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之許陽的十八世紀》尾聲,番外……

第一章 半生緣

尾聲,番外……

第一章 半生緣

丁巳年四月十三。
那校官滿臉不安,又從牛皮壺裡倒了一杯水給林如海:「你湊合著喝一口兒,天氣熱,別中了暑氣。」說著眼圈便紅了:「我對不住您,幫不了您什麼忙……」
孟姨娘呆了一呆,是啊,他所有的脾氣,可不就是只衝她一個發?他身邊伺候的丫頭,唯有她是從他四五歲就跟在他身邊的,他不沖她發脾氣,還能沖誰呢?從她被林大姑娘送到林大少爺身邊的那一天起,他穿衣吃茶讀書寫字,都只許她一個人做她。那時候的她,是討厭他的吧!他那麼的調皮那麼的脾氣壞,他明明在別人面前都那麼聽話乖巧,偏總是想盡辦法捉弄她欺負她,什麼活都非要她去做,什麼事兒都不許別人插手,那時候,她也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孩子,真的被折騰的又累又怕,每每背了人偷偷的哭。很多年以後,她教訓著自己的兒子:「你怎麼總是欺負四丫?你要是不喜歡她就不要跟她玩,去找別的孩子」卻聽到兒子小聲的說:「我不,我最喜歡四丫了,我想讓她多理理我啊。」她愣在當場,忽然想起那時候,他身邊除了自己,全是婆子媳婦,和起碼大他七八歲的大丫頭。自己那時候也不過是個孩子,笨手笨腳的,給他穿衣服系錯帶子,給他梳頭時拽掉頭髮,他卻從來一聲不吭,自己那會兒怎麼會覺得,他對她不好呢?
「說什麼傻話,這種天氣哪個大夫會出門?路早就封了,你也進不去城。好香墨,你別嚷嚷,白讓大傢伙兒擔心。」
孟姨娘這些年雖過的樸素,可家裡的條件擺在那裡,她就沒用過差東西,保養的也好,看著比林如海要小許多,可才過來這地方半年,鬢邊就增了不少白髮,額上也添了幾道皺紋。這會兒她跟頭髮花白林如海站在一起,倒有些老夫老妻的模樣了。林如海見她那憔悴的模樣越發的難過:「你快起來,地上涼,別再把你折騰病了。」
儘管明知到這個皇帝倒行逆施,可他卻依然是最高統治者。他在公布了父親死訊之後似乎一下子把腦子都找回來了,迅速的開始了清算。京衛指揮司的兵馬抄了許陽的家,不過只收穫到一座空空的宅邸,真的是空的,除了大傢具,連件衣裳都沒剩。暴怒的皇帝又給林如海扣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帽子判了他流放,選的地方是基本有來無回的伊紜。
林如海掀開車簾往遠處的長亭一看,卻見遠處熙熙攘攘的站了不少的人,正愣著已經有好多人看到了押解的兵士,急急的趕了過來。走到近前一看,打頭的卻是伍智光與許子清,林如海趕緊下車,一見面二人便深深一拜,伍智光更是哽咽道:「林大人,我們對不住您!」
到這個份上,林如海知道自己是攔不住這些人了,只得由他們去。孟姨娘連他給買的房子都賣了,全兌成了金子藏在車底,等校官給林如海去了枷鎖,她把林如海摻進車裡還念叨著:「這倒不錯,有官兵押運,倒不怕遇到劫道的!」只把林如海弄得哭笑不得,樂天派到這個份上,他實在是無話可說了。
(終)
戊午年十二月臘月二十三,伊犁。
周海華死在了獄中,許子清是絕對不會讓他有翻身的機會的,這一點也讓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如果說現在的皇帝是一條老虎,那周海華絕對是他最尖利的獠牙,失去了獠牙的老虎,看著再可怕殺傷力終究有限。至少林如海不用擔心自己還沒踏上去伊犁的路途就不明不白的死在牢里。
