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六十三章 蓮花原屬似花人

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六十三章 蓮花原屬似花人

張原問:「李卓吾先生仙逝幾年了?」
張原也看到閣上的大兄張岱了,快步上到木閣,問:「大兄何時來的?」
張原道:「此論甚奇,源出王陽明良心說,卻有新意,不知是哪位賢達的大作?」
初八夜裡這宅子中只有張原和兩個小外甥有得睡覺,其餘人都在守著,張原參加府試是本年最重要的事,穆真真和武陵就在張原卧室外間,兩個人要聽著更鼓好叫醒少爺,到了亥末時分,武陵已是哈欠連天,穆真真壓低聲音道:「小武,你睡一會兒吧,我守著就行。」
……
張岱遙指王嬰姿消失處:「但這位顯然是女子,因為她是裹足的,王可餐再怎麼像女子,卻未裹足。」
李贄的《童心說》呀,這篇短文四百年後的張原粗略讀過,當時並不覺得如何振聾發聵,而現在聽大兄張岱說來卻是惕然有省,有童心才有真情,不過並不是有真情就能所向披靡的,人不是生活在哲思和空想里,現實是如此的堅硬,李贄自己也最終被誣下獄自刎而死——
張岱笑道:「我也不瞞你,我是聽侍候大父的茶僮說的,想必你向大父稟報此事時被茶僮聽到了。」
次日,張原約了大兄張岱和廩生周墨農,先去縣衙門禮房取了報名文書,再到紹興府衙投送報名文書,胥吏認得張原,笑臉相向,很快為張原填寫好履歷,廩保張岱和挨保周墨農也都簽字畫押,報了名出來后,張原以五錢銀子相謝周墨農,周墨農笑道:「我與宗子是摯友,怎好收你這錢,宗子收了保銀未?」
張岱道:「那我要常去大父那裡討茶喝。」話鋒一轉,指著棧道那端王嬰姿的背影問:「這人是誰?」
張原無奈道:「不瞞大兄,她是謔庵先生之女,喜歡扮書生——」
「精神戀愛。」張岱喜道:「此語尖新,前所未聞。」
張原佔了地利,只在家裡靜坐等考就是,初八這日天剛擦黑,張原早早就洗浴睡覺,因為府試與縣試不同,縣試是天亮進場、辰時才開考,而府試卻是四更天就要入場,所以張原必須初九日丑時初刻就要起床——
張岱道:「這便是李卓吾的《焚書》,不讀《焚書》,難稱名士。」晚明士人逾禮放縱,從王陽明、李贄這裏恰能找到思想依據。
這會試程文一共三卷,收首藝兩百余篇,售價一錢八分銀子,比一般書籍要昂貴,張岱、張原、周墨農三人各買了一套,這是時文風向標,必須揣摩。
張岱笑笑地看著張原,說道:「介子莫非想魚與熊掌得兼?別矢口否認,我輩率性而為,不必效冬烘道學虛偽,你要抓住最初一念,那才是你的本心。」
穆真真這些天也一直在這邊,午後張原練字時,她也坐在書案一角,認認真真懸腕寫字,張原沒讓她臨帖,只讓她把會認的字學會寫,穆真真現在已識得一千多個字,千字文已全部能背誦,但要想順暢地閱讀書籍,必須識得四千字,所以她現在開始讀《左傳》,這是張原安排的,張原不讓她讀四書五經,他要讓穆真真讀史——
張原驚訝道:「還有這等事,我卻是未曾聽聞。」
張原道:「是謔庵先生的子侄。」
張岱卻不以為意,問:「你既知如此,為何還與王二小姐同舟去挖筍?」
張岱探究地打量著張原,笑道:「非也,王可餐是男子,這我知道,但這位——」抬眼再看時,王嬰姿已經不見了。
黃昏時分,張原依舊在投醪河畔騎白騾,等履純、履潔要搶著騎白騾時,他就去看穆真真練小盤龍棍,穆真真現在已不像初時那麼羞縮,早晚兩次練棍,只要張原有暇,穆真真就會主動來請少爺看她習武,張若曦也會來看,好似每日必演的戲劇一般。
