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二節 拼算
「你什麼都不知道。」思楠突然道。
蕭布衣舒了口氣，淡淡道：「已無所謂。太平道為禍多年，難免有頑固不化之輩。這一次，我不但要掃平天下盜匪流寇，還要將為禍多年的太平餘孽……一網打盡！崑崙就算知曉，我想……也不會反對！」
思楠抬起頭來，雙眸肅然，「這一次，你一定要小心對待，我知道，這人絕對不好對付。你的武功或許比他高明，但是他的用兵，只有比你強，而不會差。你的敵人多，他們死多少我不管，但我知道，你輸不起！」
雖然一天未眠，可他並沒有半分困意。
他或許在旁人眼中，還是那個仁義的西梁王，可蕭布衣知道，他已不是！
思楠想要站起，一跺腳，終於坐下，卻是再不言語，少見的生氣。蕭布衣反倒展顏一笑，「我錯怪了你。」
他本來不理解文帝為何晚年的時候，要在廟堂上仗殺群臣，他不明白楊廣為何每次出巡的時候，要將重臣帶著身旁。他本來不解曹操為何要借夢遊殺了近衛，他也嘲笑過宋太祖欺凌婦孺。
蕭布衣道：「我何必把你想的太壞？」
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從當年山腰奔下，勇戰突厥，到如今坐鎮東都，征戰天下。他或許更陰沉、更心狠，但是他的豪情仍在，甚至更加酣暢淋漓。
用兵好的人不多，但是要用兵，一定要知曉時機，不然就算獲勝，也是稀里糊塗的領軍。蕭布衣從虯髯客身上學習武功，卻從李靖身上學習兵法。
他和楊善會有何恩怨，讓楊善會竟然始終和他為敵？如果要有解釋，思楠說的就不錯，楊善會是將門第一將，他和李玄霸有關係，他投奔竇建德，就是要阻撓自己前進的步伐。
可在他們的地位的人，難道就覺得所有的事情理所當然？
若不能勝，何必出兵？
思楠卻道：「我……覺得，他是太平道中人。」
他已經明白來者是誰，或許全天下只有這人，才可以輕而易舉的到了他的帳前，只是這人，為何要回來？
李靖登天不行，可要求勝易，並非運氣、並非兵力、而是在於算！
思楠不必偷偷進來，她來找蕭布衣，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到氈帳前，而不會有人攔截。因為這些日子來，她是蕭布衣身邊的一個特例。
蕭布衣只好笑道：「那我就不知道。」
可思楠卻給蕭布衣個驚奇。
蕭布衣沒有說哪個，一連四問，可思楠已點頭，一字字道：「不錯，就是他！就是因為你不知道，所以我……一定要回來！」
思楠不肯抬頭，良久才道：「我並沒有到遼東。」
「是你？」蕭布衣問道，平靜如常，彷彿對方不是殺手，而是朋友。
思楠說的不錯，這的確是個很奇怪的事情，楊善會是名將，這種人一點不笨，可選擇投靠的對象並不聰明。
思楠扭過頭去，淡漠道：「可我知道的，顯然都沒有告訴你。」
這當然不是運氣，也非鐵甲騎
蕭布衣從李靖身上習得習算之法，早將將者一事算的七七八八，法者用的法度森嚴，都說無知無畏，可他因為知曉，所以亦是無畏。
「太平四道八門，其實經過這些年來，已實力大衰。很多門中，已人員凋零。」
死在他手上，為他去死的人，比任何人要多，他已麻木冷漠，他已冷血鐵血。他現在能做到的一點是，對他忠的人，他給與回報，暗算對抗他的人，他會以各種手段還擊。
蕭布衣知道那個對手，他更知曉那人生平七百多戰，未嘗一負，就算羅藝、竇建德，都是那人的手下敗將，可是他只是吃驚，卻不畏懼。
蕭布衣凝望著思楠，沉聲問，「我信，可你怎麼知道？」
蕭布衣想到這裏的時候，滿是奇怪。
這些思緒一閃而過，蕭布衣殺氣不減，簾帳一挑，一道黑影已閃身入內。
蕭布衣大為意外，可也知道，只有思楠才會平安的到了這裏，不驚醒這大營中的十面埋伏。因為無論是蝙蝠、還是孫少方等禁衛，都認識思楠，也知道思楠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讓思楠來到這裏，或許在蝙蝠和孫少方的心中，那對蕭布衣是個驚喜。