正說著門一開,孟姨娘裹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這鬼地方,冷的能凍掉人的鼻子!老爺您瞧瞧我弄來了什麼,北方人真是能想辦法,把白菜腌成這樣,大冷天的也有菜可吃,真不錯。」
世事無常,兜兜轉轉,她還是回到了他身邊,昔日的情愫被深埋到了心裏。他懷著對亡妻的愧疚與思念遣散了所有的侍妾,她則記著自己的丈夫是那個叫做張懷秀的男人,只肯做他挂名的妾。一晃兒又是這麼多年了,再回頭,卻發現,他們的大半輩子,都是與對方相伴的。
林如海驚的目瞪口呆:「你胡鬧什麼,你父親母親怎麼辦!快快回去。」
新疆的冬天不是一般的冷,好在屋子裡火炕火牆全都有,溫度還算不錯。
孟姨娘本拉著臉不看他,這會兒卻淚流滿面:「欠什麼?還什麼?難道幾十年的情分還用得著一筆筆的算清么!這會兒若不出事兒,你難道忍心把我趕出去孤零零的一個人過日子?將心比心,我又怎麼能做得出這樣的事兒。再說你覺得把我安排的挺好,我可不覺得,孤零零的一個人,沒家沒親人,一個人守著個大院子有什麼意思。」
林如海拿起手帕擋在嘴上咳嗽了一聲,便又笑呵呵的準備與孟姨娘說話,卻被她奪了帕子展開看了:「老爺,你,你咳血了!」說著便往門外走:「我找大夫去。」
寶玉正發獃,周圍悄悄的,冷不丁被他一句話嚇了一跳,竟出了一身的冷汗,正要回答,卻忽的想起什麼,登時臉色大變:「這麼半天,老師竟然一聲都沒咳嗽……」他話沒說完,人就已經跑進了屋子裡,許陌也急匆匆的奔了進去。低矮的小屋裡,林如海靜靜的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土布被面的被子,十分安詳的閉著眼睛。寶玉慢慢伸出手把他垂在被子外面的手塞了進去,只覺得手中一片冰涼。
皇帝在瞞了幾天之後終於對外宣布了太上皇的死訊,當然理由是病故。可是滿朝的文武誰不知道這絕對是胡扯呢?太后要見太上皇最後一面這麼簡單的要求都給拒絕了,說沒有問題誰信啊!
眾人等了半晌,開始還相互寒暄幾句,越等越覺得不對勁兒,這時間也太久了。許陌寶玉跑進屋裡一看,卻見林如海穿了官服整整齊齊的躺在床上,面色如生,臉上竟似帶了一絲笑意,孟姨娘伏在塌邊,似是睡著了。這場景跟剛才林如海辭世的模樣何其相似,寶玉驚得腿都要軟了,他顫巍巍伸出手去,果然孟姨娘早沒了氣息。
林如海悠悠道:「哪有生來就沒脾氣的人呢?姐姐已經夠累了,母又那個樣子,除了你,我還能跟誰發脾氣耍臉色……那時候,委屈你了。」
蘭良臣匆匆的與當地官員打了招呼,便趕緊打聽林如海在什麼地方,眾人頓時明白林如海是要翻身了,再略一打聽,果然如今的林如海已經不是太子太傅了,昔日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年前就決定升了林如海做太傅,只是伊犁這邊被大雪封了才拖到現在。花花轎子眾人抬,這時候不去新出爐的太傅跟前混個臉兒熟那是傻瓜!於是原本進城的時候一正一副兩個欽差,往林如海家裡去的時候卻已經變成了浩浩蕩蕩一大隊的烏紗頂子排成行。
這下連在一邊看著的那校官都綳不住笑了:雪雁生的嬌小玲瓏,一口的吳儂軟語,嬌嬌嫩嫩的典型的江南女子,跟新疆哪裡能扯上半點關係?
