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姻緣（四）
「以前也不正常的。」衡南盤腿坐在地上，無謂地說，「就沒正常過。」
二陽之病發心脾，不得隱去，女子不月。
「……太太？」郁百合愣了下，還因為剛才的彎腰有些氣喘，「我看看表噢——還沒到做飯的點啊。」
城市大樓的窗口裡爆出混雜的香氣，點亮的窗口是橙黃色，微縮一戶團圓。
別看肖子烈把平時攤得亂七八糟，過個年竟然收拾得跟間空辦公室一樣：「專員，你至於把什麼拿走了嗎？連根筆也不留，跟被清退了似的。」
「不是我做的不開心才要辭職。」郁百合拉著衡南的手說，「我認識老闆和太太的這段時間，特別開心……」
郁百合破涕為笑：「真捨不得太太啊……」
以前不正常倒沒什麼，跟他在一塊，陽炎之氣入體，他記得衡南正常了一段時間，現在又不正常了。
衡南聲音很輕，卻有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打開信息看看。」
蔣勝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了：「……謝謝啊。」
「誰愛去當根蠟啊。」肖子烈嚼著口香糖，漫不經心地同他搭著話，「我到苗西去。」
「可以。」盛君殊應答，低頭探看衡南，不經意間流露了撫慰的神色，「你說呢？」
衡南問道：「你明天就回家嗎？」
這副身體，凍僵了沒什麼知覺。太熱解凍，反而有些不好，衡南用力克制了半晌，烈火燎原，越燒越旺。
「我們也早晨去苗西。」盛君殊說，「需要捎你去機場嗎？」
她忙翻動手包，只見一個燙著捲髮的發頂，郁百合掏出眼鏡架在眼鼻樑上，輕聲細語，恐驚天上人，「讓媽媽戴個眼鏡看看你啊。」
「來。」
盛君殊破例給她到了小半杯葡萄酒，安撫道：「先喝了暖暖，晚上師兄幫你。」
「用完了留著掛家裡，還能辟邪。」他遠遠地朝蔣勝一揮手，「我說那符。」
「天師舉手之勞而已。」衡南回頭看他，「不信問我師兄。」
她抖了抖毛衣，還欲說什麼，少年已經露出了急切的神色，向旁邊望去，她便不再說了。
盛君殊扣住她的手，她就知道他又要拿上
郁百合也笑了，眼角紋蜿蜒開花。
「怎麼了？」
「那喜歡吃哪個，師兄給你夾。」
衡南「嗯」了一聲。
郁百合奇怪地看看手機，依言打開信息，正此時，手機震動，鈴聲飄出，衡南的頭像跳出來閃動著，將郁百合嚇了一跳：「噢呦，太太搞什麼名堂……」
衡南跪在地板上里收拾行李，盛君殊蹲下來，蹲在箱子的另一邊：「衣服太薄了，苗西很冷，帶厚一點的。」
「哦……」
少年撓著頭，低下腦袋，有點不好意思。想了想，眉宇間帶上急切之色：「對了媽媽，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今年冬天特別冷，外面正在下雪呢，給你織了五件毛衣——顏色不太好看，今年剛學著織毛衣，以後給你織更好看的哈。」
「師兄幫你調一下。」
她暴躁地把他的手掀出去，扣上箱子：「不來就不來，永遠不來省得麻煩。」
不是懷孕。
肖子烈走了沒兩步，又折回來，遞給蔣勝一張符。
衡南的眼神落在床上，郁百合很少住的這間房間，沒什麼煙火氣，床鋪疊得展展的，上面只有兩隻摘下來的套袖疊放在一起。
「到你師兄家過年去啊？」
她轉換鏡頭，彎腰從箱子里掏出幾件彩色的毛衣來。
按西醫學來講，是大腦皮質和內分泌的問題。
正說著，郁百合走了出來，盛君殊坐正。
她嘟嘟囔囔地說：「媽媽先學了一年瑜伽，然後房子賣了到清河來租了套小公寓——房子你不要了，留著也沒什麼用對不對？」
「別墅留著你的指紋，什麼時候想回來了，直接進來就是。」
少年說：「媽媽對不起，我走得太急了，對不起。」
郁百合原本戴著鑲金邊的老花鏡湊近屏幕，仔仔細細地看著他，半晌都不動一下，像是卡住了一樣，聽到問話，才撫摸自己的發頂，
