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問靈（四）
衡南背亂了。
他把老舊的骨灰盒和滿地白茅全部搬到盛君殊指定的位置，打火機都打出火了，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單手掀開骨灰盒看了一眼。
盛君殊眼看她把六對雞翅風捲殘雲地消滅，又從袋子里拿出個盒子。
兩輛車越來越近，幾乎親上嘴，黎江突然破涕為笑：「那是我爸的帽子！我親自去商場挑的。」
但衡南不想下樓，她說她連走到車庫的力氣都沒有，再講，她就躺在床上不起來，在床上滾來滾去，在盛君殊左突右沖的搶奪中拿著手機堅持點完了外賣。
「果實……」黎江焦躁地推著眼鏡，思考了一會兒，「果皮包裹種子，對應的是人類子宮包裹的嬰孩……或者，就是孕婦？」
「挖出來的所有東西，軟的硬的，全部擺在鎮宅符下面，一把火點了。」
專門對待不回信息的客戶。
衡南不敢停下。她知道背錯是什麼後果，丹境的河流會直接沒過她的頭頂，更多的是畏怯。
防止被發現，黎江又稍稍減速，拉開兩車之間的距離。
燒親媽骨灰？
晚餐是在房間里吃的。
然後手機響了，他單手拿起來看，眼睛幾乎黏在屏幕上。
盛君殊驚詫回頭看她。
「沒關係，別哭。」他趕緊把衡南的眼淚擦掉，輕聲說，「已經成了，師兄把你帶出去了。」
他又立刻心驚肉跳地想起，昨天墊在黎家床上的西裝忘記收了，女僕會不會看到？
衡南靠著座位，盛君殊把手機塞給她，徵求黎江同意，把座位向後調整，讓她在車上補補覺。
這擁抱揭去一切修飾，原始地相貼，陽炎體身上還殘留炙熱的溫度和薄汗，他身上氣息濃郁，畫地為牢，手托住脊背，築起高牆，圈出奇異的安寧。
盛君殊：「你說。」
盛君殊每次掠過，都覺得眼睛被颳了一下，颳得心驚肉跳。幾次之後，他別過眼去。
範圍收窄，衡南蜷縮著靠在牆邊，失控感被安撫，被拋棄的惶惑極速消失。
盛君殊緩聲解釋疤痕的來歷，順便轉移注意力，緩解她的緊繃，「才二十一天，但姽丘派已經上山，
他想，哪怕她想要一個布置成粉紅色party的房間，鋪滿玫瑰花瓣的大床，或者讓他刷卡再買一百套露肩露背的裙子當禮物，他都可以接受。
黎浚發來了照片。柿樹底下三尺，挖出一堆白茅，層層剝開，裏面是個金鑲玉的骨灰盒。
盛君殊回憶了一下房中術乾法的心法，低頭看見這道疤痕，又稍微有點分心。等他反應過來，一手擦著頭髮，另一手已經把紐扣扣到了頂。
按她的特殊要求，剛才兩個人背對背寬衣，但衡南出爾反爾，盛君殊當然不會逼她，自己解了扣子。
他的確……不喜歡和人離得太近，只因為是衡南才……
「他給我打過電話，說有打算移民去加拿大，你可以查一下航班信息。」盛君殊打領帶，語速飛快，「還有姜行的。」
衡南也看著他：「怎麼，你覺得少？那你二我六。」
這兩者，恰恰是怨靈趁虛而入，最好的孕胚。
檯燈外的白色燈罩籠著綉著亮片，漫出的光也帶著星星似的亮點，散落在黑髮構成的銀河。
*
衡南：「你吃一對，剩下的留給我。」
就像練功一樣，每個部分都有在整套功法的作用，把口紅蹭到高光區，大概就是一個環節影響了另一個環節，紊亂了，兩個部分都白化了。
盛君殊把衡南叫起來，才六點，衡南坐在床沿上，晃得像鐘擺。
衡南一語不發，睫毛顫動，有點飄忽。
「真他媽真是我媽呀！」黎浚直接坐在了地上，看了看打火機跳動的火焰。
盛君殊的容忍度極高，一口一口地喂衡南喝中藥，好讓衡南能騰出兩隻手來玩手機，或摳手指發獃。
都這麼久了，師妹的記性果然很好。
衡南看著他把小小一個草莓蛋糕小心地拆出來，推到她面前，把刀叉整整齊齊擺好。
