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問靈（二）
或者不能叫陰影，超聲波根本探不到心臟邊界，胸腔里就是一大團毛線球一樣的陰影，還在跳動。
握住的雙手，飲下的香檳，錦衣華服的男女。
「不確定？」肖子烈氣笑了，「怎麼可能不做親子鑒定？」
「你受委屈了。」他大概以為她睡著了，語氣平淡而滿懷心事，更像自言自語，「我們以後會有更多的錢。」
「可他每次來只是喝點酒，聊聊天，而且還帶著秘書，從不和我過夜。就算開好房間，也是出去辦自己的事，凌晨回來帶給我早餐。辦什麼事，我不敢問，但我怕這樣下去留不住他……」
他也在屏幕里看到了。
「你電影看多了吧。」盛君殊沒好氣地打斷，看了眼吊瓶，語氣放輕，「這瓶打完就走。」
相擁而泣的父女，撫摸她後腦蒼老的手，賬戶里多出的匯款。
「楊貴妃可不喝咖啡。」女人輕哼一聲，玉珠樣的荔枝奪來塞進口中，「我家裡的錢，買我喜歡吃的，喜歡穿的，這有什麼錯。」
半個小時后，金色捲髮、藍眼睛的希爾頓醫生匆匆來到醫院觀察疑難病人。
她不太情願地「哦」了一下，又躺下了。
有人拖地，背後的肌肉不斷地被拉動，濡濕後背。男主人走來：「阿行，別忙了。」
「你在哪裡？」
肖子烈坐在了衡南床邊。她的袖子卷到肘部，蒼白的手背上扎著針。無法診斷病情，所以護士給她吊的是葡萄糖。
現場氣氛一點都不嚴肅。因為衡南醒過一次，讓盛君殊餵了點水，扶著上過一次廁所，又睡過去。
「我們賺了很多的錢。」她手舞足蹈地說。
戛然而止，冰冷的黑暗降臨，如五指山兜頭蓋臉。
「耀蘭。」有人放下筷子，摟住她的肩膀，頭靠在寬厚溫暖的，帶著輕微汗味的胸膛里。
拖地的男人正當壯年，總是沉默微笑著，一雙淺色的眼睛像海。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垂下眼，指了指櫃檯。
希爾頓看衡南的眼神跟看活的喪屍沒區別。
她想到什麼愉快的事，輕輕地笑：「那要看什麼樣的男人。」
妹妹擺弄匣子里的荔枝，粗糙的表皮濕漉漉的，剝開一個，「只吃新鮮的荔枝，只喝現磨的咖啡，大姐像楊貴妃一樣。」
頰上駝紅，握著杯子晃一晃：「時人不識凌雲木，直待凌雲始道高。」
衡南好像被澆了一頭冷水。
當然柜子里也不只旗袍，還有各式各樣的西裝。她梳背頭，穿西裝，可以跳熟練的男步，拿著手杖，挑挑眉，可以跳風流的爵士。
希醫生well了半天，椅子忽然咣當一倒，往後栽，盛君殊一把撐住他的肩。
拉了拉衣服，衡南的胸口再次被探頭掃過。盛君殊也邁步繞到希爾頓背後看著屏幕。
「對，我剛才扶她上過廁所……」
落下的綢帶與彩紙片，寬敞溫暖的轎車，女僕懷裡安睡的男孩，明麗的商場，美容院護工柔軟的掌心。快樂被定格，變成頭版頭條灰色照片，「旺夫女」三字旁是她高傲愉悅的笑臉。
她慢慢地嚼著米飯：「我們要開第二家分店了。」
越來越多的剪綵，歡呼，熱鬧。
醫生很想提醒他，這不叫昏迷，這就是普通意義上的昏睡而已。
「小沅就這樣被接回黎家，我想她一輩子榮華富貴，所以我……我不該說這些。」
「喂？師兄？怎麼了嗎？」肖子烈那邊極其吵鬧，隱約還有勁爆的音樂聲。
有錢人的遊戲，唉。
塑料的桌布，蒼蠅降落在盤子邊緣。
「住口。」盛君殊臉色嚇人地打斷他，站起來看看吊瓶，調停旋鈕，喊護士拔針。
「……有點麻煩。」
更生氣的是除醫生外的人都闖進來了，這兩個大夫居然毫無反應。
看見血，她腦袋一嗡，整個人瞬間就沒了意識。
病房裡，肖子烈大聲教訓盛君殊，「你還用B超照天書？我真的服了你！」
她跟著盛君殊「問靈」。問的是屋頂上脊獸，飛檐下銅鈴，問的是一切關於金耀蘭在祖宅的童年。怎麼會看見飯店，別墅，甚至……如同親歷的，躺在被婉拒的床上？
老人的臉色陰鬱。