說來說去又說到王嬰姿頭上,張原笑道:「我哪比得了李卓吾先生,我血氣方剛,也不適合精神戀愛,等我六十歲后再說吧,現在我還要做很多事。」
張岱道:「仙逝已十年,可惜啊。」又道:「李卓吾行事驚世駭俗,六十多歲了還與湖北麻城梅御史孀居的女兒相戀,李卓吾入獄也與此事有關。」
這時有王氏僕人過來請二人去赴宴,張原悄聲道:「大兄,那事再也休提。」
張岱大讚:「介子,若李卓吾先生健在,必引你為知己。」話鋒陡轉,說道:「所以說介子盡可與王二小姐交往,成就一段佳話,我甚羡慕。」
此後十余日,張原閉門不出,在家裡讀書、習字、作八股,張若曦經常為弟弟誦讀詩書,看弟弟習字、作文,心裏極是歡喜。
張岱嘴角勾起,似笑非笑道:「是嗎,可我怎麼看著像是女子?」
張原語塞,人,總有情不自禁的時候。
午後申時,張原回到東張宅第,避園的五根象牙大筍竟先送到了,其中一根大筍還系著一條絲帶,想必就是絆倒王嬰姿的那根筍,張原便命翠姑將這根筍先煮了炒肉吃,這筍果真如那船娘所說,嫩如藕、甜似蔗,張原一家大快朵頤——
張原吃了一驚,這時難裝淡定,忙問:「大兄從哪裡聽來的?」這事他只向母親和族叔祖張汝霖說起過,而且也是有意避開婢僕耳目的。
張岱是真心羡慕,十七歲的張岱期待遇到紅顏知己,他的未婚妻劉氏女不算,連面都沒見過。
張岱一拍大腿,那興奮的樣子讓張原愕然,只聽大兄張岱又道:「這是謔庵先生的次女是吧,有意許配與你為妻的那位王二小姐?」
張萼之父張葆生也參加了今年的會試,本月中旬就有消息傳回,張葆生未能中式,也不回鄉,依舊留在京中等待下科再考。
「盈盈細抹隨風雪,點點紅妝帶雨梅。莫道門前馬車富,子規今已喚春回。」
張原心道:「我最初之念,是覺得嬰姿師妹很可親,與她說話交往頗為愉悅,這是我的本心,而其他種種顧慮卻是因為世俗的束縛——」
張原道:「族叔祖那裡也送了一斤,我自己是一兩也沒留。」
武陵搖頭,又強撐了一會兒,扛不住睡意,說了一聲:「真真姐你記得叫醒少爺呀。」便和衣歪在矮榻上,倒頭就睡著了。
「聲聲喚出自家身,生死如山不動塵。欲見觀音今汝是,蓮花原屬似花人。」
張岱點頭笑道:「我靜觀其變,你們一個師兄一個師妹的,怎麼看都不像無緣的。」
隨這次新科進士墨卷傳回的還有三月初三殿試名單,狀元是周延儒、榜眼庄奇顯、探花趙師尹,張原對庄奇顯、趙師尹二人的名字沒什麼印象,周延儒的大名卻是知道的,周延儒在崇禎朝兩度任內閣首輔,與復社淵源極深,亡國前夕被崇禎帝賜死,周延儒會試、殿試都是第一名,當然是極有才華的,能兩度出任首輔,當然是城府深沉心智過人的,但最終難逃家破人亡的命運——
張原三人在府學宮十字街慢慢地走,逛逛書鋪,那姚記書鋪現在已經換了主人,改招牌為周記書鋪了,三人進書鋪一看,今年會試的墨卷本竟然都有了,是今日剛到的新書,還散發著油墨清香,會試是二月初九考第一場,二月十五日考完第三場,發榜要到二月底,現在才是三月二十四日,一個月時間不到,墨卷抄本要從北京傳至山陰,還要雕版刻印,書商可謂神通廣大——
周墨農笑道:「妙極,介子賢弟明年補生員,後年便可與我們一道赴杭州鄉試,這花酒斷少不了要介子賢弟請。」
張岱住口不言,他不知方才這儒衫女郎是何人,不敢褻語。
張岱道:「我要他兩年後杭州鄉試時請我喝花酒,怎麼,周兄也想眠花醉月?」
小舟順流而下,在臨溪木閣處靠岸,王嬰姿上了岸,對張原道:「這筍等下讓人送到師兄家去。」抬頭一看,木閣上有人憑欄下望,便不再多說話,朝張原拱拱手,上了棧道往別處去了
穆真真自然是張原讓她讀什麼她就讀什麼,有書讀她就很快活了,坐在少爺身邊寫字,心裏甜滋滋的。