姜瑞遭受攻擊，可能已經擊潰了他的心理防線。他現在誰都不信任，做好孤注一擲的準備，把出國當做唯一
盛君殊認為過於簡陋，尤其是這種需要體力的時候，更應該……
盛君殊嚴厲地把勺子往碗里一擱：「那叫清癯。」
「師門傾覆那天……子烈正在洗髓。」
她的聲音非常小，盛君殊不得不攔住她的肩，貼近她的臉：「什麼？」
「明白了。」盛君殊語速飛快，立刻捂住她的嘴。
她覺得盛君殊這個人不但包袱很重，儀式感也特別重。
他看了看掌心的紅，他剛才為什麼要捂衡南的嘴？
但姜行只管殺蟲，施肥，任憑熟透的柿子落得滿地都是。
盛君殊摸了下她的發頂。他特別愧疚，但沒辦法，衡南必須得跟著他走。
第一條：「弔死鬼十之有九是怨鬼。」
丹境結束，按理說應該高興，他的神色卻凝滯。
衡南很不高興地對著鏡子補妝：「你把我口紅蹭掉了。」
她的聲音裡帶著惡作劇般的笑意，「師兄，兩個男人也會像我們這樣說話嗎？」
扣它幹什麼呢？反正一會兒也是要……
盛君殊焦灼等待回信的時候，衡南突然碰碰他手臂。
第二條：「你以為送一間百貨大樓她就會乖乖呆在那裡玩？」
「這什麼？」
他絞盡腦汁地想了一句回復：「師兄再給你買一盒高光。」
「是嗎？」盛君殊問得輕描淡寫，垂下睫，單手按手機，迅速百度「高光區」。
「這次能不能脫全。」
師妹的觸碰小心，無意識。微癢，冰涼，像融化的雪粒，由指尖絲絲縷縷滲入牆縫。
盛君殊額頭的汗讓風吹去，他壓下渾身不快。低頭一看，衡南的眼睛幽黑，失焦，逐漸漫上了恥辱的委屈。
是個溫柔得百無聊賴的黃昏。
「柿子樹，是陽樹。」黎浚艱難地說，「我們這邊有這樣的傳統，在花園種陽樹鎮宅。」
高牆縫隙里鑽入的絲縷，間雜著細雨，風開始變得粘膩，漸漸地累積出混沌的雲頭。
黎向巍的電話依然佔線。
盛君殊後退幾步，隱約看出了小樹排列的陣法，和真正的陣法差得太遠。而且，黎向巍還選錯了品種。
「選陽樹沒錯，但結果的柿樹不
擔心上次失態給衡南留下陰影，盛君殊的動作極其緩慢，幾乎稱得上小心翼翼。他握住了衡南的左手，她的手很涼，像一捧雪，其他部分卻神奇地截然相反。
她神情飄忽，冰涼的手指像觸碰蜈蚣的背一樣觸摸那道疤痕。
「你吃吧，我去洗澡。」
雪粒多了，融化成水。他的額頭開始莫名地沁出薄汗。
盛君殊趕緊說：「師兄再給你買新的。」
盛君殊靜默地拆開盒子上的絲帶：「我在樓下買的。」
黎浚那邊也崩潰了。
盒子內部掉出本來應該貼在盒子外的頭像，女人黑白照片，捲髮紅唇，微笑著。目光如炬地看著他。
這感覺不像是書里寫的「大圓滿」？
衡南用手蓋住眼睛，胸腔抽動，還是小聲哭了一場。
盛君殊黑眸閃動。
「你行不行？」盛君殊瞥了他一眼，又看飛過去的幾個紅燈，害怕他情緒不穩影響安全，「你不是很盼望你父親出點事嗎？」
衡南並沒有想象中那樣抵觸，只是說：「我有個要求。」
連別墅內部裝潢都是繁複的洛可可式，花園裡種幾棵觀賞性不強的果樹實無必要。一開始，盛君殊以為這是他們種來自己吃的，畢竟曾經也盛行過在花園裡種綠色水果的風潮。
從前擋風玻璃看過去，前車是輛的士，後車窗三道黑杠，隱隱約約能看到後排兩個靠在一起的後腦勺，似乎在商議什麼，其中一個帶著毛氈帽。
水流沿著肌肉的紋理滑落，在粗糙的疤痕處分成數股。
「……可以。」他艱難地說。
靜默中，燈熄下。
盛君殊拿勺的手一顫：「是嗎？」
盛君殊打開筆記本電腦，給黎向巍的工作郵箱連發郵件：
衡南醒來喝葯時，就給盛君殊講：「我夢到了師父。」
這樣一道破壞肌理的傷疤並不美觀，但這疤痕在盛君殊身上，有種令她著迷的衝擊力，彷彿在這種令人扼腕的殘忍破壞中，窺見和自己天性相仿的部分。
衡南專註的目光順著他的
