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師中天
「師中天悼亡妻卓靈兒于止心園。」
畫卷之上，一個年輕的紫衣女子，身負長劍，背向而立，只能隱約見得一張清麗的側臉，似乎正在回首說著什麼。
石桌之旁，兩張石凳擺放，說是凳子，卻更像是將一截石條攔腰斬成兩段就算是完事了。
師中天聽完瞭然地點了點頭，也沒有在細節處糾纏，只是在得知三州大戰之時，臉上先是露出渴望激動的神色，隨即又頹然黯淡，彷彿心灰意冷了一般。
略一張望，他更加相信對方確實不帶惡意，否則絕不會讓他到這樣一個所在來，此處明顯只合兩三好友相聚，不利生死搏殺。
「何止是認識，百多年前，張大哥曾至雍州遊歷，與師某相逢道左一見如故，遂結伴而行。」
「痛快！」
張凡望著大漢的側影，默念著兩人的姓名，心中若有所思。
「來，小兄弟，先幹上一杯再說話不遲。」
這也叫「杯」？望著眼前滿溢的，幾乎快趕上兩海碗那麼多的酒水，張凡頗有些無語。
酒也喝了，該是到談正題的時候了，師中天將酒爵重量地往桌面上一頓，小鼎中酒箭再次射出，他同時開口道：「一百多年前，我與你曾祖便曾同飲過此酒，沒想到百年之後，又能與張烈大哥的後人共謀一醉，真是痛快啊！」
兩側的牆壁上，分別懸挂著十余盞青銅油燈，上面一點如豆火苗隨風搖曳，彷彿隨時可能熄滅一般，不僅沒能增加光明之感，反而更顯昏暗。
——曾祖，張烈！
未曾詳查，唯一可知的就是它絕對遠勝於御靈宗用來收集丹砂的紅葫蘆，保守估計，將這小鼎傾空了，怕是能將這個房間淹沒。
「赤炎心？」
「不錯，正是赤炎心靈酒，不過這可不是普通貨色，乃是老哥我親自採摘釀製而成的，就這一鼎，便花了我十年的功夫。」
「師中天」
「哦，還真沒想到，怎麼？老弟看上了？」
此時師
師中天就這麼站在原地，默對畫卷良久，方才一聲長嘆，黯然道了聲：「罷了！」
擺了擺手示意不再提及此事，他轉而問道：「那你跑這來做什麼？是不是看上老哥什麼家底了？若不是看你施展出法相，一時好奇多問了一句，不然……」他嘿嘿笑著，言外之意是張凡運氣好，不然就要死在他手下。
這幅畫卷上墨汁未乾，顯然是剛畫完不久，再看石桌上的筆墨，便不難知道正是出自這大漢的手筆，而卓靈兒這個名字更是說明了一切。
雖然這一步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跨不過去，但無論怎麼說，也算是罕見的高手了。這樣的人物，提起曾祖張烈時，仍然一臉仰慕懷念，甚至生出投奔之心，那先祖當年，又是何等的風采？
師中天似乎想起了當年並肩殺敵的豪情，猛地一拍桌子，連酒爵都不用了，舉起小鼎到嘴邊接連大口灌入，便是淋漓的酒水順著虯髯滑落，沾濕了胸前大片衣襟也不曾在意。
做完這些，師中天深吸了口氣，驀然轉身正對著張凡，身上的氣質也陡生變化，悼念亡妻不已的痴情哀婉憤懣不見，只餘下勇烈霸道的強者之姿。
張凡心中一動，也不在上面多糾纏，轉移話題問道：「老哥可知五里坡這一處所在？」
字跡狂狷恣意，彷彿紙面不能約束，書寫的內容卻滿是哀怨凄婉，與字跡本身的氣質形成鮮明的對比，讓人一見難忘。
「嗯？道友與先祖相識？」
不過看師中天如此豪氣，他也不好多說什麼，也只得舉杯示意了一下，學著他的模樣一飲而盡。
師中天聞言放下小鼎，瞥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道：「十年前，師某如喪家之犬，孤身一人帶著剛出生的孩子被人追殺到了秦州。」
說完往事，師中天瞪了張凡一眼
