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星港（四）
讓盛君殊提溜著尾巴丟到岸邊的張森，打了個滾作人形，抖抖頭上的水，「老闆聽、聽我解釋，我、我、我冤枉，我沒想打擾您和小、小二姐，是被小六哥丟、丟進來的。」
「吃什麼大魚大肉，你爸血脂高，你還不知道。」衡南身旁，一個女聲呵斥，「還有你，小浚，能不能向你哥學學，國中都畢不了業，看你以後怎麼辦？」
「誰點的酒？」盛君殊嚴厲回頭。
盛君殊：「怎麼了？」
「……」盛君殊青筋暴起來。
他喉結滾動，竟好半天才鼓起勇氣看向衡南，幸好衡南已轉過頭去。
盛君殊套上乾淨衣服，沒好氣道：「吃飯了嗎？」
黎向巍的姿態很低：「三年前叫人來看的……之後腸炎果然好了許多，但是……最近又開始頭痛了，夜裡失眠，不知道到底……」
肖子烈回來，「啪」地把大袋子扔下，取出飯盒裡的大盤雞，四瓶酒乒鈴乓啷擺上桌。
「是啊！」肖子烈脊背弓起，像頭狼一樣猛然躥出，將盛君殊撲倒，兩人抱在地毯上滾了幾周。盛君殊偏頭躲開肖子烈的拳頭，翻身撐起，「別胡鬧，想練練？」
「誰哭了！」肖子烈吼，掙開他跑掉了。
餐廳外面就是花園，陽光從玻璃窗透出來，柔和地給餐桌上的三叉燭台鍍了個邊。黎向巍眯眼看著菜單，笑：「有點看不清。」
不是他一個人不喝，喝酒誤事不得多飲，這是師父定下的規矩，整個垚山禁酒，這麼多年，他未曾破例。
盛君殊外表含蓄，鬢角清爽，卻是個實實在在寬肩窄腰的體型，肌肉線條絕不羸弱，但也不過於誇張。同他這個人一樣，平時掩在衣服下面，實實在在厚積薄發。
姜瑞念完，在黎向巍的口授下增添了幾個菜，有些走神，眼神悄悄瞥過來，掠過了衡南，卻是往衡南旁邊看。
原來他是姜行的兒子。老秘書生了兒子，做個小秘書，都得黎向巍器重。
就算是喝……就算是喝，那也是下山背著師父稍稍嘗一點兒，哪
這個花窗、妝台，衡南有印象，對應的是耀蘭城中庭掛下的版畫。畫里金耀蘭側臉靠著床，正對鏡梳頭。
盛君殊想她只是好奇，面色稍霽：「就一口。」
這棟別墅，缺西北，乾為父、首、大腸，黎向巍肯定已經找人來看過，在缺掉的西北向擺了一隻金鐘，以化缺、增旺、鎮邪。盛君殊掃那金鐘一眼：「沒什麼問題啊。」
盛君殊嘆一聲，蓋子「啪嗒」彈開，落在桌上：「喝。」
「衡南，跟著師兄。」盛君殊叫她，衡南回過頭。
這一年，距離垚山崩損，老祖隕滅，整整千年。黎向巍過生日，師父……過祭日。
衡南悚然放下筷子，回頭看。
盛君殊回頭，衡南正揪著肖子烈的頭髮，把他腦袋暴力按進水裡三次。
他把菜單遞給旁邊的年輕人：「姜瑞，你給我念念。」
「看師兄行不行。」肖子烈伸腿將他絆倒，兩人又滾成一團，盛君殊挽起袖子，肖子烈屈膝，「砰」地跳在柜子上，慣性巨大，險些將柜子傾倒。
打疼了嗎？他根本還沒用力啊。
黎向巍大笑：「這孩子。」
「四、四瓶是不是太多了。」張森驚呆。
他停步，站在樓上喊他的小女兒：「黎沅，帶哥哥姐姐上閣樓看。」
「你哭什麼？」盛君殊不可思議，「你挑事，你還哭。」
「喝到了嗎？」他低眼去看液體表面。
盛君殊一低頭，身上疤痕映入眼帘，遲鈍而敏感地，後背、脖子、前胸發燙髮燒，好像被剝光衣服站在大庭廣眾之下，久違的驚慌恥辱，迅速撿起衣服穿上，心仍在跳。
黎向巍上年紀后，雖喜好熱鬧，但也疲於應付大場面。這次生日宴定在翌日下午四點，地點就在這棟別墅。
何況，師妹是女孩子，上來就一人一瓶，也不知道打哪兒學的。
盛君殊理解黎向巍的心態，這就像看病一樣，找不出疼痛根源，就算大夫說沒大事，回去觀察，人也會不放心地一遍一遍往醫院
衡南丟下他，慢吞吞地爬上岸。