他的話本來就是命令，可這刻，卻有了少有的溫柔。
可李靖就是其中的一人！
蕭布衣又問，「記得我和你一起的時候，我說過，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
那一劍極快、極厲、似金虹，如紫電，劃破了帳內的黑暗，已到了蕭布衣的喉間！
可是崑崙呢，為何不加以約束？
思楠冷哼一聲，「你把我想的太好了。」
蕭布衣不語，雙眸灼灼，只是望著思楠。方才他只注意到思楠的劍，現在他才發現，思楠衣黑如發，膚白勝雪，她的雙眸，就像冰雪中的暖陽。
蕭布衣嘆氣道：「凋零如此，還能翻雲覆雨，若是昌盛，那還了得？」
蕭布衣心中湧起一陣熱血，無論如何，思楠對他，總是與眾不同。熱血變成豪情，蕭布衣昂聲道：「他來這裏，當然要對我不利？只是……我何須懼他！」
思楠望見蕭布衣的意氣風發，刀削般堅毅的臉，輕咬下紅唇，雙眸如水，微泛波瀾……
他問完話后，陷入了沉思，他不是個輕易聽信旁言的人，很多事情，他喜歡自己思考。
他相信，此刻竇建德也睡不著！
有心人，當然會感謝明月，感謝秋風，只要有心，就算在寒風冰雪中，也能感受著那若有若無，卻如深海般的關切。
不過溫柔只是一絲，隱藏在冰冷的語氣中。他這已是很客氣的做法，她抽劍來刺，若是旁人，蕭布衣會毫不猶豫的拔刀將對手斬成十段八段。
蕭布衣別的四事比起李靖或遠遠不及，卻最善用道取勝，這裏的道者，絕非太平道的道，而是天下大道，得天下之心的道。他鼓舞士氣，激勵群臣，發動百姓，
思楠低語道：「可這個消息對你尤為不好，我只怕你有危險。」
兵死了可以再招募，可將死了，又豈是一時半刻能夠補充？
可有時候，心中的關懷，不一定要喊出來！
李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出兵或許在對敵時可以等上幾天數月，任憑旁人風言風語，但是他出戰，卻能一天就決出勝負。
現在最應該的現實是，別人懼怕他才對！
他知道李靖每次出戰，已知必勝。
他得道一法，來擊竇建德，雖還未分勝負，可只要謹慎小心，當可求勝。
李靖教過蕭布衣，戰場要勝，絕對不能靠運氣，一個將軍要勝，要靠計算，而不能靠賭！
蕭布衣眼皮微跳，不明白為何太平道怎麼總是陰魂不散，他知道思楠絕不會無的放矢。
思楠不答，繼續道：「我一直想看看你的武功，我自覺武功進展不慢，我想知道，我現在和你的差距。」
「什麼？」思楠詫異問。
才要召喚，蕭布衣突然收聲。他沉思的時候，已吹熄了油燈，他的帳中，本來漆黑一片。可那人一進帳中，營帳就亮起了一道瀲灧的劍光。那人進帳，拔劍出劍，一氣呵成，一劍準確無誤的刺向坐著的蕭布衣。
那個黑影他頗為熟悉，因為每天匆匆忙忙之後，偶爾想起的時候，就如瘦馬歸人，得遇休憩之地時的溫暖。
他絕非稀里糊塗的出兵，每次出軍，他亦是在算。
可到如今，沒有誰比他殺機更重，只是他很好的掩藏了這點。
她說的是廢話，可蕭布衣並沒有不耐，只是輕「哦」了聲。思楠半晌又道：「我在路上得知一個消息，對你不利，所以……回來。」
突然想到楊得志所言，『小心楊善會！』蕭布衣一時間，不知道是何心情。
蕭布衣皺眉道：「那又如何？」
思楠搖頭，「沒有。他是留給我一張紙條，和以往一樣。」
思楠點點頭，「他不但是將門中人，而且極有可能是將門第一人。」見蕭布衣皺眉，思楠問，「你不信嗎？」
蕭布衣陡然怔了下，突然有些醒悟。
思楠微震，垂頭不語，露出了雪白的脖頸，她就算矇著面，也有著那種驚人的明艷。她的美麗，隨著時間的流逝，只有更濃，宛若她的劍法，日益驚艷。
他是蕭布衣，他是威震天下的西梁王，鐵騎踏遍天下，他們若是不怕，就不會暗中作樂，而會光明正大的和他一戰！
對手紗巾罩面，本來一雙眸子黑白分明，清亮如水。
蕭布衣一振，「你見過崑崙？」
蕭布衣微微一笑，「難道你這次去遼東，路過武安的時候，就想幫我除去楊善會，所以才知道他投靠了竇建德？」
不算者，只以兵力、驍勇作戰，無非匹夫之勇。勝一場易，常勝難若登天，要想百戰百勝，那是絕無可能！
