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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星港(二)

第三十八章 星港(二)

耀蘭城裡的五星級酒店,是黎氏酒店中最奢華的一個。盛君殊想,自從和衡南結婚後,地方沒去幾個,酒店倒住了不少。
黎浚又說:「要不爸先回去休息吧,我和哥在公司就好。」
「現在就想。」
「可以。」
盛君殊若有所思。
他指的是黎浚,畢竟黎浚在笑。
黎向巍又解釋一遍,佯怒,拿筆在他腦袋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眼裡微含點笑,秘書這才恍然大悟,匆匆離去,敞開的西裝被風掀開角。衡南的目光一路跟著年輕人,直至他消失在門口。
「……」盛君殊仔細看了看師妹開始放空的臉,眼角上挑,蘋果肌白嫩,是水靈靈的二十歲小姑娘沒錯啊。
版畫是個英氣的女人,對鏡梳妝,長捲髮,烈焰紅唇,背景是閣樓的鏤花窗子,風格復古。
買幾件露肩露背露大腿的裙子,果然這麼高興——
一直插不上話的黎江伺機遞出一張購物卡,僵硬地笑,「剛好,我這裡有一張耀蘭城的禮賓卡用不上,就當是給盛總和太太見面禮了,請別見外。」
這是個小眾奢侈品牌,偏法式風格,帶點小性感的復古浪漫。營業員捏住衡南的手臂,細聲細氣地一通誇讚,還沒說完,衡南默默繞開她。
說罷,看著衡南善意地笑了笑。
衡南手上拿著街邊買的巨大的粉紅色棉花糖,撕得雲邊朦朧,轉身塞給盛君殊:「吃不下了。」
營業員也是第一次見到一對男女全程無交流,上來就開始快速選的,不知何方神聖,擦了擦汗,營業性微笑僵硬。
「爸,感覺好些了嗎?」黎浚傾身問道,面容擔憂,黎江不知何時也收起了手機,鏡片后的目光嚴肅不失關切,「早晨還好好的,突然不舒服了。」
衡南小聲說:「師兄,對面那個人好像不是很喜歡我們。」
中國人對過生日很看重。既然是過壽的大日子,盛君殊沒再說什麼。
走廊果然空蕩蕩的,早已沒了客人,對麵店內的導購,正在彎腰整理成堆的衣服。
後半句化作一聲嘆息,他知道衡南肯定沒有再吃的時候了。
「耀蘭城的商場是七點。」導購笑笑,「因為客人很多,便於管理吧。」
衡南抬眼,路燈投射進眼珠一瞬,黑如寶珠,把棉花糖朝他的方向一傾,意思是讓他自己嘗:「甜啊。」
「黎江受的是西方教育,不信傳統玄學正常。」盛君殊貼著她的耳朵安撫,「據說他初中就被送到美國念書。」
「這是什麼?」盛君殊看見導購往撐開的紙袋裡丟了個香包大小的布袋進去,那瞬間,他肩上靈火似乎躍動了一下。
衡南搬著手指,不耐地搖搖頭。
盛君殊單手解開外套,皮帶扣往外松一格,開始吃爆米花。一手撐著電線杆,終於吃到底,發現衡南不見了,一回頭,師妹捧著比她腦袋大三倍的心形棉花糖步履輕盈地跑來。
盛君殊捏著棉花糖把它拿離,防止蹭到自己外套:「師兄先幫你拿著……」
他頭痛失眠,血壓飆升,在家裡休養了一個禮拜才重新上班。就在盛君殊帶著衡南進來前十分鐘,忽然又呼吸困難,這才臨時吸氧。
店招正對扶梯,大約是為了方便客流進入。但大門正對上下樓梯,屬風水大忌,引魂招鬼。
左邊的男人脊背挺直,坐姿板正,戴一副金邊眼鏡,不苟言笑,目光專註于攤在膝上的手機,這是黎向巍的大兒子黎江;右邊稍年輕一些、翹著二郎腿,坐姿放鬆,笑意盈盈地沖他點頭致意的,是黎向巍的二兒子的黎浚。
盛君殊一時間如芒在背。
盛君殊順著他的目光看衡南。
黎向巍沒為這份驕狂生氣,反倒笑出聲。