這裏又是室內。狹小的圓桌。吊
「衡南！」盛君殊臉色都變了。
「哇，老闆娘頭上戴花誒，好漂亮！」
盛君殊看向受怨氣而瘋狂抖動的銅鈴，符紙如刀飛去，剎那間將銅鈴打落，鈴鐺「叮咚」地墜在地上，滾落開，發出悶響。
她輕嗤：「我老公很厲害的。」
她偏好孔雀藍，桃紅，帶刺繡的，鑲嵌亮片寶石的。指尖一支薄荷香煙，煙身細細，煙霧像小蛇。柳葉眉，稍顯硬氣的細長的眼，攻擊性的美。
「你到底是怎麼『問靈』的？」肖子烈咄咄逼人，「師兄你靈咒課不是滿分嗎？」
盛君殊直接把黎向巍的名片和電話卡遞給她，醫生頓了一下：「我現在聯繫他。」
但是失策了。
音樂聲達到了高潮，漸緩下去，故事結尾，萬物應沉醉在美夢裡。樂手收梢，卻多劃拉一筆，「嗡」地一聲，宛如魔咒響起。
男主人的預言成真。
他沒覺得這有什麼錯，就算是玄學門派，也應該跟隨時代發展，網路，搜索引擎，面部識別，他運用一切現代科技減少辦案的難度。
盛君殊在外面等了好半天都沒結果，忍不住推門進去。
但他是在一個地處偏遠的破敗夜總會找到了她，這裏的客人，大都是地下蛇頭，社會底層。
「不是開小飯館的嗎？」女人們都笑成一片。
他本來確實是希望能通過外科手段——不說把天書剖離，至少減少一點衡南的痛苦。
醫生把衡南推出來，把列印出來的報告地給他：「心電圖沒問題……」
女人穿了一身暴露的黑色弔帶裙，臉上妝容濃重，眼角紋已經明顯，眼角甚至還留著被打傷的烏青。想撬開她的嘴，費了一番功夫。
護士傾身問他：「盛先生，希爾頓醫生明天下午三點會診可以嗎？」
「你是不是故意的？」肖子烈古怪地問了一句，「上個案子你讓師姐通神一次，這個案子你又讓師姐通靈一次，你對雙修有什麼執……」
鞭炮聲刺耳，人聲鼎沸。
希爾頓從小房間走出來，不信邪地拍拍那兩個
「爸爸，你說我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也做到了。」
盛君殊掛掉電話，開始看報告。報告上顯示衡南的心跳清晰有力。
衡南心臟上有個巨大陰影。
更多急切的吻落下，手背卻被疲倦萬分的冰冷掌心壓住。
各式各樣的旗袍，旗袍貼合身材，勾勒出女人的嫵媚。
「你那邊什麼情況？」
盛君殊嘆了口氣：「檐下銅鈴年代太久，吸滿了怨氣。天書上通神，下通靈，鈴一晃，衡南通靈了，自己控制不住。」
「這怎麼了？」盛君殊有點生氣地把衡南翹起來的衣服拉了拉。
耳畔嗡嗡作響，像堵了一團棉花，她終於隱約有人在叫：「衡南，醒醒，衡南。」
盛君殊捏著鼻樑嘆了口氣。
「先做個心電圖吧？」醫生徵求他的意見。
璀璨的水晶吊燈，一整扇八開的玻璃旋轉門，鋪到門口的艷麗紅毯。
黑不見五指的夜晚。丹蔻撫上男人肩膀，親吻落在脖頸，扣子一粒粒解開，無數炙熱的的愛意湧出。
「嫁給張公子，也許還能做這種夢。」有人說，「耀蘭，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現在怕不行咯。」
希爾頓：「我不知道……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沒見過類似情況，它超出我的專業知識範圍。」
女人頓了一下：「我不確定。」
「嗯。」男主人幫她蓋上被子，扭滅檯燈。
有時候他真的搞不清楚大師兄的腦迴路。
「你折騰那洋大夫幹嘛？」
肖子烈問：「孩子是那一次？」
剪綵。
同時她也意識到不對：
半夜裡，模糊地睜開眼睛，他坐在床頭，在幫她按摩酸痛的小腿，「耀蘭。」
希爾頓醫生看了兩眼病例，聽了聽衡南心跳，頗感失望，表示一切「no problem」，還寬慰地拍了拍盛君殊的肩膀。
男人送了她一枝花，是從賓客花籃裏面悉心挑選，名品綠牡丹，相視一笑，她將花梗掰斷，斜插在發間，馬上忙著站在櫃檯前點鈔，人頭攢動。
