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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姻緣(八)

第八十二章 姻緣(八)

盛君殊脫了外套,輕描淡寫:「下不為例。」
「師兄。」肖子烈向後退兩步,笑道,「雖然總跟你吵,但師兄待我恩重如山。子烈不言謝,願生生世世為師兄手足親衛,為君而戰。」
盛君殊覺得她應該加條圍巾。
「不是……」
「就這兒吧。」肖子烈眼底的笑蔓延,稍稍正色,「我不跟你們一起了。」
吧台上擺了只電暖爐,把桌子附近映得紅通通,暖洋洋。
肖子烈拍著腿大笑:「哎?剛好大年三十啊,不算提前過年。」
苟三叔來的時候行色匆匆,拎著一兜零碎的東西,見了王勒的媽就大喊:「我就想著還有什麼沒結清楚,總算想起來了!」
外面飄著鵝毛般的雪花。
片刻后,槐樹下那兩個土堆,像是被挖空了中心一樣轟然坍塌,塵土飛楊,兩座墳竟瞬間夷為平地。
那家火鍋店的門頭下懸挂的紅燈籠,仍然瑩瑩亮著。
苟三叔當場打開一看,撐起手錶的海綿墊子都是反著的,像是被人卸下來匆匆放進去的:「你們這就不厚道了,這是我們慧慧自己拿工資掙錢買的,她還沒戴你們家裡人先戴了,難怪她還不肯走。」
苟三叔咬著牙,一手拎著袋子,一手往外掏東西,比起那塊女表,掏出來的「彩禮」就零零碎碎的了:一塊香皂,一盒造型蠟,一塊假得發綠的玉觀音,一串紫晶石手鏈……
盛君殊看了看這兩堆墳,打電話叫東西兩村的人來。
「我家出的嫁妝你得還回來,那都是我們慧慧的東西。」
肖子烈忍不住問:「在哪撿的?」
衡南問:「這回等多少年。」
「……」 衡南把帽子戴上了,整張臉縮進衣服里,不想跟他說話。
他把肉撈出來,堆進衡南碗里:「來師姐給你。」
翻過來一看,一道白光閃過,清晰地映出他的眉毛和眼睛。
苟三叔也對著苟慧的小土堆也作了個揖。
王勒的媽也不甘示弱:「那你們把我們的彩禮退給我。」
「你去哪?」衡南想向前走,盛君殊攬住她的腰,幾乎是將她鉗在原地,「到時間了。」
衡南冰涼的手反握住他,不知道如何形容這種感覺——天書分裂成了兩個。一個被盛君殊壓住,另一個正在瘋狂震顫,她感覺自己心臟都在共振。
「起來。」盛君殊想抬她屁股底下那個箱子,不過話剛出口,他覺得根本沒必要,左手「咔嚓」拉起拉杆,右手往衡南腰上一摟,在她短促的尖叫中,連人帶箱子一塊拎起來。
衡南仰起頭,黑黃的天好像破了個大口子,雪就從那裡源源不斷地漏出來。
盛君殊感覺讓什麼晶亮亮的東西晃了一下眼睛,走過去,從那一堆零零碎碎的東西裏面捏出了一小片金屬製品。
她沒有哭,一步一步走得極穩,帶著他意料之外的從容。
但是衡南不戴圍巾。就算出門戴了,去酒店往架子上一掛就忘記了。回回都都是他折返去取,幾次之後她就拒絕圍巾了,說什麼也不肯戴。
盛君殊瞥了一眼:「沒熟放進去煮煮再吃。」
衡南和肖子烈對視一眼,肖子烈嘴角的壞笑都快溢出來了:「不是不喝酒么師兄?」
衡南眼尾沁了點笑。
苟三叔嫌棄地拍拍海綿墊子,合上盒子,嘟囔了幾句。
