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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丹境(一)

第三十一章 丹境(一)

沒有報紙了,他拎了一下濕透的褲腳,再次背對她坐回硬梆梆的板凳上,手搭在膝蓋上,沉著臉呼了一口氣:「我再坐十分鐘就走。」
「……」
「衡南?」他僵硬地背對著她,不敢回頭,只是拿手倉促擋著。
「好啊好啊,都玩。」
「說到做到?」
盛君殊的語氣平和,還帶著安撫:「慢慢洗,不著急。」
衡南睜開眼睛,正看見他貼的很近的胸口。
「師姐,師姐?」肖子烈聲音越來越低,語氣也越來越沉。
這一聲師兄,嬌氣而嘶啞,叫得真是委屈之至,委屈到話音未落,淚珠子撲簌簌滾下,順帶著直接抽泣起來。
好在他反應敏捷,撐了一下地立直,略愕然地對上她的眼睛。
盛君殊牽起一抹冷笑:「黑氣,化形,白指骨,是個等級很高的行屍……看身量,還像故人。」
「再來。」
盛君殊沉著臉,大步朝她走過去,衡南眼裡的笑滯了一下,見他來勢洶洶,趕緊往後躲。但浴缸砌在牆邊,背後就是冰涼的瓷片,驚慌之下,直接將花灑當槍,豎在胸前攻擊敵人。
盛君殊看不過去,扯住肖子烈肩膀的衣裳,向後輕輕一帶:「說話就說話,離那麼近幹什麼?」
盛君殊俯身,肖子烈的屁股連忙往旁邊挪,給他騰開位置,盛君殊拿紙巾小心地給她擦了擦眼淚:「師兄不好,對不起。」
他耐心地單腿跪在她背後,貼住了她,肩膀支住了她向後軟倒的身體。他的下巴無意間觸碰她的發頂,聲音就懸在耳朵尖,使她整個頭皮都發麻:「想狙哪個?」
衡南生理性地打了個顫,盛君殊雙眼盯著屏幕,催促:「嗯?」
他低下眼,目光鋒利了一瞬。是不是故人,對衡南動手,就是不念舊情。他已下手誅殺,就容不得回頭看。
「……」盛君殊在手上報紙被澆得化成一團之前,狼狽地將它揉了,立即站了起來,但褲子貼在大腿上,冰涼涼的。
「哪個好玩?」
那手沒鬆開,就勢握著她的手,手指壓住著她的手指,帶著她把屏幕上的槍口搬正。
「砰。」老闆眉心現了一個圓圓的紅點,瞪大眼砸倒在攤子。
盛君殊想解釋一句,衡南身子忽然搖擺一下,向下倒去。他下意識伸手,衡南雙眼緊閉,「啪嘰」栽進他懷裡,涼涼的一陣風。
衡南居高臨下,面無表情地看他:「你把我們隊友也殺光了。」
少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看來天書在師姐身上,他們比我們早知道。師兄,你準備怎麼辦?」
……非要形容一下的話,「一言難盡」可堪概括。
轉過臉時,她的眉眼漆黑,睫毛上墜著細小的水珠,臉色微微暈紅,是蒸汽烘的。
「師姐你會跳舞?」陽光把地毯映得絲絲髮光,肖子烈還湊在她身邊問個不停。
肖子烈把衡南扶坐起來,把床頭柜上加葡萄糖的熱水地給她:「師姐渴不渴,喝點水?」
這話說的,誰會跟自己師妹計較?澆點水而已,又不是砍他一刀。
千年後回頭看這一段,胸口瀰漫一種淺淡的酸澀。
「還有呢?」
盛君殊:「以後我會寸步不離看著衡南。」
衡南就著少年的手咕咚咕咚地喝了水,肖子烈又緩聲細語問她要不要下來吃東西,衡南點點頭。
「哎。」肖子烈長嘆一聲。睨著盛君殊的眼神同情又取笑,「師兄,那件事,你可務必考慮一下。」
哪怕現在正坐在香薰環繞、霧氣朦朧的浴室里,手裡展開的是清河日報,他也分了些神,在心裏翻來覆去考慮這件事。
槍頭缺乏耐心地轉了一周,「砰砰砰」硝火不斷,倒在集裝箱上的,墜進橋下河裡的,血紅遍地,全部撂倒。
「一會兒我們玩冒險屋還是星際戰爭?」
總歸已經這樣了,他拎了拎濕淋淋的褲腳,順勢坐回去,「……別鬧。」
衡南立刻開始洗了。她怕盛君殊走了,因此顧不上說話,洗得飛快,泡沫飛濺,水都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對面響起罵人的聲音,衡南越是用力,手臂越是精疲力竭,手指麻痹。
身後的人一言不發,花灑還故意往上挪了挪,輕而易舉地躲開他的手,壞心眼地沖在他後腦的頭髮上,很快凳子腿底下一片水漫金山,他的後背和褲子全濕透了,衣服沉沉地貼在身上。