他以前在聖星同個電梯里聽到過女員工閑聊,什麼逛商場走到腳磨破還不肯停下,男朋友等時間太長受不了分手,聽到的女生眼裡光芒閃爍,握著手,說對啊,對啊,買買買就可以了,要什麼狗男人……
別看黎江坐得端正,說不定此刻正翻著手機,跟好友控訴封建迷信害人不淺。
商場里內燈火通明,衡南大概瞟一眼櫥窗,步子不停。盛君殊跟著她,沿著扶梯一層一層向上,衡南的指尖茫然地敲打傳送帶,眼看坐到了頂層,衡南忽然嘆了口氣。
下直梯的時候,衡南一掃來時的沒精打采,看著電梯內的廣告,顯得很雀躍。
一個年輕人湊在黎向巍跟前,半弓著身子聽他小聲叮囑,不知是經理還是秘書。
國際奢侈品牌送這種奇怪的贈品?盛君殊沒再說什麼,把冊子放下,接過四個袋子一拎,輕描淡寫:「門開的位置不太好。」
盛君殊感覺衣服角被衡南拽了一下,側過頭去。黎浚見夫妻倆頭挨著頭私語,將帶著笑的目光安靜移開。
衡南沒再同盛君殊說話,目光被中間造型茶盤的乾冰雲霧吸引。
「呀,難怪我們店生意不好,原來是門開得不對。」幾個導購小姐紛紛笑起來,有人好心地提醒,「先生小姐從西區電梯下去哦,底下應該打烊了。」
盛君殊瞥著鏡中師妹裙擺下若隱若現的雪白修長的腿,衡南則從鏡子反射里嫌棄地瞥著他手裡的裙子,雙雙無言。
*
黎向巍看了看手錶,笑道:「Good time,那我們明天早上別墅見啦。」
看那個男的,長了一場風月場上旗開得勝的臉,挑裙子怎麼用的是超市買菜的眼神。
他忽然意識到,衡南這個年歲,在校園裡穿成這樣再正常不過,但是坐在這裏其實並不適合。他自己穿的戴的是幾萬塊的西裝手錶,卻給太太打扮成樸素學生,難怪每個人都盯著衡南看,怕不是在笑他腦子有洞。
黎江學業優異,業務能力強,但回國水土不服,孤傲寡言;黎浚能力一般,但極擅與人打交道,得各大金主股東簇擁,似乎也很適合做董事長。傳說兄弟二人為了接班人的位置,明爭暗鬥三年之久。
衡南默了一下。盛君殊又說:「你看右邊那個呢?」
耀蘭城中庭燈火璀璨,擺了成排的棕櫚樹,牆上木質裝飾條組成巨幅裝飾版畫。
黎氏給衡南留下的印象是「大」。無論是CBD的辦公室,還是眼前這三個巨型異形建築連成的龐然大物,都大得失去了本該有的尺度。
黎向巍捏眉心,擺手:「身體跟年輕時候比不了。」
「……」盛君殊默了片刻,「你要不然忍……」
還沒想完,衡南拽了拽他,眼裡興奮難掩:「我們是住頂上這個酒店嗎?」
他推了推眼鏡,細節顯示出他並不擅長跟弟弟爭搶這種通過捧場父親的客人進而討好父親的事,可他還是努力做了。
無數複雜的連廊、平台和空中花園穿插,遊客變成小人兒,暢遊在夢幻國度。一座耀蘭城,就集中了五星級酒店、博物館、購物商城,乃至賭場。
金耀蘭因病過世后,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教學樓如雨後春筍,就連黎向巍潛心籌備多年的娛樂城,也以「耀蘭」命名,可見黎向巍對亡妻感情之深。
「對,是法國品牌,一百多年了。」導購微笑。
盛君殊不喜鋪張浪費。半個小時前,他一口氣喝完了衡南只喝了兩口的椰子,一手扶著肚子,剛把椰子「啪嗒」丟進垃圾桶,衡南就抱著一大桶爆米花朝他走過來。
盛君殊翻時尚手冊的手停了停,抬眼看過去:「你們家是叫寶嘉麗?」
這些年黎江遠在美國,都是黎浚一路長在黎向巍身邊,說話更加親昵。黎江瞥他一眼,鏡片遮住神色。
盛君殊立刻按下就近樓層,拖著她出門。
「這個啊。」導購小姐將東西掏出來給他看,是個掛著流蘇的刺繡香囊,看上去很廉價,十塊錢批發一百個的那種,「是我們店的贈品,放在袋子裏面很好聞的。」
盛君殊問她:「怎麼了?」
「……」