雪雁也從馬車上爬了下來,跪在林如海跟前道:「那拐子是蘇北人,我才學了幾句蘇北話的,您不覺得我口音裡頭帶著點新疆味兒么?」
許陌輕輕點頭,便在樹底下站了,靜靜地看著蝴蝶在樹上飛來飛去。好陣子,他忽然想起來:「寶玉,什麼時辰了?老師這一覺睡得好久。」
賈寶玉寫完最後一個字,拿起來看了又看,扭頭對林如海說道:「老師,我把今天的功課做完了,可以出去了吧?」
如果說皇帝過去是半瘋,那麼重新掌權的他就已經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了。皇后在昨天自殺了,雖然皇帝試圖封鎖真相,可是如今他對內廷的掌握力大不如前,消息還是傳了出來。原來皇帝不知道受誰的攛掇,聽說了皇后的侄女十分的貌美,欲招她進宮,皇后哪裡肯答應,爭吵中皇帝放言廢后,皇后慘笑說:「做你的妻子,是我這輩子的恥辱。這個皇后,不做也罷!」說罷便順手拔了皇帝如今總不離身的短匕,抹了脖子。太子聽聞母親死訊,趕去想要見母親一面,生性懦弱的他不知道什麼話觸怒了皇帝,被下令趕回東宮禁足,不得皇帝傳召不許出來。
林如海微微點頭:「無妨,職責所在,你不必這麼為難。」
林海,字如海,生於1748年,卒於1798年。有人說,林如海的一生,是一個中國式完美文人的一生。他前半生有愛妻相伴,後半生有愛妾至死追隨,他達到了了身為文臣「生晉太傅死謚文正」的最終追求,他教出了三個聲名赫赫的學生,培養了一個名垂青史的外甥。他一生唯一的缺憾是沒有一個兒子,但與之相對的是他養育了一個足以流芳千古的女兒。
欽差出行自然要坐轎,可是副使許陌坐在轎子里簡直覺得屁股底下的椅子上長了釘子,他急死了!當日老師被發配,連寶玉都跟著過去服侍了,可自己這個大弟子卻什麼都沒做。雖有種種理由,可究其根底,還是因為他沒有寶玉那拿得起放得下的決斷。他勉強在轎子里又坐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喊了一聲:「停轎!」這一次,他再沒有顧忌別人的眼光,縱身上了隨從牽在一旁的馬,直衝著打聽來的林如海的住處飛馳而去。
寶玉道:「偽帝死了,太子登基了。他是最重情誼的人,必然會派人過來接老師的,我估摸著這幾天也該有消息了。」
寶玉愣了一下,放下手裡正在提著的水桶,慢慢的直起身:「噓,小聲點,老師正在午睡呢。」他拿袖口蹭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出出進進的連著提了十幾桶水,雖然天氣還涼,他也出了一層薄薄的汗。「咱們等一會兒吧,老師這陣子總是睡不好,好容易睡個囫圇覺,就讓他多歇一會兒吧!」
她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她有些頭疼,她的丈夫把兒子放在了肩頭:「你好好在家歇著,我把孩子帶出去玩,省的他吵的你睡不著。」兒子調皮的扭臉寵著她吐著舌頭。她沒想到,那竟是他們一家最後的團聚。
孟姨娘並不生氣,她慢慢地走下車,站在他面前,卻不看他,只歪了頭朝著北面連綿的群山望去:「雖沒有去過,可我也聽你念過兩句『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風號怒天上來。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想一想就覺得一定很是壯麗。我一輩子幾乎都在宅院里悶著,這回說什麼都要出去看看。」