再一哭,加深了他已經自責了好幾個日夜的,讓師妹遇險的愧疚。
她是真的想不通,所以問得很疑惑。
這兩個人湊一塊兒,用「竊竊私語」形容不為過,再近一點,他都能直接親上衡南的臉了。
肖子烈也低下腦袋,溫馴地給她撫摸。師姐聲音清冷,目光果然一如往昔的憂鬱和溫柔。
「嗤嗤……」肖子烈把頭埋進膝彎里,雙肩聳動,幾乎笑出眼淚來。
肖子烈目瞪口呆地回頭看向盛君殊,滿臉都寫著「你到底對師姐幹了什麼」
「嘩——」一陣雨點打擊聲,面前鉛字迅速扭曲,融化,滑落成了幾道。與此同時,尖銳又柔軟的水柱攻擊他的后脖頸,熱水全順著衣領灌進去,盛君殊的思維被打斷,條件反射地綳直身子,順手一摸。
這樣一個師妹,卻總是放下身段,安靜默然地跟在他的身後。夜色里看不見她的臉,只見一盞瑩瑩的燈。
他是穿衣顯瘦的類型,胸口襯衣並不緊繃,但背後水漬正在蔓延,看得見若隱若現的腰身,濕熱的空氣混雜著他身上淡淡的氣息,便莫名染上些欲.色。
「會一點。」衡南的筷子放緩了。
指尖挪過去,點向旁邊穿黃衣的目瞪口呆的店老闆。
「嗯。」
「沒關係啊,我帶你,不會讓你輸的。」
一個人在別墅險些被走屍扼死之後,衡南的怕鬼再度上升了一個層級。時常夢魘,大汗淋漓,夜晚必須要留檯燈,哪怕起夜,也要先把走廊燈打得大亮,才敢走出去。
盛君殊承諾的「寸步不離」也說到做到,除了她上洗手間以外,就連洗澡他都是陪著的。其實這也不費什麼功夫,不過就是換個地方坐著,瀏覽一遍今日新聞。
又倒了仨,其餘的人見勢不對,作鳥獸散,滋里哇啦,回頭往不同的方向狂奔。
「……你怎麼不生氣?」
這一下午,房間里回蕩著「突突突」「卡拉卡拉」「轟隆」的喧鬧,還有肖子烈上躥下跳的聲音:「打打打!」「啊,師姐別怕,我幫你打他!」「打得好,對對對對!瞄準,狙他!」
手臂脫力,再一聯想這幾天胸口每天都痛,醒醒睡睡,控制不住,她懷疑自己得了絕症,馬上要死,越想越慌,眼淚瞬間吧嗒吧嗒落下來:「……拿不住了。」
郁百合把摺疊餐桌搬上來,三個人盤著腿坐在地毯上,就窩在盛君殊的豪華房間湊合著吃了頓午飯。肖子烈和衡南肩並肩擠坐一邊,盛君殊抿著唇,表情微妙地坐對面。
翻閱報紙有「嘩啦嘩啦」的聲音,既表現旁邊有人,又表現人正在專註地閱讀,無暇他顧,這樣她既不會害怕,也不會有太多心理負擔。
肖子烈摟著衡南的腦袋,崩潰了:「你就是對師姐做過什麼了吧?!」
盛君殊本來正百無聊賴地看手錶走針,讓她這麼一問,啼笑皆非。
他大略也知道一點。衡南曾經是門派上下,許多弟子的夢裡人。
郁百合想著太太「大病初愈」,給她準備的是煮爛的白粥。但是白粥怎麼能填飽肚子?衡南胳膊腿都餓得發虛,忍不住趴在桌上,一直夾盤子里的鹽水鴨。反正盛君殊也不動筷子。
沒人說話,空氣就這麼尷尬地僵持了十分鐘。
「……」
師弟師妹喜歡在一塊玩,衡南不會無聊,他很放心。
盛君殊彷彿預料到她的動作,低頭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好好洗。」
「……」盛君殊問詢地注視著她,衡南倉促別開眼,往肖子烈那邊靠了靠,又蹭了蹭,把頭埋在肖子烈胳膊上。
衡南說:「我都不太會。」
「噗。」盛君殊被茶咳嗆了一下,睫毛顫動,拳抵在唇邊,即刻止住。
「好像泰迪啊。」
「……」
「喲,師兄,你還在乎這個呢。」肖子烈哼笑,陰陽怪氣地說,「你倆不是有名無實假夫妻嗎?提個『雙修』,您的表情都跟即將失去貞操的少女一樣,太勉為其難不好。」
這倆字像魔咒,盛君殊扶住額角,頭開始痛。
衡南回魂后不識得他,從來都是「你」啊「你」啊的,沒個正經稱呼。這一句親切的「師兄」,還是隔了上千年,頭一次聽到她喊。
盛君殊懷疑肖子烈大腦沒發育好,但他沒做聲。
——衡南。
手柄墜落下去,沒掉在地毯上。一隻手從底下托起它來,給她塞回了指尖
她站在浴缸里,比平時還高一點兒,踮腳伸了伸指尖,還是夠不著。
她好像從沒見過盛君殊沖她發脾氣,那為什麼面對他的時候,會有那麼膽怯恐懼、恨不得鑽進地洞里的惶恐的卑微?