「這人已經廢了。」
張凡眉頭一挑，疑惑地問道：「師道友又是如何知道在下的？」
縱酒狂歌，人頭下酒，這般日子的確令人難以忘懷，即便只是聽其敘說，一股豪情依然湧上心頭，恨不得早生百年，一起逍遙。
見他這個樣子，張凡也不久呆，共飲了兩杯后，便起身告辭了。
此時師中天似乎被張凡的到來勾起了往事，一杯接一杯地灌著酒，不過隨意答了一句，又沉浸到了酒鄉之中，彷彿他的整個世界，如今只餘下這一鼎一爵，再無他物。
「說吧，不在秦州太太平平地當你的宗門弟子，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作甚？」
張凡微微一笑，略略行了一個禮，道了聲：「在下張凡，見過道友。」
繪出這一幅畫卷之人，顯然畫技精湛、用心極深，寥寥幾筆勾勒，便將一種溫柔與鋒芒並存的氣質展現，尤其那一回首的風情，更是不舍中帶著決絕，應和枯藤老樹昏鴉，殘陽如血盡染，一股哀傷憤懣之氣直欲破紙而出。
石桌的造型用「簡樸」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四四方方、厚厚實實的，看上去就像是從一整塊巨石上劈砍而出，然後直接搬過來一般。
同一時間，閣樓陰暗之處，師中天彷彿感覺到了什麼，放下手上酒爵，怔怔地望著遠方。
「也就是那時候，在坊市中聽聞了張大哥後繼有人。」
不過這些也不需細說了，他想了想了，還是道：「我是跟蹤狗蛋來的。」
如今敵友不清，對方的態度也有古怪之處，倒也不忙著套近乎。
「五里坡？」
他先前明明只報過自己的姓名和法相宗的名號，這師中天又是如何聯繫到張烈的身上的？總不能說是因為同一個姓氏，同屬法相宗，便認定兩人有關係吧？
上面沒有花紋圖案、造型
一道火紅流光閃過，張凡現身閣樓之中。
大手在桌上一拍，兩道火紅色的水箭從小鼎中射出，注入到兩個酒爵之上，頃刻滿溢。
「我叫師中天，小兄弟若不嫌棄，喊聲老哥便是。」
張凡也不擔心酒中會有什麼問題，他一身的火屬靈力，正是天下毒物的剋星，無論什麼毒性的，在烈火焚燒之下都不過是虛妄而已。
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張凡將秦州的變故，自己到海外的因由大致說了一下，只是在提及上古洞府和三屍道人等人時，隱晦帶過沒有細說。
師中天臉上稍稍露出了驚奇之色，這樣的資質，已經算得萬中無一了，以為是張凡想收其為徒，也就沒有多說什麼了。
師中天也不挽留，只是擺了擺手，就又抱起小鼎狂飲不止，也就是他修為高深，否則如此喝法，怕是早就了醉死了。
「後來有不開眼的小賊惹到我們頭上，張烈大哥何等脾氣，當即與師某一起連屠雲霧山脈十八個修仙世家，又在世家聯盟的追殺之下殺透重圍，返身掩殺，連戰三日滅敵無數，直殺得一干鼠輩不敢正視，真是痛快啊！」
此處雖然地處海外，但與秦州仍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只要與周圍的修仙之人有些聯繫，便不可能不知道秦州的大變。
張凡一時默然，眼前的師中天乃是一個假丹高手，甚至觀其展露的手段氣勢，可能已經到了假丹的巔峰，離金丹大成不過一步之遙。
回首望去，莊園之中一片昏暗，閣樓之處，更如漩渦一般，彷彿可將一切熱情消磨，只餘下凄涼死寂，到底又是怎樣的往事，讓得這般強者，甘願自鎖方寸之間？
這裏的裝飾風格與莊園庭院完全兩樣，絲毫沒有在精細處下功夫，也不見任何飾物點綴，就空空蕩蕩的
「本想張大哥那般驚才絕艷，想必早已成為結丹宗師，這才想去投奔於他，不想……」