寶玉笑道:「我可不敢!真吃光了不給老師留,您嘴上不說心裏還不心疼死啊。」話沒說完被孟姨娘用手指點了下額頭,忙吐了舌頭鑽到隔壁去了。
孟姨娘止住腳步,愣了半晌,忽的癱坐在地上:「這是什麼鬼地方!連個大夫都沒有,我,我怎麼就沒想到多帶點葯過來。我怎麼就……」
兩人互相攙扶著起來,孟姨娘腿都軟了,她是真的害怕,她從未想過林如海會在她前頭走,儘管她明知道他的身體一直不好,可她一直執拗的相信:他比自己還小兩歲呢,一定沒事兒的。可這會兒見林如海咳了血,她才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缺醫少葯又冷的出奇的伊犁的冬天,對於林如海這樣的身體的人來說,真的是鬼門關。
林如海又驚又怒:「你們這是幹什麼?這麼多人跑到這裏,還嫌倒霉的人少么!」
「我進城找去……」孟姨娘聲音早就哽咽了。
貴明兒一見林如海就從車轅上跳下來,跟老李一起跪到了林如海跟前:「老爺……」後面的話在說不出后,只連連磕頭,眼淚流了一臉。
林如海帶著鐐銬,挺直著身板坐在小亭子里。身邊的校官小聲的對他說:「林大人,現在畢竟才出城,多少雙眼睛盯著呢,等走的遠一些,我就把這些東西給您去下來。」
林如海眯著眼睛往前面一看,果然朝中絕大部分相識的高級官員全都來了,連在他品級之上的幾位都沒落下。說話間走路都顫巍巍的蔣太師與劉太傅雙雙走過來,林如海慌忙欲拜,卻被兩位老人齊齊拉住「身為帝師,我們卻未能教導好自己的學生,實在是沒有面目受你的禮!」此言一出,眾人一片靜默。
整日縮在屋裡的日子是寂寞而無聊的,更別說孟姨娘心裏想著林如海的病,她一天比一天沒有精神,連寶玉都看出了不對,於是便建議找點樂子:「孟姨,我給你畫幅像吧?我畫畫沒有許大哥好,不過也能湊活看,正好讓老師看看我的工筆有進步沒!」孟姨娘正要說話,卻忽聽林如海輕聲道:「這倒是不錯,乾脆你給我們畫個合像吧!」說罷拉了孟姨娘坐在炕邊:「正好這邊暖和,每天花上個把時辰,也不容易累。」
孟姨娘捂著臉痛哭失聲:「你明知道為什麼,你明知道為什麼,你一定要拿刀子戳我的心么!我不想一輩子不能穿紅,我不想我的孩子不能叫我媽,我不想這輩子都要在你面前做奴才!」我不想做妾,哪怕是你的妾。
孟姨娘的思緒越飄越遠,卻忽然聽見林如海輕聲說:「你為什麼要去求姐姐呢?你就那麼,信不過我?」
用眾叛親離來形容現在的皇帝,真是再合適不過。從這會兒滿朝的高官全都來送被他貶斥的林如海的行動就可見一斑。一群人把林如海迎進長亭,又給他倒酒的有跟他說話的,更有不少人並不說話們,只是在一邊紛紛莊重的向林如海行禮。
大家心知肚明,林如海這一去,怕是很難有機會再回來了。雖皇帝眼見著撐不了多久了,可伊犁苦寒,林如海身體一向不算好,有命回來的幾率太低了!眾人的心情很是沉重,反倒是林如海情緒最好。他本已做好了隻身赴死的準備,萬沒想到落到如此地步還有這麼多人惦記著他!這會兒親朋故舊齊聚,剛才許子清又偷偷告訴他已經得了消息,他的一家人順利的搭上了去歐羅巴的客船,已經出發好多天了。林如海的心情十分的輕鬆,與朋友們一一打了招呼,痛痛快快的飲了幾杯酒,在眾人的目送中踏上了西去的路途。