她準備將手機揣起，讓衡南攔住，她的手冰涼，驟然觸在皮膚上，讓人一個激靈。
郁百合本來擦著眼淚，疊起紙巾：「老闆這樣
摸完了洗漱用品，摸到了衛生間的紙包，突然翻出手機看了看：「你例假還沒來？」
「就在這間房子里。」
一回頭，黑色外套的少年拉好了鼓囊囊的登山包，那一頭捲髮的側影掩蓋在藍灰的陰翳里，竟然也有些許清寂。
蔣清河派出所大燈滅了，蔣勝吱吱地將百葉窗帘拉下來，把紛飛的雪花遮擋在窗戶外面。
郁百合低頭笑了一陣，抬起頭來，似乎做了決定：「老闆，我想辭職。」
她擅長保養，打扮時尚，頭髮焗染，穿白襯衣，高跟鞋，紋了一對褐色的眉毛，眉尾褪成了亮紅色。她平時總是畫上淡妝，比同年齡段的王娟年輕精神一大截。
盛君殊這不靠譜的師弟，因為來去無蹤，動輒曠工，公共場合滑滑板，還在崗位上寫作業，這些年飽受他的戲謔，這會，蔣勝突然看他順眼很多。
「……」盛君殊嚴肅地看了她一眼，反抓住她手腕，把了衡南的脈，凝神，「別動。」
衡南的手從揣著的睡衣口袋伸出來，握著手機的尾段，是遞過來的姿勢。
少年聽著，紅了鼻頭，可是他的眼眶裡沒有蓄出眼淚，仍然露出白牙笑著：「……那我就放心了，媽媽你要一直一直這麼好看，這麼開心。」
郁百合放下毛衣，撫摸著手機屏幕內的臉，像是她撫摸相框里的人一樣，眼底這才閃出了几絲光亮，「媽媽今天看到你，媽媽已經很幸福了。」
抬眼的瞬間，她的表情僵住，眼睛眨著，嘴唇張了張，似乎有什麼卡在嗓子里，沒能說出來。
「箱子怎麼不理？」
「媽媽你剪短髮了啊。」
男孩還是傻笑著：「很好看的。」
盛君殊聽到這句「我們」，心裏微微一麻，竟然盪開一絲從未有過的溫存情緒。
紅色的燈與黑色的夜中，潔白的雪花從夜空旋轉落下，融化在滾燙的引擎蓋上。
「人呀，開開心心也是一天，愁眉苦臉也是一天。」她停了停，又欣喜起來，「來森森，給你看媽媽給你織的毛衣。」
老警察赧然抬頭一看，少年眼眸漆黑，正不
「再見，兒子。」郁百合彎著眼睛笑著，五指張開又收攏，滴淚在空里墜成細細的銀線，「媽媽也愛你。」
「過年有什麼稀罕的，每年不都過嘛。」肖子烈拍了張符，登山包自己長翅膀似地漂浮起來，看得蔣勝嘖嘖稱奇。
「不用給我道歉，兒子。」
他叼住皮套，把匕首入鞘，揣進外套內兜。
衡南尖叫一聲，盛君殊把她攬腰抱起來，放在床上，腳尖輕輕地把箱子挪開，衡南向後退，眼睛瞪大：「幹什麼？」
衡南默然斟了一杯酒給她：「那喝一杯吧，明天不送你了。」
盛君殊有點擔心。
如果是他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她在夜晚應該拒絕他才對……所以應該只是女孩子日常的憂思敏感。
衡南臉上驟然染上一絲薄紅：「問這個幹嗎？」
站起來時，衡南就站在她面前。
衡南戳著碗里的飯：「不用，夠得著。」
他的眉擰得更深。
衡南點點頭。
*
「不愛吃？」
郁百合順著她的目光，看向了床下露出的半截紙箱，神色凝了一下。
衡南把郁百合的手放開：「你去吧。」
可是此刻，這樣開懷一笑的瞬間，卻蘧然現了老態。
能人異士嘛，多少都是有點怪癖的。來年上班，他也許能跟這小子好好相處。
說完這句話，她丟下滿臉迷惑的郁百合，輕飄飄地擦肩而過。
年三十的煙火升空，別墅里擺了一桌佳肴，盛君殊往衡南碗里夾了塊肘子，瞥見她的眼神，趕緊又夾回自己碗里。
掌心相貼，流轉了兩個來回，她像是泡了十趟溫泉，豐沛的暖意盈滿周身，臉頰發紅，渾身豎起的毛也妥妥地伏下去了，呼吸漸緩。
郁百合淡淡笑著說：「媽媽過得特別好，你不用挂念媽媽。不用供你上學，媽媽手上有好多的閑錢不知道怎麼花。」
盛君殊同她坐得很近，她身上有股濃重的陰氣，直往陽炎靈火上撲。
郁百合忙搖頭：「很早就走了。」
她現在會做飯，會用洗衣機，會做她少女時代期盼學會的一切。
「剛才……
靠近大年夜，郁百合的五件三原色毛衣終於織完。