這些東西是如此的簡單，張凡不過一眼掃過，很快就將目光集中到了此處的主人身上。
酒方才一入口，他便覺得一股火熱驟然生出，沿著口腔、喉嚨、腸胃直達全身，瞬間整個人暖洋洋的，如在溫泉中浸泡了幾個時辰一般，一身疲乏盡數消解，隨後輕飄飄的感覺泛起，好似置身雲端之上，陶然不知歸處。
不過……
「狗蛋？」師中天一愣，不解道：「這小子有什麼問題？市井小兒罷了。」
如今的秦州能稱得上「太平」嗎？張凡望了他一眼，此人如果不是在裝傻的話，那就是真的自我封閉在這小閣樓中了，對外界的事一無所知了。
閣樓之內，採光本來就不甚好，又值黃昏，一片朦朦朧朧籠罩。
……
偏偏這樣一條大漢，此時卻正做著與他外形完全不符的事情，也不因外人到來而有所避諱。
他側面對著張凡，好像沒有察覺到他一般，只是怔怔地看著前方。
出得閣樓，日已西沉，月未中天，一片陰沉冷色。
「異靈根！」張凡言簡意賅地吐出了三個字。
張凡長嘆一聲，轉身化作一道流光，向著五里坡方向遠去。
與此同時，大箱子轟然合上，塵埃落定。
那是一條魁梧的大漢，蠻臉虯髯，粗布青衣，斑白長發披肩，負手而立不需作勢，一股彪悍血勇之氣撲面而來。
張凡的臉上火紅之色轉濃，彷彿沸騰了一般，紅白轉換瞬間反覆三次，眼睛方才恢復了清明，開口問道。
畫卷留白之處，兩行墨字淋漓：
那裡，一幅畫卷懸浮展開，彷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對他的話張凡並不懷疑，十年的時間能釀出這麼一鼎已經很了不起了。
「卓靈兒」
師中天舉起酒爵道了一句，隨即一飲而盡。
「一朝別
張凡聞言一哂，最多不過受點傷，露出一些底牌而已，真想要他的命，又哪裡是那麼容易的。
旋即一揮衣袖，牆角處一口大箱子如被無形大手掀動，豁然開啟，露出其內層層疊疊地滿箱畫軸。隨著他的動作，眼前懸浮著的這幅，也緩緩捲起，慢悠悠地飛至箱子上方，然後才失去支撐落下。
似乎對他的這聲「道友」不怎麼滿意，師中天皺了皺眉頭，卻也不多說，徑直到石桌之前，大袖來回抹過，筆墨紙硯如被狂風席捲，紛飛落地，一個古拙的三足小鼎，兩個酒爵代之出現在了空蕩蕩的桌面之上。
張凡想過很多答案，卻沒有想到他的態度大變居然是因為這個。
以張凡的器道修為，在小鼎一出現的剎那便已發現，它上面的靈力波動晦澀深沉，好像讓什麼東西封禁了一般，絕非普通的儲酒器皿。
如此資質，便是大宗門也要動心，此人卻是如此不在意，看來真是心灰意冷了。
張凡一時失神，自踏入修仙界以來，這個人的影子便一直在身邊存在，不曾想在這海外修仙界，居然還能遇到他的故舊。
想來方才在庭院中所見的小女孩兒，便是他的女兒，而靈兒這個名字，更是沿用自亡妻的，從中也可見得，這師中天別看外貌粗豪，竟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
沉默半晌，他忽然寂寥一笑，隨即起身，筆墨紙硯，一幅悼妻圖從緩緩從筆下流出。
張凡聞言苦笑，人與人的性格不同，謹慎多疑已經成為一種本能烙印在他的心中，卻豈是能隨便改變的，也許只有在關鍵時刻生死關頭，自己身上深埋的那份勇烈才會爆發出來吧！
「出鎮東南五里處，又名亂葬坡，除了枯骨就是鬼火，什麼都沒有！」
這靈酒的滋味與先前在極樂宮所喝的彷彿，不過似乎更濃烈霸道了許多，再加上分量十足，若不是他專修火道，轉化迅速，怕還未必能承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