密碼是五?」
哈利抬起雙眼,和菲畢卡四目交接。
夏日的都市夜生活聲響立刻湧了進來:蜉蝣匆促短暫的生命週期、遊車河的篷式汽車傳出的音樂聲、誇張的笑聲、高跟鞋激動地敲擊柏油路面發出的喀噠聲。人們正在享受生活。
「安德斯怎麼說?」
「喔,只是買來的餅乾罷了。」她說。
哈利和奧納留在原地,聆聽遠處傳來的宴會聲、模糊難辨的吼叫聲和鼓擊樂團的音樂聲,這些聲音被一聲禱告詞給打斷,不知為何,這聲禱告詞突然刺耳地迴盪,可能有點褻瀆上帝,但卻有一種怪異的美。這些聲音全都從那扇打開的窗戶傳了進來。
「為什麼?」
這個字原本應該說得帶有諷刺意味,應該說得像是誇張的感嘆句,可是一說出口卻變成了厭倦、死心的呻吟。戲演完了,兩人都忘了自己的台詞。
「什麼意思?」
「抱歉,我家的酒都喝光了。」
「喔,哈利。」她輕聲說。
奧莉微笑時,眼睛周圍的皺紋往下移動。
「我沒對他提過。」
「也許我變得有點不敏感,也許我不再去在乎那麼多,也許我該去……做點別的事。可以讓妳開車嗎?」
貝雅特微微一笑,並未臉紅。
莫勒哈哈大笑,笑聲十分勉強,當他發現緊張氣氛逐漸緩和,笑得就更大聲了。
他的下腹部頓時充滿哀傷的甜蜜感,一種對性慾的無聲哀悼。
希芬森老太太報以微笑,拖著腳走進廚房。哈利對貝雅特露出感謝的表情。
湯姆微微一笑。「他們開心得很。」
這句話聽起來比較像乞求而不像提議。哈利侷促不安,清了清喉嚨,不確定是要在談話開頭或結尾表明來意。
「這是兩碼子事,你跟某個人在一起,還有你是孤單的。」
奧納點了點頭。
「我沒辦法,妳很好,可是……」
「怎樣?」
淚水在她眼眶裡滾來滾去。
「當然可以。」
今天晚上她沒穿奇特服裝,只穿了一件深V領藍色連衣裙。她心裡十分清楚自己的身材撐得起那件連衣裙。哈利把那包菸遞給她,她抽出一根,把菸湊到雙唇間,這個姿勢哈利只能用「粗鄙」來形容。
「我知道你最近喝了點酒,可是你看起來有好一點,這次最壞的時期過去了沒?」
菲畢卡放聲大笑,但一看見哈利的雙眼便停了下來。她噘起了嘴,用孩子般的乞求口氣說:「繼續說啊,哈利……」
哈利希望她沒說這句話,這樣就可以立刻請她回家。
「凶手可能一直在注意未來做案地點的動靜,如果發生不尋常的事,可能會把他嚇跑。」
「妳在這裡幹嘛?」哈利問:「妳平常不是都去奇異超市買東西嗎?」
「我們只需要一個杯子。」
一個戴太陽眼鏡的女子站在尼亞基雜貨店霓虹招牌下的人行道上,尼亞基雜貨店就在哈利家隔壁。女子一手叉腰,一手拿著雜貨店的純白塑膠袋。她面帶微笑,假裝站在那裡等候哈利等了許久。
「請坐,」奧莉說:「喝咖啡嗎?」
「謝了。」哈利說。他們走在舒懷葵街上,經過庫房和低矮的工廠廠房。這些建築物跟弗勒公館的花園磚房形成強烈對比,使得弗勒公館看起來像是黑色碎石中的一塊綠洲。
晚上八點,主導調查工作的四名警探加上奧納,再度聚集在會議室裡。
哈利點燃一根菸。
「不是嗎?」哈利訝異地說。
「好啊。」貝雅特微笑說。
「奧納,『為什麼』是屬於你的專業領域。如果我們逮到他,我會很高興。」奧納微微一笑,看了看錶,站了起來。
哈利搖了搖頭。
「抱歉,我以為……」哈利朝那幾張照片看了一眼。
「最近沒在水下酒館看見你,寶貝。」菲畢卡說,抬起太陽眼鏡,瞅著哈利,彷彿太陽依舊低低掛在屋簷上。
「對,」奧莉說:「那是我兒子。」
奧納點了點頭,露出開心的神色。哈利則搖了搖頭。
「真的?出了什麼事?」
「我們是警察。」哈利說,揚起警察證。
「你知道最奇怪的地方是什麼嗎?他不喜歡我,可是我又知道他絕對不會放我走。」
他們三人再度坐下。
「大腦真是個神奇的工具。」奧納說。
她打開手提包。「寶貝,去拿兩個杯子來好嗎?」
「不管妳希望在我身上得到什麼,我都沒有。」哈利說:「她已經知道了,現在妳也知道了。」
她的聲音變得粗糙嘶啞。哈利看見她雪白頸部的粗大靜脈鼓了起來。只不過是反射動作而已,哈利心想,就像接受古典制約的小狗一聽見食物的訊號就會站起來一樣,只是一種制約反應,僅此而已。