是的,她還是在這裏了。曾經她為了這份堅持放棄了錦衣玉食,放棄了那個眼裡只有她的少年。可如今,她卻飛蛾撲火般跑來受這份一輩子沒受過的罪,得到的卻是她年輕時避之唯恐不及的那個名分。
即使是伊犁,三月的天氣也已經是春光燦爛了。這一天旌旗招展,人沸馬躍,原來卻是京里來的欽差到了伊犁。這次的欽差身份十分的微妙,卻是一年多前被昭雪的蘭濟和的長子蘭良臣,蘭良臣當日也被流放到伊犁,一年前才被釋放離開,此時卻作為欽差又來到了伊犁,他身上的官服已經是正三品了,比伊犁的地方長官還要高几級,世事難料,不過如此。
孟姨娘被拉扯著坐到炕上,眼淚刷刷的流著,林如海看她哭得傷心,便又道:「你難過什麼呢?你想想看,咱們當初看的那本書,若不是有陽兒,我這會兒都化成灰了,可我現在還好端端的在這裏跟你說話,你……」才說了半截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若自己的命運按照那書里的走向的話,那香墨呢?她一個人,又會是什麼樣子?這會兒化成灰的,哪裡只是他一個呢?便是現在,若自己撒手走了,她又會怎麼樣?想到此處再也說不下去,只愣愣的坐了一會兒,卻忽然又笑了:「你記不記得那會兒,你跟我說你要嫁人,我當面恭喜你,可背後氣得在屋裡砸東西……」孟姨娘強忍了淚,道:「我就知道你會那樣才偷偷求了姑太太直接把我放了出去,對,還會兒得叫大姑娘!外面人都說林大少爺如何知書達理性子溫和,我就常納悶兒,他們說的跟我認識的是一個人么?明明性子跟爆竹似的沾火就著!」
矮檐,老樹,門前熟悉的寶玉的身影,這些都不是重要的,許陌跳下馬,跌跌撞撞的跑到門口,直衝著寶玉叫道:「師弟,師弟,老師呢?老師呢?皇上下了旨,老師可以回京了,可以回京了!」
林如海往孟太太端著的盆里一看,不禁笑出聲來:「不就是棵酸白菜么,看把你稀罕的。」孟姨娘嗔道:「不稀罕,那你別吃啊!從九月底下了第一場雪,到現在三個月了,咱們兩個月沒見個菜葉子了,你敢說你不饞!寶玉,今兒咱們把這菜都吃了,一口也別給他留。」
林如海臉色十分的難看:「不是讓你們回蘇州么?怎麼還沒走!」
走到第二天傍晚卻又有一個意外的人追了上來,卻是寶玉。寶玉一臉的風塵,顯然是一路縱馬狂奔著過來的,一追上來就氣喘吁吁的說:「我這邊消息不靈通,等知道了老師出發的日子,再去安排家裡的事情就有些趕不及了,我跑了一整天,總算追上了!」
公元1798年,林如海死在了流放地伊犁,他終於還是沒有等到召他回京的聖旨,在欽差到達的那天中午,他在午睡時安詳的閉上了眼睛。幾乎陪伴了他四十年的孟香墨也在同一天隨他而去。
這輩子,他們第一次並排坐在一起。寶玉畫的很仔細,工筆是個麻煩活,調顏色打稿子,樣樣都不是輕鬆的事兒。伊犁的冬天很長很長,長的讓人以為,這個冬天是不是永遠不會過去了。
一行人重新上路,這回走的速度快多了,不多時離城門已經出去了快十里了。那校官忽然驚訝的喊了一聲:「林大人,您看,前面好多人。」
寶玉苦笑道:「從入冬就不大好,總是咳嗽。這陣子天暖和些了,咳嗽的倒是差些了,只是一躺下便又咳的厲害些。折騰了這些日子,如今到了睡覺的時候睡不著,不該睡的時候,又總眯著。今兒好容易午睡的時候按著點兒睡著了,多少日子都沒這樣的事兒了,就讓老師好好睡一會兒吧。」
林如海拿了帕子給她擦眼淚:「沒事兒,沒事兒,我覺得我身體挺好的,就是時不時咳嗽幾聲,沒什麼大礙。我記得家裡還有些川貝枇杷膏,你給我兌一些,每天喝一點,那東西清肺的,肯定能管點用。你別哭,天氣冷,當心哭皴了臉。」