盛君殊發現師妹黑漆漆的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看,眼神複雜且陌生,似乎想要在他臉上印證些什麼。然後她抿著嘴,細眉擰得更深。
肖子烈有點為難地想了一想:「一個是恐怖類的,一個是動作類的,我覺得都很好。」
「廢話,你『三駕車』都用了,它敢不死嗎?那天晚上惡靈怨鬼哭得我頭昏了一天。」
「好厲害,我就不會。」
這是又搞什麼幺蛾子。
「好。」衡南掃過他一眼,在殘缺的「前世」的印象里沒有對得上號的,但說話的感覺很熟悉,一定是哪個小豆丁長大了。
衡南也連忙把手放下來,意識到了自己的不禮貌,撿起筷子,埋著頭加快頻率吃飯。
「我在想,那天的行屍死透沒有。」
「……你練練也就會了。」
面前螞蟻似的小小鉛字在浮動的霧氣中,有些看不清楚。但他還是會從從頭到尾地默讀一遍,四個版面讀完,衡南差不多也就該洗完了。
冷不丁讓水滋了一臉的盛君殊:「……」
盛君殊真的在考慮這件事情。
「想明白沒有啊?」肖子烈打破沉默,「你在想什麼?」
女孩皮膚光滑白皙,烏黑的頭髮半垂,表情平靜,只有凝著光的睫毛,偶爾扇動一下,檀口小口地咬著鴨肉,纖細的手指下巴處曲接著,依稀可見舊時廣袖長裙的儀態。
在三百六十度立體聲環繞下,盛君殊支著腿在窗檯邊,陽光落在筆記本上外殼上,一道謠言的銀邊。無論是郵件抄送還是密密麻麻的報表,看起來都相當寡淡。但是他一行行看了進去,覺得這種氛圍令他很安適,安適得近乎放鬆。
衡南放心地點了一下頭:「那就都玩。」
方才她做夢,夢得情真意切,這會兒清醒了,一絲委屈也沒了,只剩下一點空蕩蕩的迷濛。
「砰。」
仰頭一看,盛君殊正仰頭伸臂,咔咔地把金屬格擋向上推了幾個格,然後把花灑掛在了最高的格擋上
衡南一手拿著花灑,一手拎著裙子,站在漂浮泡沫的浴缸里,根本連衣服都沒脫。
盛君殊又不聾,僵在原地,心裏不可謂不震動。
躺在床上的衡南,忽然蹙著眉動了動,被子窸窣,肖子烈臉上的笑立即化為謹慎和凝重,俯下身將耳貼近衡南的唇:「師姐?」
衡南的眉頭擰著,很不舒服的模樣,嘴唇微啟:「師兄……」
*
「砰。」冷酷短促,牧師仰倒。
目光停留在少年卷得亂七八糟的頭髮上,她把手蓋在肖子烈的腦袋上,壓了壓,「你的頭髮……」
他閉了一下眼,偏過頭抹了把臉,走過去一把奪下了衡南手裡的花灑。
溫熱的水柱就沖在他手背上。
在這之前,衡南本來很興奮的。
最後擺在男孩子那邊的半隻雞都被她小口小口地,吞噬了。
衡南的冰涼手在他掌心裏掙扎著,好不容易掙脫出來,回頭就給他一掌。盛君殊沒防備,險些給推個側翻。
「砰砰。」
剛才子彈打偏,罵她「菜雞」。
心跳奇異地慢慢平和下去,似乎連恐懼也一併消散。她伸左手指頭,點了點中間那個紅衣牧師。
肖子烈覺得他肯定不是在想這個,「……你這麼肯定那是姽丘的行屍?」
盛君殊反應了兩秒,頓悟似的回過頭一看——
「嗤。」背後突然傳來了一聲忍耐不住的,惡劣的輕笑。
盛君殊心情複雜地看著少年笑得像月牙一樣的眼睛,那眼睛里擋不住的火熱的依戀和崇拜。就好像面前是一個巨大的發光體。
面巾紙是濃郁的薰衣草香型,順著氣管嗆進去,衡南淚珠子還掛在睫上,就皺著眉別開臉。
「唔。」答他的是一聲是恐慌的嗚咽,手柄開始往下滑落,出去的子彈全部跑偏,打在牆上、柱子上。
「……」
「師姐吃完打遊戲嗎?」肖子烈嘴裏叼著牛角包,還瘋狂地給衡南碗里拆鴨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肖子烈笑得前仰後合,反覆捶腿,「師姐好可愛啊!哈哈哈哈……」
外門不論,即便是內門幾個師兄弟,楚君兮形貌昳麗,簡子竹清雅溫潤,個個都是和衡南一樣的發光體,他始終想不出來自己有什麼特殊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