盛君殊揉揉她的頭髮,勾起唇,目光微深。笑又能說明什麼呢?黎浚和黎江都是黎向巍原配夫人金耀蘭的兒子,兄弟倆只差六歲,性格截然不同,黎浚是本地土生土長,人情世故學得老練,跟各方勢力的關係都很好,見誰都熱情帶笑。
還好,商場打烊,燈沒關,衛生間也還沒關。謝天謝地。
「要不,我們還是找個地方睡覺吧。」衡南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五點多,天色已暗,路上車水馬龍。盛君殊抓著棉花糖往下挪,露出正在熟練地舔黏拇指的衡南。
黎浚察言觀色,馬上順著父親心意,接過話頭:「盛總別客氣,後天是家父生日,家裡辦生日宴,你們肯定推辭不掉的。禮服都沒帶著吧,那肯定要買一點了。」
言下之意,抓緊時間辦事,別玩虛的。
「小浚說得對。」黎向巍興緻很高,「後天鄙人過五十八生日,五個發啊,大辦的好機會。盛總一定要來我宴會,什麼事情過完生日再說。」
盛君殊手指抬起,陽炎靈火冒出,剩餘的粉紅色棉花糖逐漸融化、凝結,顏色加深,凝成個桃紅的小球,他把小球扔進嘴裏,擦凈手指,掙扎著吸了口氣,被甜得半晌沒說出話。
柔軟的雲霧如煙捲曲升騰,隱約露出仰靠在沙發上的黎向巍。彎腰同他說話的秘書側顏青澀,似乎一時半刻沒能理解他的意思,尷尬地抓了抓頭髮。
連她爸都沒有拿筆敲過她的腦袋。上司和下屬之間關係這麼好,挺少見。
星港是座旅遊城。在娛樂之都用力地玩,沉湎於繁花似錦的烏托邦,就是酒店商人的陰謀。
衡南短髮齊肩,牛仔褲,帆布鞋,都是她自己選的,他沒太注意,只是建議她把露臍弔帶衫換下來,衡南不高興地套了一件薄薄的紅色的連帽衛衣,臉上只有防晒霜,小白花似的,學生氣很重。
營業員尷尬地轉向盛君殊:「呃,其實這位小姐的身材,完全可以嘗試一下大胆突破的……」
盛君殊的目光無聲掠過對面,收下,道謝。黎江似乎舒了口氣。
盛君殊覺得師妹太可憐了,不但可憐,還嚴重缺乏鍛煉,把她拽進了電梯正對面最近的門店裡:「先買,買完了我們住酒店。」
盛君殊把衡南的手在掌心握了握,冰涼,他不知道為什麼上來一個人都要盯著衡南先看一遍,語氣稍冷:「不用客氣,我們訂了兩周后的機票。」
十分鐘,兩人接頭,盛君殊手裡的裙子白色曳地,純潔的經典女神款,衡南自己試了三件,她撩了撩頭髮,一件抹胸,一件露背,一件側開叉。
衡南:「好累啊。」
進來的遊客少有人能意識到這線條作品上的女人是誰,左下角的簽名已經說明了她的身份——這是黎向巍的髮妻金耀蘭。金耀蘭出身財閥世家,與黎向巍生了兩子一女,感情甚篤。
黎向巍讓大家都坐,匯聚在他身邊的男女,就分散坐在擺了一圈的柔軟沙發上。
她沒說錯,耀蘭城也就是個大點的商場而已,從外面走到裏面,光走路就磨去了她所有的好奇心和耐心。
「這麼早就打烊嗎?」
「好。」衡南把挎包卸下來,話題一個大跳,「師兄,我想上廁所。」
「甜嗎?」盛君殊臉色複雜地問。
聽到住酒店,衡南進去了。盛君殊的方法很直接,他和衡南進去各自挑,挑好了交換,可以就付款,速戰速決,頂多二十分鐘完事,讓衡南可以快點住酒店。
盛君殊面無表情地從錢包掏出卡遞給她:「結吧。」
黎氏集團豪擲三十億英鎊的耀蘭城,是星港中心最大的娛樂綜合體。
黎向巍笑笑,皺紋拉出,卻不回答。目光轉向盛君殊這邊,打量了一下衡南,卻是跟盛君殊講話:「盛總,我們的耀蘭城今天開業,帶你太太去玩玩逛逛?」
她只在爆米花山尖兒上抓了一把塞進嘴裏,腮幫子動動,黑眸瀲灧,神色有點迷濛:「好像買錯了,我要的是草莓味。」
盛君殊的目光不經意掠過對面的兩個年輕男人。
盛君殊看了一眼手錶,才七點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