貴明又哭又笑:「我媳婦兒說了,她是被人從北方拐來的,十有八九就是新疆那邊的,跟我過去順便找找她親爹娘……」這話一出林如海硬是給氣笑了:「雪雁被賣到我家的時候一口的蘇北話!你撒這個謊臉紅不紅。」
她費勁了力氣試圖把他忘得乾乾淨淨,她做到了。她抱著兒子坐在樹下微笑的看著丈夫讀書,她被欣喜的丈夫抱在懷裡轉著圈:「我考中秀才了!娘子,我考中了,你是秀才娘子了,香墨,你放心,你放心,我總有一天會讓你披上鳳冠霞帔的!」與林如海相比,她的丈夫只能算相貌端正,資質也只能算是中平,可他對她真的很好,她過得很快活,她覺得,就算這輩子她都只能做個秀才娘子,也夠了。
她捂了嘴,卻不敢哭出聲。以寶玉的脾氣,若是聽見了動靜一定說什麼都要去找大夫了。可半個月前村前頭住的牛二就是想進城給母親抓藥,結果再也沒回來。這天氣,路都被雪蓋住了,什麼也看不到,一旦車陷到雪裡,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要耗到晚上就只有活活凍死這一條路了。更何況就如林如海說的,就是進了城,也不會有大夫肯跟著過來,這滴水成冰的天氣,怕是藥鋪都未必開門。她就是再關心林如海,也不會忍心讓寶玉冒這個險。
兩人正爭執著,卻又有一輛馬車疾馳過來,跑到一行人面前停下,林如海定睛一看,前頭駕車的正是家裡的車夫老陳,車轅上坐著自己的書童錢貴明。
寶玉的馬背上馱了個大包袱,穿的也是很樸素的衣服,顯然是做足了準備,林如海這兩天已經被周圍這幫人刺激了一次又一次,知道這種情況下攔也攔不住,索性隨他去了。
「聽說伊犁的景色不錯,我正好去看看。」孟姨娘笑吟吟的說著,只是眼眶裡已經有了淚。
許子清道:「你一個人替我們這麼多人把事情扛下來,我們若連送都不送,那還算人么?再說了,法不責眾,今天又是休沐日,大家出來進去的都很方便。我倒要看看誰這麼大的膽子敢得罪這麼多的人,把今天的事兒說給那位。」
那校官年紀不大,顯然還是一身孩子脾氣,一聽這話破涕為笑:「等過了長亭,我就給您雇輛車。」
「別亂跑了!」林如海忙拉了她的手:「天寒地凍的,你怎麼出去……」
寶玉拍拍腦袋:「我說么,陳大人這麼久都沒給送邸報過來,感情他也收不到!」
林如海見他這樣反而笑了:「你看你,男子漢大丈夫,這麼點事兒哭什麼!滿朝的大臣誰又能幫上我呢,這會兒反倒是有你,我能渴了有水喝餓了有飯吃,累了還能騎會兒你的馬,這都不算幫忙那還有什麼算幫忙啊!」
蘭良臣趕到林家的時候,許郊與寶玉已經披了麻衣在那小小的院子里跪了好陣子了。可聖旨依然還是要傳達的,這道聖旨不僅加封了林如海為太傅,也追封了林如海的妻子賈敏為一品誥命夫人,又因有人把孟姨娘的事情告訴了皇帝,皇帝聽說了覺得十分的感動,便破格封了孟姨娘為四品宜人。林如海依然故去,孟姨娘無悲無喜的接了聖旨,讓許陌寶玉作為主人先招待著,自己則捧了林如海的官服去給他換衣裳。
當屋檐上滑下第一滴雪化的清水后,寶玉完成了這幅精雕細琢的畫像。畫中的兩人頭髮斑白,穿著布衣裳,看著就像村裡尋常的老頭兒老太。林如海說畫得很好,孟姨娘嫌棄的評價:「醜死了!」可眼睛卻盯著那畫兒死活都移不開。即使是不作聲,大家也看得出她是十分開心的。