楊善會居
不在他們地位的人，又如何會理解他們的悲哀？
二人只是默默相對，蕭布衣心緒如潮，思楠卻是心亂如麻，蕭布衣知道自己想什麼，思楠卻根本不知想什麼。
或許他不如李靖能算，但是他也有李靖不能及的地方，那就是他有氣勢，他得道多助。
那種關懷，就像月出照關山，秋風送人還般，悄悄然然，你可能不知道，但是不意味著沒有。
凝望著氈帳的捲簾，蕭布衣微眯雙眼，緊抿嘴唇，等候對手的動靜。
他們談論的人，原來就是楊善會！
不算當然可能勝，那多半是對手更不會算。所以雙方的勝負，只能交給老天來決定。
蕭布衣沒有想到是，在這種時候，楊善會竟然投靠了竇建德。
他甚至和竇建德遠隔數百里，就已經戰氣勢、戰算計。可饒是如此，蕭布衣也沒有算到，竇建德為了勝他，不惜讓往日的死士加入進來，或許就算算到，可蕭布衣還會一戰，因為汜水河一戰，無論勝負，河北將領已損失慘重，這種成績，甚至要超過明日大戰。
這種必勝，是立於知己知彼，是立於知曉時機，若是並無勝算，大局未明，李靖絕不出兵！
「奇怪？」蕭布衣臉上泛過詫異，「有何奇怪？」
可對於這個人，他下不去手，他也不信對手要殺他。如果真的要殺，那打擊無疑相當可怕，那這世上，他還可以相信誰？
不知過了許久，思楠才道：「你說不錯，你不須怕他。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一直隱而不出，誰都不理，這次投靠了竇建德，卻是無聲無息，不讓你知道，你不覺得奇怪嗎？」
蕭布衣見她不語，自嘲道：「所以你不知道我想什麼。」
本來進入極暗的氈帳，雙眼會有那麼一刻的不適。可那人似乎有雙夜眼，竟然準確無誤的刺向蕭布衣。
思楠移開了目光，問道：「你為何不躲？」
「愛的人想著什麼，我感覺的到！」蕭布衣緩緩道，刀削的臉龐上，帶著一絲柔弦。
他現在，誰都不懼，就算李玄霸、裴矩一個多計，一個陰險，他也不懼。就算李淵、竇建德一個老謀、一個善戰，他也不懼。
「所以你回來了？」蕭布衣問道。
李靖的用兵要算五事，道、天、地、將、法。這些都是孫子兵法名言，可知曉的多，能用於實戰，詳細算出的沒有幾人。
別人看到的都是光環，可誰看到那璀璨的光環下，漢家陵關的蒼寂、古道西風的疲憊。
蕭布衣沉默不語，有的時候，沉默就是默認，也有不滿。
◇◇◇◇◇
其實五事中，只要能明曉精熟幾事，已是少見的領軍將領，若是五事精悉，那已是領軍奇才，世間並不多見。
思楠抿抿嘴唇，突然道：「八門
蕭布衣在手按刀柄的時候，只覺得天地清明，四肢百骸無不充盈著力道。
楊善會河北名將，身經七百余仗，從未敗過，也怪不得蕭布衣慎重。
「我以為你會出手。」思楠低聲道。
這五事，聽起來簡單，可能算曉分明，再無遺策，絕非易事。
思楠果然也不敢確定，疑惑道：「若是李玄霸，他為何要告訴我這個消息，他知道，我一定會通知你。如果那樣的話，他為何要透漏楊善會的消息。楊善會若是投奔竇建德，無疑在等著關鍵時候，給你致命一擊。我覺得……這次真的好像是崑崙，可若是崑崙，那真的很怪異，他身為太平之主，難道還控制不了楊善會？為何又要告訴我所有的一切？」
思楠搖頭道：「他們凋零也是命，試問自張角開始，他們就一直被朝廷猜忌，百般圍剿，雖是屢有大才振興，但是逆天行事，終要滅亡。太平四道，道主都是經天緯地之才，可太平八門，卻是太平道的根基所在，也是他們能動用的力量，畢竟我們知道，任憑一個人強煞，他也不能憑藉一己之力做成大事。裴矩武藝雖在，算計還在，可他實力已不在，他已掌控不了回天之力。」
「我以為你會在遼東。」蕭布衣終於露出笑容。
他甚至雙眸閃亮，那是一種勇士遇到危險時候的激昂，那是高手遇到另外一個高手時的振奮！
「是我。」那人終於收劍。
蕭布衣竟然沒有動，更沒有出刀，只是冷冷的望著劍尖，不發一言。
思楠冷哼一聲，「想堂堂西梁王，豈不是談唱俱佳，讓人分辨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嚓」的一聲輕響后，帳內重新回于寂靜，那人立在那裡，有了絲不自在。蕭布衣一直望著她，良久才道：「坐。」