「做了親子鑒定。」她向下看去，嘴唇在酒精的刺激下顫
盛君殊無言以對：「別吵。」
老闆娘趴在櫃檯背後，握著酒瓶，喝了半醉。
臉上脂粉不施，她隨意地用毛巾揮開盤子邊上的蒼蠅。
廢話。盛君殊想，他什麼課不滿分？他連房中術都……
賓客離開，吊燈下杯盤狼藉。
衡南滿頭冷汗，驟然抬頭，滿天青灰，銅鈴正在瘋狂顫動。
「黎向巍以前的確常常去她那裡。」
「Well...」希爾頓開始轉折，但是拗不過病人家屬堅持，還是把人推進了彩超室。
肖子烈回頭看了一眼卡座上抽泣不止的捲髮女人，走到了僻靜的角落，「你知道她跟我說什麼嗎？」
鏡子外圈雕刻著纏繞的花葉。絲綢睡衣下露出的鎖骨依然美麗，描出柳眉，塗上口紅，鏡中人回歸正軌，苦盡甘來。
黑色大理石的櫃檯，無數遞過來的手，鈔票上沾著油膩，油膩又黏上拇指，但她很高興。
年輕夫妻坐在對面。男的劍眉星目，頭卻低著，表情為難。女的穿一件寬大的襯衫，袖子挽到肩膀，脖子山搭著條發黃的毛巾，沒有畫過的眉毛斷了半截，好似把缺點無所畏懼地暴露於人前。
「我一時糊塗，在酒里加了料，那天晚上，我們發生了關係……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很生氣，我從沒見他這樣生氣……」
老人摔下筷子，拂袖而去。風扇仍在轉，眼淚掉在米飯里。
「謝謝。」她笑得像個小孩。
從那以後，黎向巍再也沒有找過她。
「好。」盛君殊握著電話沖她點點頭，又問，「你們這裡有沒有比較好的心內科醫生？」
「希爾頓博士剛從美國回來，本來給後天下午預約的病人做手術的，現在應該有空。但是需要預約……」
外科手段好像沒進步到這種程度。
有人把她抱回去。
盛君殊將軟倒的人攔腰抱起。
盛君殊的聲音。
他面對著牆，一
衡南應該已經被掃過一遍，正毫無意識地躺在診床上。兩個大夫舉著探頭，坐在電腦屏幕前，面色驚恐，喘息不止。
衡南雙眼緊閉，躺在急診室的床上，左手被盛君殊握著。她嘴唇上的血被盛君殊擦拭過一遍，外表看不出異常。
盛君殊：「……我理解，這確實……很驚人。」
「快點給師姐辦出院。」肖子烈說，「我不想讓師姐上國際新聞，然後你假造一千年的身份被發現，造成社會恐慌，垚山陽炎體全體送進實驗室。」
她聽不到鈴響的聲音，但這恐怖的震動引起了天書的共振，胸口一陣劇痛，有什麼東西往喉嚨上沖。她膽子很小，更加怕得發抖，一抖，驟然噴出一口血來。
這能有多大事呢？
希爾頓開始搖頭，劇烈搖頭：「我不認為她能堅持到今天晚上。」
護士：「好的。」
然後他目瞪口呆地看見醒過來的衡南正掙扎著從儀器里爬出來，盛君殊跑過去扶住她：「堅持一下，現在在檢查。」
「遇到喜歡的男人呢？肯不肯放棄這樣的日子？」
那女人回憶道：「我精通英語、俄語、法語，懂一點經濟學和法律，很多人都很喜歡我，他每個月也會要來幾次，他高大帥氣，很有風度，對女人非常體貼，我一個眼神，他就知道我的意思，我就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Well......」
大理石的櫃檯，小小的二層樓，跑上跑下的點單。
「她真的活著嗎？」
外間的鋼琴曲舒緩，高跟鞋踩著節拍，拎起裙子下樓，名貴西裝的人耐心地等在盡頭，一步一步靠近，挽住他屈起的雙臂，無數閃光燈雪片般亮起，迎接王與王後到來。
「做個B超。」盛君殊提議。
金耀蘭做事夠狠。如果黎向巍曾經是這女人的常客，她原本在的位置應該是個相當高端的會所。
「能麻煩他現在過來會診嗎？」盛君殊禮貌地看著她，「我太太現在昏迷。」
名媛們掩口而笑，高腳杯在她指尖晃動，媚眼如絲，「我夢想的日子……可以和我愛的人創造一個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