「果然是她!」
張原搖了搖頭,心想:「王老師也未能免俗啊,嬰姿師妹竟也纏足了,我還以為嬰姿師妹也和澹然一樣未纏足呢,嬰姿師妹幼時纏足時想必會大哭,王老師於心何忍。」又想:「也許是王師母逼著嬰姿師妹纏的,前日嬰姿師妹出來見我,就被王師母拽回去了,王師母比較嚴厲。」想著先前在竹林中王嬰姿拍著竹子哭說要參加科考,不禁甚為憐惜——
張岱又道:「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介子可知這是誰的高論?」
張岱見張原有些疑惑的樣子,得意道:「介子弟這方面就不如我了吧,我也沒看到她的足,只看她那裊娜的步態,就知道她是纏足的,而且纏的是揚州小腳,揚州小腳纖直細長,拇趾未拗折,這個有講究,並不是所有女子都適合纏揚州小腳的,要那種天生腳短而寬的才行,以竹片扶夾,限制其寬,這樣裹出來的腳纖直細長,筋骨也未大損,把玩起來——」
「一回飛錫下江南,咫尺無由接笑談。卻羡婆須蜜氏女,發心猶願見瞿曇。」
周墨農道:「狀元二十一歲、榜眼二十七歲、探花三十四歲,這癸丑科殿試前三名都是年少俊傑啊,下一科,不知我輩能不能榜上有名?」
「持缽歸來不坐禪,遙聞高論卻潸然。如今男子知多少,盡道官高即是仙。」
張原鎮定自若道:「男子女相的不少,王可餐就很像女人。」
張岱見張原出神的樣子,嘿然道:「介子你可不是糊塗人,就算沒注意她的小腳,也能看出她是不是女子,說,她是誰,你不說,我自己去問,就問那船娘。」
紹興府八縣,參加府試的儒童過萬,縱然紹興府的考棚規模大,也容不下一萬人一齊考試,所以只能分開考,從初五日開始,先是嵊縣、上虞和餘姚三縣的儒童先考,初七日是諸暨、蕭山、新昌三縣的儒童考試,會稽和山陰兩縣的儒童安排在初九日考試——
……
張原嘆道:「李卓吾把梅氏女比作觀音啊,從這四首詩來看,二人的情感堪稱聖潔,是一種道的交往、精神上的相契。」
紹興府、山陰縣、會稽縣,兩縣一府共一城,府衙和考棚都在山陰縣這一側,所以從四月初一開始,就有其他縣的儒童陸續來到山陰,有親戚的就借住在親戚家,沒親戚的就住客棧,山陰縣客棧爆滿,很多儒童只好住到會稽縣那邊,甚至住到城郊去,年幼的儒童還要由父兄或者塾師陪送,所以四月的山陰縣是人滿為患,要持續到月底發案放榜才會散去——
張岱道:「李卓吾那時已出家為僧,梅氏女望門而寡,《焚書》里有李卓吾寫給梅氏女的四首七言詩,深情自蘊,我以為古今情詩以此為最,試為你吟誦——」吟道:
張原詫異了,方才王嬰姿上下船他也注意了一下王嬰姿的雙足,王嬰姿穿的是儒生常見的那種雙臉羊皮鞋,腳可不小,應該是未纏足的啊,何以大兄斷定王嬰姿是纏足的?
張岱笑道:「介子,我可等你半日了,方才在那邊堂閣上品到了西湖龍井茶,而且是西湖龍井中最上品的『蓮心茶』,應該就是你送給謔庵先生的吧,果然妙極,杭州織造太監實在是享受。」
一甲三人附有小傳,周延儒生於萬曆二十一年,今年才二十一歲,去年鄉試中舉,今年就會試、殿試雙元,稱得上是文運亨通,張原心道:「時不我待,周延儒科舉之路似乎很適合我,當然會元、狀元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只求三年後進士及第,這個應該可以憑努力得來的。」
張原道:「大兄,這事莫要傳揚出去,謔庵先生肯原諒我已經夠寬容的了,若傳揚出去讓他失了顏面,那小弟以後如何與謔庵先生相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