◇◇◇◇◇
刺客竟然是思楠！
蕭布衣遲疑道：「那不見得是崑崙，李玄霸也有可能。他是崑崙的弟子，知曉崑崙的一切，甚至可以……模仿崑崙的筆跡。」
他說的是實情，因為無論竇建德、羅藝還是高麗王，都是他的敵人，眼下，他別無選擇，只有一個個的打過去，打到這些人歸降。
思楠說的有些艱難，蕭布衣嘆道：「從黎陽到遼東，哪個消息對我都不好。」
不會為了兩廂思念，難道為了……
思楠微愕，良久無語。
無論來者是誰，只要對他不利，他當求將對手斃于刀下。他初入這個世上的時候，本沒有殺機這麼重的時候。
蕭布衣說出何須懼他的時候，意氣飛揚。
「他是將門中人？」蕭布衣明白過來。
天者一事，在於計算陰陽、寒暑、時制；地者一事，在於計算遠近、險易、廣狹、死生；將者一事，要判斷自身以及對手將領兵士的智、信、仁、勇、嚴；而法者一事，卻是在於曲制、官道、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就是說女人的心思，男兒難測，可很多時候，就算女人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著什麼……
他們得到的比別人多，註定付出的也比別人多，這就是他們的命，命中注定！這樣的人生，難說好壞，卻再無回頭之路。
可這刻的眼中，卻如霧籠春水，朦朦朧朧。
突然想到楊廣臨死前的凄涼，蕭布衣心中微凜，神色不動。
刺客似乎也有些意外，遲遲的沒有任何動靜。長劍冰冷，蕭布衣視而不見，只是凝望著對手的雙眸。
思楠一笑，怨氣煙消雲散，「這時候……我接到了崑崙的消息。」
他若當上皇帝，做的其實和他嘲笑的人沒有什麼兩樣。誰都知道，眼下的皇帝是皇泰帝，可誰也都知道，西梁王遲早要取而代之，他日後的所作所為，和他嘲笑的宋太祖又有什麼區別？
「你問心無愧，不然何以會生氣？」蕭布衣道：「我只知道，心中有鬼的人，不會像你如此氣憤。」
又認為有些不妥，思楠解釋道：「我不是為你……」
他在後世不理解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可現在他已明白。
思楠突然道：「我找不到楊善會……」她頓了下，可卻已承認蕭布衣方才說的不錯，她的確想為蕭布衣殺了楊善會，再去遼東。
蕭布衣臉色微變，思楠了解，也知道他真正的對手。能讓她也看重的人，並沒有幾人。心思飛轉，已記起一人，陡然失聲道：「是他？他投靠了竇建德？他為何要投靠竇建德？我為何沒有聽到任何消息？」
◇◇◇◇◇
也只有楊善會，才會讓思楠如此器重，也只有楊善會，才可敢說用兵勝過蕭布衣。
瀲灧收斂，如雨後初晴，天邊虹消，長劍停到蕭布衣喉前三分距離，卻沒有刺下去。
蕭布衣簡直有著驚天的膽量！
「我知道。」蕭布衣只能道。
李靖在道者一事，是順水推舟，但在其餘四事，卻是計算的極精。
女人都有一種直覺，而且不講道理，可這種直覺，有時候真的很准。
可普天下，能做到李靖這種境界的能有幾人？所以天下也就只有一個李靖！
他是藝高膽大，還是根本沒有準備閃躲？沒有人知道，出劍的人也不知道，只有蕭布衣自己，才知道！
蕭布衣坐鎮東都，安定河南后，一直都借皇泰帝的稱號，對隋朝舊臣加以招降。中原因此歸附者，不計其數。可河北不降之人，除了羅藝，就剩下個楊善會。
所以他能百戰百勝，所以他一出手，就能殺敗一陣風，大亂草原，擊潰歷山飛，攻下黎陽城，火燒林士弘，伏殺張善安，降伏江南眾將，收復嶺南九十六州！
她不是不明白蕭布衣的心，可她不明白的是自己的心。
就是你不知道，所以我一定要回來！思楠說這句話的時候，平平淡淡。
兩方兵士拼勇、拚命、拼士氣，他卻要和對手拼道、拼勢、拼算。所以他對竇建德，從東都出兵之際，就開始算，就開始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