他高價購入過一個病毒，這邊點擊一下，只要對方的電腦曾經登錄過郵件，郵件會自動彈出，把文字和附件內容複製上一萬條，在桌面反覆放映，叉不完，除非把電腦砸了。
但衡南睡不著，膝蓋上叮呤咣啷顛簸著一堆小瓶子，頑強地塗抹起來。
但她也同時覺得很惋惜。
衡南「噠」地用力扣上了鏡子，瞪著窗外，表情很兇。
盛君殊只能下樓告訴黎家女僕不吃晚飯了，然後沐浴在她們奇異的目光中，出門拎回一個紅紅的鼓鼓的大袋子，一路用手遮擋。
黎江跳上汽車。
衡南仍然盯著那兩顆頭，說了句什麼。
黎江邊開車邊哭。
「去你們家靠近機場的酒店找。」盛君殊從地上撿起了一枚飽滿的柿子，嗅了嗅，揚揚下巴，「讓你弟弟找人把這挖開。」
第二天清晨，出了件事。
黎江崩潰了。
「昨天晚上，我們……」
黎江滿臉惶恐：「我聯繫不上他，符還在病床上貼著呢！爸能去哪兒呢？」
黎江不說話，咬著牙吸了下鼻涕。
「和金耀蘭通靈的時候，」衡南接著說，「『我『總是被他拒絕。」
盛君殊下意識問：「拒絕什麼？」
衡南一直沒聲，氣息弱弱的，讓盛君殊擔憂之餘，又想起很多年前的洗髓。當時她肯定是想說什麼，他就應該引導她像別人一樣哭，不應該直接把她塞回丹爐，把一切扼死在寂靜里……
「什麼？」黎江愕然。
盛君殊不知道師妹是不是在專註地背心法，一時不敢再說話擾他。
他喂得很慢，但一點也不急躁。他發現師妹一切正常的時候，他反而能靜靜地正常思考。
黎江起先震驚，隨後愕然在手機上翻找起來：「就是……明天早上。」
算了，先這樣吧。
黎江點頭：「對，種子外面是果皮。」
燈光滿溢在她鎖骨的港灣，立起的黑色桅杆是肩帶，那根細細的帶子鋒利如刀刃，切開細膩的泡沫。
第三條：「位置發到 86XX
「嗯。」她小聲應，帶著很輕的鼻音。
然後盛君殊幹了件蠢事，他安撫地摸過她的頭髮，臉頰和耳尖。
衡南心滿意足地把手機扔在床上：「我就想吃肯德基。」
他們的姿勢和前車兩顆頭完全吻合，盛君殊陡然一驚。
「如果對應成人類，果實是什麼？」
黎向巍從醫院失蹤了，三個保鏢一個都沒看住。
她很想念郁百合做的飯，但這裏沒有。那就吃點垃圾食品，放縱一下讓自己高興。
這讓盛君殊特別有罪惡感，抓狂了一會兒，他把衡南抱了起來。
像吞下了一把卷刃的刀，或者，滿頭大汗地剝一個柚子，發現裏面空心。
「你看前面。」
「往前再開一點。」
回房間一拆，光雞翅就點了一個桶，一桶裏面是八對，盛君殊下意識地撫住了皮帶扣：「我們就兩個人。」
「我說，那兩個人有問題。」垂下眼，衡南的唇幾乎碰上他的耳朵，蹭了一點紅，他忍著癢得出奇的熱氣聽。
他極聰明，很快懂了。
「好久沒吃過了。」衡南吱吱地吸了口可樂，小聲地說，「好好吃。」
如果是肖子烈……肖子烈敢這麼小聲說話讓他費力地聽，他早就一腳踹在腿上了。
衡南頓了頓，語氣很沉：「是你把我的口紅抹到了高光區。」
仍有細微的風，鑽進心法構築的高牆，拂在她身上。
盛君殊聽不見聲音，低頭一看，衡南閉著眼睛，竟已在他臂彎睡熟了。
衡南也不太確定：「那個長得像殭屍的，應該就是師父吧？」
那猝不及防的瞬間，盛君殊的手臂被她掐出印子。
想了想，還附贈了一張經典港片的打殭屍劇照。
但師妹畢竟不像他那樣練過多年的漸法，能堅持到過半已經很好了。
這堅定了要將師妹快點調整好的想法，哪怕是再入丹境。
盛君殊放棄和她交流。
衡南胡亂仰躺在床上，黑絨絨的頭髮全垂在床側。盛君殊把她拽起來，讓她背了一遍心法。
似乎還是在走神。
有上一次的經驗，盛君殊瞬間打起十二分精神，趕緊拖著她快速退出丹境，雲頭已經凝集，就在他們背後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