因為衡南明明在耀蘭城玩得興高采烈，得意忘形，一踏進這棟豪華別墅的門，就好像霜打的茄子，黏在他身邊，做個寡言、自閉、沒見過世面的女學生太太。
盛君殊知道，少年人火氣大，好久不舒展筋骨憋得慌，遇到機會哪肯放。肖子烈從柜子飛掠而下，讓盛君殊一把拽住領子拐了個彎，丟出窗外，自己也跟著跳了出去。
「她腳程慢，我們沒等她。」
吃過飯後，盛君殊毫不廢話地取下那口黑箱子，黎向巍心領神會，攬著他的後背在別墅里走動，參觀各個房間。
衡南的手心往酒瓶上一貼，帶著冰碴子的水霧果然透心涼，她剛拿起來，就被一雙手制住，盛君殊壓著怒：「衡南。」
盛君殊懷疑黎家占的這片地有結界。
「怎麼了，不開心？」他附在耳邊小聲問。
剛說完就讓盛君殊在腦殼上敲了一下。肖子烈雙手捂著腦袋，抬眼，眼裡劃過一抹帶著興奮的邪：「師兄，你知不知道，男人的腦袋，是不可以隨便打的。」
星港的氣候很好，天高氣爽，但黎家別墅是洛可可風格，繁複贅余的裝飾古舊，連帶屋裡光線也莫名昏暗下來。
肖子烈：「說雞不說吧！」
肖子烈臉通紅，不知是憋的還是樂的，還在沒心沒肺地拍水大笑：「師姐你好凶啊。」
「看過醫生嗎？」
衡南：「我就喝一口。」
衡南先進門。這處閣樓寬敞乾淨，風吹起白色紗簾，裏面的傢具都被白布覆蓋，沒什麼人氣。她看見了窗帘后鏤花的窗戶，窗前擺著棕色的梳妝台，妝台上已經空無一物。
要知道古代民居，大都方方正正，四平八穩，八卦之氣分佈於八方，不塌不缺；這棟別墅則是那個時段的西方的典型設計，格局是個L形，挖空用作室外花園，便於採光，但也致使戶型「缺角」。
黎江問：「請柬一個禮拜前就發出去了，您看看菜單是否有需要添加的？」
黎沅仍然坐在椅子上埋頭吃飯。姜瑞有些失落地把眼移開。
衡南懨懨的，浴巾耷拉下來蓋住眼睛，只露出淺粉的唇瓣，冷淡開合：「一人一瓶。」
「好冰啊。」衡南打了個嗝，抹了抹嘴，爬到肖子烈身後。
盛君殊再小心地傾了一點點，為把握這個度，手都在抖，說時遲那時快，衡南搬起他的胳膊肘猛地一抬，咕咚咕咚倒進大半瓶。
「師兄……」原本興奮的肖子烈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神色變得格外複雜，伸出手想摸上這道疤，就讓盛君殊抓住機會抓住腕一扭，翻個身按著暴錘了一頓。
肖子烈穿的還是嘻哈風長袖，浸足了水，讓盛君殊拽住衣角拖回來打，一怒之下兜頭脫下，一扔，掛在松樹樹梢上顫了顫。
黎向巍不再說話了。
衡南清楚，她和盛君殊也在受邀之列，是因為黎向巍需要他們「鎮場子」，防止宴會出現意料之外的事。
閣樓的天花板是傾斜的坡頂面，矮的人在低處直不起腰。在貧窮年代，沒錢的人會選擇租住閣樓。
衡南一看，購物車裡已經有了一件商品，大盤雞，衡南翻了翻菜單，加了四瓶啤酒。
「頭痛，最近工作忙嗎？」
沿著樓梯向上走，最頂上是個閣樓，門上掛了把鎖。
赤著上半身的肖子烈斜立在雨水管上，戰力陡增，肌肉賁起，上面凝出細小的汗珠，揪著盛君殊的領子氣喘吁吁：「師兄你行不行啊。」
「打不開。」
「你工作的時候會開心嗎？」衡南捏著勺反問。
「師姐你忘啦，師兄不喝酒的。」肖子烈嗤地笑了，「咔啪」一下徒手開了瓶蓋，酒沫窸窸窣窣地浮上來，轉眼吹了一瓶，「我替他走一個……唔，是冰的，好爽。」
這個人有些局促，衡南見過，是那天彎著腰和黎向巍說話、還被他拿筆敲了的秘書。姜瑞拿著菜單，臉色漲紅，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辦，把菜單遞給了旁邊的姜行：「爸…
「其實公司事務，我已經不大管了，去了也是做些重大的決策，費不著什麼心力。」
他年輕時孤身一人來星港闖蕩，家裡人已不在，收到請柬的只有幾個生意上的密友，還有金耀蘭的兩個妹妹。