「我們家條件你不知道嗎?」膀大腰圓的婦人繃著臉上下顛顛手,一堆零零碎碎的玩意兒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她攏了攏,收進包里,嘟囔,「那小塊,是我兒子死前一天撿回來放抽屜的,我覺得好看,才放進去的,又不是故意要丟人現眼。」
衡南戳了兩下,筷子一翻,露出裏面紅紅的芯:「幾百年沒吃過火鍋了吧,不熟練。」
肖子烈貼著盛君殊的杯子:「恭喜大師兄在一千年後終於脫離單身。」
洗髓四十九日,陽炎體永生不滅,但沒有輪迴,洗髓十二日……洗髓十二日……
第二天一早,肖子烈抱臂看著樹下:「瞧,鬧分家了。」
這樣的生離,她不在的時候,他已經歷不知多少次。
他握著她的手貼近天書,並沒有感受到胸腔下拍翅的聲音。
盛君殊走過去把她外套拉到脖子上面,生生拉成個立領衝鋒衣,衡南低頭掃了眼立領,又瞪圓眼睛和他對視,連玩手機都忘了:「……你很冷嗎?」
追去也無用,她站直了,只是有點茫然,雪上空留來時熱鬧的一串腳印,眼前空茫茫的,只剩蔓延至遠方的小道。
鍋沸開時,肖子烈拿筷子在裏面攪了攪,忽然說:「我們這算不算提前過年啊。」
他的語氣越來越輕,睫毛顫動,湊過泛紅的右臉頰,「這兒吧。」
心虛,是因為他剛把師妹直接塞進了副駕駛,這樣她就不會一直坐在後排和肖子烈打遊戲。
大師兄當機立斷……把肖子烈從丹爐里撈出來,還未來得及撈旁邊的簡子竹……姽丘派已破了師門,盛君殊將肖子烈擋在身後,硬捱一刀,簡子竹斃命當場,肖子烈……
衡南好像沒有發現。
苟三叔揚了揚手裡的袋子:「不給你準備好了嗎?快點拿來吧。」
槐樹之下,昨天還緊挨著的兩個小墳堆,竟然憑空向兩邊挪動,中間拉開了十幾米的距離。
但無論是她還是盛君殊,都摸不到拿一個的存在。
王勒的媽滿不情願地打開背著的小皮包,從裏面掏了個小盒子。所謂的嫁妝,就是個定親用的小玩意兒,一塊嶄新的女表。
「師姐啊,七七四十九天的洗髓,我只洗了十二天。」肖子烈噘著嘴拍了拍身上雪花,「所以充其量只算一半的內門吧。」
「嘿嘿嘿……」樹葉在風中擺動,少年笑得胸腔震顫,「我主動的哦。」
盛君殊攏了攏她的領子,手下怔了怔,似乎是對她的反應有些意外:「十八年一輪迴。」
倒了三杯,還有她的份,衡南越發覺得大年夜在盛君殊心中的重要程度非比尋常,咬著筷子頭含糊道:「那我們不如直接吹瓶……」
衡南頓住,驚異地地扭過頭,肖子烈的黑色外套在風中無聲擺動,少年笑嘻嘻的,鼻尖上落下了一片雪,很快融化,皮膚宛如精靈般白得透明。
這下輪到肖子烈震驚地瞪大眼睛:「我我就開個玩笑……」說話的時候,他揣著口袋,輕鬆地住步,停在羊腸小道上。
不知道盛君殊能喝多少。反正一瓶下來,衡南臉胸腔里彷彿燃著一團火。
肖子烈於是安然收回目光,稍微蹲了一點,又把臉往她跟前送了送。
不是有那種幻肢痛嗎?一個人腿都沒了,還老覺得腿疼。
服務員耳梢頻頻飄過「一千年」,饒有興趣地伸著脖子從吧台望過來,覺得這兩個帥哥倒十分有幽默感。
衡南讓他放開,落回地面,向後退了幾步,盛君殊從背後扶住她。
「紅包記得給我留……」簌簌的,黑夜中只剩下山道上斜落的雪花,下得兇猛,北風緊繃如鋼絲震顫。
盛君殊看著她頓了頓,一句「我怕你冷」半天出不了口:「你的視覺效果有點冷。」