孟姨娘忽的淚如雨下,不,她不是信不過他,只要她說了,他就一定會放她走,這世界上沒有人比他對自己更好。她是信不過自己!她不是怕他不放自己,而是怕自己會忍不住改了主意。他們還是孩童時就在一起,她怎麼可能不在乎他?哪個少女不懷春?他是那樣的翩翩少年,耳鬢廝磨一起長大,若說她不愛他,怎麼可能。可她不想做妾,她不願變成府里那兩個老姨娘的模樣,唯唯諾諾有如木偶,她也不想變得如隔壁汪府里那位驕橫跋扈的孔姨娘般面目可憎。他是侯爺的兒子,他聰慧而好學,他註定了前途無量,而她,只是個丫頭。
林如海哭笑不得:「你怎麼就那麼惦記著出去?外面冷成什麼了,你總琢磨出去幹嘛?」
寶玉垂淚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爹娘都贊成的。沒有您,我家這些人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可真不好說,您現在遭了難,我又是侄兒又是學生的,得了您那麼多的恩惠卻把您置之不理,那的還算人么?我爹娘還有蘭兒,還有環兒,真有什麼為難事兒師兄也不會置之不理的。您今天不讓我跟了去,日後許大哥跟林妹妹回來了,我哪還有臉見他們?」
許陌輕聲問「老師的身體不好么?」
三月初五。
※※※
林如海止不住落下淚來:「你說的什麼氣話,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了這些年你為這個家做的足夠多了,沒有你,別說玉兒,就是我自己也早就化成一堆枯骨了。我欠你的夠多了,還不清了。你,你好好的過幾天自己的日子去吧!」
林如海卻忽的笑了:「可你還是在這裏了。」
他們都老了。她早已經過了穿紅著綠的年紀,也不會再有孩子叫她一聲媽,年輕時的那份執著,在幾十年的相伴之後,早變得毫無意義了。
似有感應般,林如海抬起頭來,卻正看到那馬車的帘子被打了起來,露出那熟悉的一雙眼睛。
林如海道:「天寒地凍的,這邊早就封了路,來年二月前都別想有消息傳來了。你想想,新帝登基的消息之後是不是就再沒有消息過來了?那會兒正好是第一場雪之前。你別折騰了,老老實實念你的書是正事兒。」
「天寒地凍的,有什麼好景色!」林如海只覺得自己鼻子發酸,站了起來,想說點什麼,可出口的卻是一句訓斥。
林如海連連搖頭:「你莫要胡鬧,都五十多歲的人了,真跟我去了那個地方,是不是有命回來都未可知。」孟姨娘仍不看他,只慢慢的說:「我自去我的,關你什麼事兒?什麼跟你去跟誰去的,我一個正經人家的寡婦,你莫要胡亂攀扯。」
貴明兒抽抽噎噎的說:「走了,我爹我娘還有我妹妹都走了,他們去揚州找我哥了,他們年紀大了,跟您去伊犁幫不上什麼忙還得添麻煩,所以讓我跟著伺候您。」林如海氣的直跺腳:「你才成親,好好的日子好好的不做,跟我去那個鬼地方幹什麼?」
幾個人一個比一個難纏,紛紛要跟了林如海去,林如海氣的吹鬍子瞪眼,可心裏卻十分的敞亮,罷官又如何?流放又如何?到這時候,還有人願意跟著自己,比起那眾叛親離的皇帝,自己是何等的愜意!
離京城不遠,馬路上人來車往十分的熱鬧,林如海這身打扮卻也不算太引人注意,畢竟一年裡被發配的人多了去了,更別說這陣子倒霉的人格外多。只是林如海這一身鐐銬卻依然端正整齊的樣子倒是挺吸引人的,不過一般人也就是多看兩眼罷了,所以忽然在這隊兵士面前停住不走了的一輛半舊的馬車就十分的招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