「沒有，點外賣吧。」肖子烈毫不見外地靠在柜子上啃著蘋果。
姜行穩重地微笑，他的瞳仁顏色淺，笑起來總有種十分溫存韻味：「黎總讓你念，你就大胆地念，又不是讓你選，你怕什麼。」
盛君殊撐膝俯身，與他視線平齊，淡道：「是嗎？」
黎浚笑意盈盈的，表情里半是妒忌，半是嘲諷。
盛君殊從窗口躍入，背後晚風拂去背上汗珠，一陣涼，正對上衡南轉過來，眼裡稍驚。
盛君殊一把扶住，只聽裏面的茶杯乒乓：「給我下來。」
衡南右手邊的確坐著一個女孩，不過臉上嬰兒肥還未褪去，看上去才十六七歲，身上穿著高中的校服，正低著頭安靜地吃飯，完全不參与討論。與其說是害羞，不若說是內向，剛才不可能是她說話。
「看過，除了血壓不穩定，血脂高，沒大問題。」黎向巍嘆氣，「不知道盛總知不知道那種難受法？覺得身上特別沉，好像有人拉著一樣，胳膊和腿往地里陷。聽人說，身上沉，就是離死不遠了……」
坐在黎家西式長條餐桌前，他側過頭看，衡南拿著勺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喝粥，左手把垂下來的蕾絲桌布扭成了個團。
「哦。清蒸桂魚一份，澳洲三頭鮑一位……」
二十分鐘后，濕淋淋的三個人坐在了套房，一人裹著一條大浴巾。
盛君殊的膚色之白，在男性中不常見，更不常見的是肋下一道極長的猙獰刀疤，蜈蚣展腳，橫亘整塊腹肌。這傷當年必定深入骨血，幾乎將整塊美玉剖開破壞，使得這幅清冷內斂的面孔添上幾分出格的邪性。
盛君殊也喘，做了個擴胸運動，襯衣發出咔咔的開線聲，冷笑解紐扣：「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會脫。」
女聲像霧消失了。
「沒。」衡南蹙眉，用力搖頭
張森見勢不好：「老闆，快吃雞.吧，要涼、涼了。」
衡南：「說雞不說吧。」
衡南看著酒瓶不動。
八方有缺，反映至相應卦象。
「吃好了就去玩吧。」黎向巍同黎沅說話溫柔寵溺。但黎沅的性格不知是怎麼回事，只是規矩地低著頭，跳下椅子，打開陽台門去了花園，陽光給少女小腿襪上的皮膚塗抹一層光暈。
這是黎向巍的小女兒，黎沅。
剛才她看到小秘書姜瑞行色匆匆地走向花園，被打斷後再看，被窗外的一大叢嬌艷欲滴的薔薇擋住視線。
肖子烈像死魚一樣不掙扎，讓盛君殊打得很沒意思，揪起領子一看，少年別過頭，竟在哽咽。
張森連腦袋一起裹在浴巾里，帶著大浴巾一起憧憬地瑟瑟：「好啊，點、點雞.吧。」
這道聲音，和姜瑞念菜單的聲音完全疊合在一起，同時進展，似乎誰也聽不見誰。
盛君殊竟然覺得她說得有道理，拉了拉外套坐直。
*
不一會兒，黎沅放下碗：「爸爸，我吃好了。」
這棟別墅很大，坐落於郊區，從前曾是一對英國夫婦的住房，三十年前被黎向巍夫婦接手。
張森指了指蒙在浴巾里一臉無辜的衡南，伸出指頭，做了個「一人一瓶」的口型，盛君殊臉色一滯。
肖子烈嗤地笑了，立即憋住，沒多久，兩個人小小聲笑成一團。
張森頂著浴巾，默默地聽著窗外「哐里哐啷」的聲音，默默地把手機遞給衡南：「小、小二姐。」
黎向巍正在側頭詢問長子黎江生日宴事宜。
黎沅慌張地跑上樓，臉色有些發紅。
盛君殊面無表情：「王姨呢？」
「聽誰說的？」盛君殊看他面色趨向恍惚，趕緊打斷，「估計只是睡不夠，讓醫生開點安定吃吃。」
衡南的手抓著瓶子，他握著衡南的手，喝多少還不是他說了算？手腕稍稍一傾，衡南下巴微抬，臉往瓶口上湊。
「好，等到齊了。」盛君殊破罐子破摔地喝了口酒，「今年讓師父好好看看，他這最滿意一屆內門弟子，都長成了什麼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