「我走以後，老闆再找一個好的阿姨來吧，最好是本地人，老實一點，長住家的，哦，要有證的。」
他眨了眨眼睛：「專員，那個，你上學的作業還需要輔導嗎？我女兒今年剛上大一……」
她歪過頭笑著嘟囔：「我們森森真的帥啊，媽媽一直看一直看，都看不夠。」
郁百合坐在衡南身旁，眼睛有些腫，但神情卻安詳滿足，摩挲她的手：「太太……謝謝你啊。」
「沒什麼不好的。」盛君殊想了想，也想不到什麼要囑咐的話，「明天什麼時候走？」
「反正我們也不常在家呆。」
郁百合喝了一杯酒，又是笑又是辣，吐著舌頭扇扇風：「好了好了，你們吃完就走好了，留給我收拾，明天等你們起來，我已經消失。」
……
「不找了。」衡南垂眼吹了吹湯，「我來就行。」
衡南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視頻里，戴著毛絨帽子男孩仍然身穿著不合時宜的紅色夏季T恤，和照片里的一樣的打扮。他聞言嘿嘿地笑了，三分撒嬌，三分狡黠。
「一大早就走。」
郁百合盈盈地笑道：「是啊，今天晚上呀給你們做最後一頓了。」
郁百合拍自己的袖子上的細塵，輕聲笑：「也沒什麼東西好帶。」
她揚揚下巴：「你毛衣織好了怎麼不帶？」
按中醫學來講，是心肺脾的問題。
蔣勝一想那兩個小夫妻秀恩愛旁若無人的樣子，也是。
肖子烈嗤笑一聲，繞開他走了。
扳起手指，輕輕慢慢地數，「媽媽學了烹飪、西點、電腦、插花、茶道，對了，媽媽還考到了一級私廚的證，現在在給一個大老闆當高級管家。」
盛君殊奇怪地一低頭，見師妹咬著嘴唇，滿臉屈辱，一邊瞪著他，一邊不受控制地猴子上樹，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
「哎，專員，你能送我一張這種符嗎，我老婆搬家用。」
「老要翹起來的，不好打理。傻不傻你看看？」
「我現在無牽無掛的，手上有一些閑錢，還有一些地方沒去看過，還有事情沒做過，趁我活著，我想
盛君殊竟然紆尊降貴地蹲在地上，一樣一樣幫她檢查行李。
「肖專員。」他走過去，敲了敲玻璃。肖子烈扭過頭，掃了他一眼。多虧他不再穿花花綠綠的嘻哈服了，這黑色立領夾克，把肖專員那張小白臉襯出了殺手氣質。
盛君殊心念一轉，猜到她剛才通靈的是誰，平淡道：「是啊。我們做這一行的，牽的就是死人和活人的線，別的不會，這點願望還實現不了嗎。」
她將五件毛衣從掛繩上摘下來，理好，小心地裝在一隻紙箱里，又將紙箱塞進床下。
「這是……」郁百合拍著腦袋笑了，「噢，原來我手機落在洗衣房了呀，難怪找半天找不到。」
「我早畢業了。」肖子烈輕蔑地撂下一句話，人就沒影了。
房門「咔噠」一聲落鎖。
氣息拂動衡南耳邊髮絲，她咬著筷子尖，睫毛顫了顫，目光迷離一瞬。
電話「嘟」地接通，框內現了郁百合貼在屏幕上的眼皮，隨後是整張臉孔，「太太啊……」
盛君殊閑暇時候反思過幾次自己的言行。這段時間師妹有些心事，不知道到底和他有沒有關係。
盛君殊怔了一下，和衡南對視一眼。衡南的表情倒比想象中更平靜。
「時間到了是吧？」她極其輕柔地發問，停頓了片刻，催促他，「你去吧，跟大家一塊去吧。」
「苗西可冷得很哪。」蔣勝搓搓手，靠著「特聘專員」玻璃門，望著收拾得空蕩蕩的桌面，「大過年的，國家法定假期，你們還接生意？」
這竟然成了盛君殊心裏唯一的安慰。
少年朝她用力揮了揮手：「我走得太急了，欠你一句話，媽我愛你，媽媽再見。」
年三十大紅的街燈點亮，汽車尾燈排成等候的長龍，倒後鏡上別著的紅色小旗飄蕩。
她自己都沒記過日子。
「媽媽。」衡南直直地舉著手機，靠在洗手池台，發出的卻是個年輕男孩激動的聲音，「是我啊媽媽。」
郁百合張著嘴看著屏幕，梗了半晌，總算髮出聲音，「你……你等一下啊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