「恭喜肖子烈在一千年後終於高中畢業。」盛君殊平淡地說。
「到什麼時間?」衡南喊道。
「哇,下雪了。」肖子烈從她背後鑽出來,伸手接了一片雪。
衡南瞳孔微縮。
「怎麼了?」盛君殊立即捏住她的肩膀,貼近她的額頭,「是不是又疼了?」
她敏感地回頭,看見盛君殊閉著眼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他灌得猛而無聲,用手背拭了一下嘴唇,睜開眼睛,原本清明的眼瞳里,好似蒙上一層淺淺的水光。
「哎,不廢話了。」雪花逐漸穿過少年的身影,僅剩眸中的一點亮,他抬起手揮了揮,笑容燦爛,「師兄師姐,新年快樂啊。」
「可以呀師兄。」肖子烈饒有興趣地轉著頭,一路目送盛君殊把人抬上越野車。
「哪裡。」衡南側頭打量著他。
盛君殊一人站在原地,讓冷風吹了一下,莫名地感覺到有點兒空虛。
不知是不是衡南的錯覺,她說完這句話,時間彷彿凝滯了一秒,隨後火鍋沸騰的喧鬧聲才繼續灌入耳中。
「誰戴了,就是拿下來試了試,沒人戴。」王勒的媽讓他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死人的東西誰稀罕戴著。」
那一瞬間,他的睫毛覆下,似乎迅速想明白了什麼,笑了一下:「他也得有那個本事。」
他探身過來,握著她的手,「咔噠」一聲把安全帶卡了進去。
雪一絮一絮的,下得很急,盤山公路全黑了,大團的雪花白得耀眼。三個人並肩,盛君殊刻意放慢了步速,雪花黏連著落在盛君殊兩肩,他一走,雪花從他身上滾落,留下一道不連貫的水痕。
深一腳淺一腳的羊腸道,曲里拐彎地抹入遠處,山嶺像是高聳的墓碑。朔風吹雪的夜裡,他身旁有另一人的腳步聲。
她甚至懷疑她是疼痛了太久,大腦里出現了幻覺。
衡南頓了一下。
帶記憶輪迴,世世短命,不足而殞。
嚴重潔癖症患者說得這種話,肖子烈伸出手在他面前晃晃:「師兄你沒被奪舍吧?」
「那你祝我什麼?」衡南把酒杯推了過去。
盛君殊輕輕揉了兩下,總感覺治標不治本,掃了一眼屋裡疊好的地鋪,做了下心理建設,耳語道:「要不……」
「別廢話。」盛君殊眉頭輕斂,懸腕倒酒。
兩人拿著東西,一左一右,背對而行,沿著山路越走越遠。
她扭過頭,看向盛君殊。他立在黑暗裡,立如青松,任憑北風來去,頭上和肩膀落滿雪花。他的瞳孔黝黑,臉上沒有太重的表情。
「就我們村外頭山路上,可能哪個遊客落下的吧。」王勒他媽不甚在意,裝好了「彩禮」,木然道:「這可徹底兩清了。」
盛君殊抬頭,感覺有些不真實。
衡南緊緊挽了他的手,半是掛半是扶地陪著他走在這看不到盡頭的路上。
衡南跟他碰了一下:「那就祝你快點大學畢業。」
車裡的空調「呼」地打開,吹出來的還是冷氣,窗戶上迅速凝起一層白霧,肖子烈搓了搓手:「師兄,咱們在這兒吃頓再走吧。」
「看不起人。」肖子烈朝他比了個中指。
她走到樹下,腳尖輕輕點了點右邊的墳包,「勒啊,東西都要回來了,你跟這個女的現在沒一點關係。你要不想折騰你媽這把老骨頭,就別鬧了。」
「這也是『彩禮』?」盛君殊捏著碎片看了看,放了回去,無言以對。
三個人都吃辣,肖子烈點了份紅湯鍋,一架子菜。服務員要走,讓盛君殊叫回來:「三瓶啤酒。」