「喔?」
「我只是清醒而已。」
「哈利說的可能沒錯,」奧納說:「連續殺人犯會引導或協助警方辦案,這並不罕見,因為他們內心深處希望有人能阻止他們。有個叫山姆.華寧(Sam Vaknin)的心理學家堅稱連續殺人犯心裡想到被逮捕並受到懲罰,以滿足他們殘酷成性的超我。我個人比較傾向於認為他們需要別人幫助,阻止住在內心的那頭怪獸。我認為他們會有想被逮到的欲望,是因為他們在某個程度上對自己的病態心理有客觀的了解。」
「對。」哈利說。
哈利打個哈欠,伸個懶腰。
哈利輕笑道:「這是我在等候室裡讀到的,出於私心,我希望這段話說的是真的。」
「他需要我。我不知道他到底需要我什麼,可是他好像失去了什麼,所以他才需要我。他的父母……」
「我是不准動的。」她笑說,一滴褐色酒液沿著下巴流下。
「我只是想確定我們能抓到這個傢伙,這樣晚上才能安安穩穩睡個好覺。據我了解,下星期才會輪到這位老太太。」
「特種部隊呢?」
「這個地區在星期五晚上對小女孩有點危險,」哈利說,替她點燃香菸。「要買東西的話應該叫妳家那口子來才對。」
「希芬森夫人,妳有沒有在報紙上讀到最近奧斯陸有年輕女子被謀殺的新聞?」
哈利回報說他們去弗勒公館找過奧莉.希芬森。希芬森老太太聽了這件事十分冷靜,她顯然很害怕,但她得知自己可能是連續殺人犯的下一個目標之後,還不致於驚慌失措。
「抱歉。」哈利說。
哈利端著滾水和咖啡杯走進客廳,菲畢卡的兩條腿已經蜷曲到沙發上,鞋子放在地上。她的乳白色肌膚在昏暗燈光下閃閃發亮。她又點了一根菸,這次是她自己的菸,哈利從未見過這個品牌的外國香菸,而且沒有濾嘴。哈利在火柴的搖曳火光中,看見她腳趾上的深紅色指甲油有點缺損。
哈利知道她在演戲,她想要他加入的那副神態是個玩笑,所以他慢下腳步,回以相同的微笑,表示他一直在等待她的出現。奇怪的是他的確一直在等待她出現,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
菲畢卡打開隨身扁酒瓶的蓋子,仰頭便喝。
「你是說我們要利用一個無辜的老太太來……來……來……」貝雅特強忍怒意,但說話結巴,脹紅了臉。「……來當誘餌?」
莫勒替會議做了總結,宣布散會。哈利注意到奧納的襯衫兩側出現的汗漬,形狀很像索馬利亞。
「什麼?」
希芬森老太太微微一笑,笑容帶有一絲迷惑。
湯姆搖了搖頭。
哈利喝了口咖啡。菲畢卡沒碰她那杯。
「過來坐到這邊的沙發上。」她輕聲說。
她的微笑變大,眼睛謎了起來,猶如愛玩的貓咪。
「是,我聽說過這種方式。」
哈利之所以無比驚訝是因為門一打開,他就發現眼前這位老婦人實在太像某人了。哈利凝望那張蒼白老邁的臉龐,看見她眼裡有相同的冷靜和溫暖。最像的莫過於眼睛。但是當老婦人確認她就是奧莉.希芬森時,哈利發現她連說話聲音也像。
「對,好像就是叫靈言。安德斯從小在這些東西裡長大,只不過他從來不提。我聽了一會,起初可以偶爾聽見『撒旦』和『索多瑪』這種字眼,後來越聽越下流,出現像是『屄』或『婊子』之類的,所以我就把電話掛了。」
「總之,」哈利說:「希芬森老太太留在原地,她兒子住得太遠了,不知道在哪一國。」
「他是想告訴我們怎樣可以逮到他。」哈利說,把窗戶往上推開。
「我最近努力讓自己的頭保持在水面上。」哈利說,拿出一包菸。
「也許什麼?」貝雅特說。
莫勒從廚房冰箱裡拿出四瓶嘉士伯啤酒。
哈利把鑰匙丟過車頂。
「那簡直是不可能的。」
哈利納悶自己為什麼要問奧莉是不是住在這裡,是因為她開門的方式嗎?還是因為她同意讓他們進屋裡來?無論如何,他心裡多少預期會看見一個男人,看見一家之主,但國家戶政局的資料是正確的,奧莉一個人住在這裡。
「又是文字遊戲?」菲畢卡從濕潤的粉紅色舌頭上挑下一根菸草。