「師姐。」肖子烈忽然說,「你親我一下好不好。」
就看誰更丟人。
「師兄?」他瞥衡南背後的盛君殊。
到時候就真成了門派上下學歷最高的人。
「酒也喝了,火鍋也吃了,回去給他燒點紅包就是。人就是這樣一輩子。」衡南停了停,沙啞道,「師兄,別擔心。」
王勒的媽攤開手:「你不如當初就別給。把我們的彩禮也趕快還了吧。」
盛君殊輕輕地瞥了她一眼,衡南噤聲,酒已倒滿了。
肖子烈明明笑得極其開心,杯子里的冰啤酒都在亂晃。
有拇指大小,扁平的一片,不規則,外表是凸凹不平的青銅花紋,邊緣鋒利,像是什麼東西的碎片。
北風吹起她的短髮,齊齊的發梢平直越至臉頰去,頭髮黑亮,擋住眼睛,她點了點頭,挽住盛君殊的手:「走吧,回車上去。」
盛君殊回頭,看見衡南站在小木屋門口,低頭抱臂,神色很凝重。
苟三叔嫌棄道:「可不嘛,送也不送個整的。」
走過去時,衡南抬起頭,眼睛下面的烏青把他嚇了一跳,隨即盛君殊反應過來,不是師妹的黑眼圈重,是她的臉色太白了,額頭上抹了一層汗,以至於鼻側、人中這些臉上深色的部分,黑得異常突出。
肖子烈吃得腮幫子鼓鼓的:「紅泥小火爐,是我夢想中的畫面沒錯了。」
……竟然被否決了。
她把領子落拉下來點,厚重的帘子掀起來的瞬間,她愣了一下。
通向小木屋的石板路上鋪滿了滾落的土塊,好像經過了一場激烈的大戰。
是一小塊鏡子的碎片。
盛君殊勾了下嘴角,沒作聲,黑髮上落了幾片雪花。
「今天幾號了?」盛君殊讓他一說才反應過來,掏出手機看了眼日曆,「今天——」
衡南揣著口袋親上去,那個瞬間,肖子烈突然摟住她的肩膀向前一送,猛地捧住她的臉,衡南睫毛顫動,他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感覺像是一片雪融化。
「衡南。」盛君殊緊緊鉗著她,手臂加了幾分力,不至讓她跪在地上,也不放她向前追去。
「都行。」盛君殊回答得有點心虛,扣安全帶的時候,撇了衡南一眼,她正擰著那個安全帶,厚厚的羽絨服在懷裡堆出一堆褶子,遮擋視線,低頭半天找不到插口。
那是……對……盛君殊身上那道疤痕,肖子烈簡子竹洗髓十二日,門破,仇敵持刀上山,大師兄當機立斷……
少年的臉讓電暖爐映得如用暖玉,嘴唇讓辣椒激得殷紅,仔細想了一下,沖她燦爛地一笑:「那就祝衡南師姐得償所願吧。」
盛君殊默然舉杯,衡南立刻端起來,肖子烈跟上,三隻玻璃杯清脆地碰在一起,熨帖默契,聲音並沒有多麼響。
「放著師兄來。」他彎腰一把接過衡南手裡的箱子,抽空看了她一眼,師妹騎在另一個箱子上,無聊地看著手機,頭髮滑落,蓋住臉頰,背後露出一段青白的脆弱的脖頸。
她說干就干,扭頭就從盛君殊懷裡脫出,鑽進小木屋搬行李。
「算了。」衡南當機立斷,「我們今晚之前,快點回去吧,太冷了受不了。」
肖子烈提前打探好,在進山口附近找到了家火鍋店,店面很袖珍,厚重的帘子掀開,只有兩張沙發卡座,很安靜,沒有別的客人。
「……」肖子烈僵硬地扭過來,「來來,師姐你也該祝我。」
那倒霉鏡子是青銅的,摔是不可能摔成這個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