「行星就是因為有彼此之間的距離和相互的吸引力,才會維持在軌道上。」哈利說,用湯匙舀出冷凍乾燥咖啡粉。
「調酒用的飲料,」她舉起塑膠袋。「用來混酒,酒才不會太濃。我的未婚夫不在家。如果這個地區真的那麼危險,那你應該拯救這個小女孩,帶她去安全的地方才對。」
貝雅特接到鑰匙,秀眉微蹙,低頭看著鑰匙。
「她讓我想起……」哈利開口說。
他突然住口。
「然後呢?」
「我對創造性思維有一點了解,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我一直不太會跟人說話,我比較會聽人說話,也許……」
「很好,」湯姆說:「至於學生樓,現在放假,所以宿舍很空,不過我們已經告知還住在裡頭的學生,明天他們必須待在自己的房間裡,至於原因我們沒有說得很清楚,對他們透露的資訊也很少。我們只說警方要在一名竊賊做案的時候當場逮捕他。今天晚上我們會裝設監視器材,希望這段時間凶手在睡覺。」
奧莉打開門,讓到一旁請他們進屋。哈利和貝雅特踏進了門。哈利閉上眼睛。屋子裡有液態肥皂和老衣服的氣味。他睜開眼睛,看見奧莉正看著他,嘴角帶有一抹疑惑的微笑。哈利回以微笑。奧莉不可能猜到哈利期待她給他一個擁抱,拍拍他的頭,對他輕聲說爺爺準備了意外驚喜正在等他和小妹。
「原來如此。」哈利端起咖啡想喝,卻覺得還是說話比較好,又放下杯子。「我們有理由相信殺害這些年輕女子的是個連續殺人犯,而這個連續殺人犯接下來的兩個下手目標是……」
「妳怕我嗎?」
她的目光是那麼直接,哈利的呼吸不禁變得又深又長,同時感覺自己正在勃起,下體在褲子裡鼓動著,讓他暗自惱怒。
「嗯。」哈利說,環目四顧。
「我想是吧,」哈利說:「我有一個精通解碼的朋友說,要完全破解密碼,必須先找出『為什麼』這個問題的答案,而五並不是答案。」
「沒出什麼事,」哈利直接反射地回答,同時搖了搖頭。「我們可以進來嗎?」
客廳裡並未擺放很多家族照片,只有兩張褪色的黑白照片中有幾張熱切的臉龐,看起來一定是二次大戰前拍的。另外還有四張照片,照片中是同一個男孩,只是處於不同的年齡階段。在青少年階段的照片裡,男孩臉上有雀斑,留著六〇年代的摩登髮型,一雙眼睛就跟走廊裡的泰迪熊一樣,臉上的微笑是真實的微笑,不像那個年紀的哈利,在相機前只能用痛苦的面容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她打了個冷顫,彷彿有道冷鋒通過客廳。
「有點像是孤單的感覺,難道你不希望跟一個人在,一起嗎?」
「那種感覺一定跟地獄沒兩樣。」莫勒輕聲說,拿起啤酒。
「讓我再從頭說一次,希芬森夫人,」哈利說:「第一,我想說的是您沒有必要擔心,我們已經掌控了局面。第二……」
希芬森老太太回到客廳,手裡端著托盤,坐了下來,斟上咖啡,擺上盤子,盤子裡盛放著瑪麗蘭牌餅乾。哈利等貝雅特稱讚完咖啡好喝之後才開口。
奧莉那張爬滿皺紋的臉龐流露出關切之情。哈利心想她關切的是不是別人?也許是因為哈利覺得奧莉實在太像某人了,才會覺得她關切的老是別人。
莫勒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哈利,然後瞥了奧納一眼,希望奧納能證實哈利說的是瘋話。
「我知道,」貝雅特說:「全都寫在你的臉上,我奶奶也有點像她。」
「可是為什麼?」莫勒說,打開啤酒。「為什麼凶手自願給我們解開密碼的鑰匙,讓我們知道他接下來的舉動?」
莫勒回了一通電話給《晚郵報》的記者,這名記者想知道警方是否支持兒童議會提出的懇求,希望讓兒童留在室內。
哈利望向窗外,想記起開心是什麼樣的心情。
「貝雅特建議她暫時搬去跟她兒子住,」哈利說:「我想這是個很好的辦法……」
「哈利,你是個非常奇怪的人。」
「妳是說靈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