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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平行世界 清平樂(二)

番外篇:平行世界 清平樂(二)

她這一輩子,居然一下子就從萬人騎跌到了另一個極端。
衡南受過的教育,單刀直入地提要求是大忌,有求於人,一定要先引個話題。這話題必然是對方感興趣的,奉承得婉轉、熱絡了再提,這是本能。
衡玉熟視無睹,抬手,把木棍似的立在身邊的丫鬟一推:「去把南南叫來,換身能看的衣裳。」
*
印三娘笑著笑著,笑不出了,慌張看向橫玉。
是茶,濃茶。
雕花的門是閉著的,這多年來,總是這樣生疏地閉著的。
盛君殊有點迷惑。
盛小公爺屋子裡居然有十二個丫鬟,門一開,就像捅開蝙蝠窩一樣,無數人呼啦啦湧出來,接住了她手中盒子,脫掉外套,安頓在這個椅子上,手按在水盆里,然後她們得了令,全都出去了。
論城市水災后安置,百姓哄搶食物,導致價格飛漲。盛公子寫得一手好字,遒勁不失秀逸。
說起來,男人總愛議朝政,議到了花樓,逼得妓子們也得熟習時事,方便接話。朝政之事,衡玉總逼著她在屏風后旁聽,她總亂跑。
可她又想,這樣也不賴。男人們,穿著衣服人模人樣,脫了衣服都很醜陋,那還是不要脫的好。
捏了點心,油漬會弄到書上,所以通常他念書時不吃東西,出了書房洗手再吃。
「閉市,將物資集中起來,由郡縣給各戶分配。」
對著十二個年輕的丫鬟都硬不起來,衡南譏誚地想,真是完全不行。就是因為完全不行,薛雪榮才發了瘋,跑到勾欄去搬救兵。
薛雪榮喝茶,暗自鬆了口氣。
盛君殊背對他,坐在案前寫字。走近了才發覺,他的肩膀平直寬闊,並不是她第一眼看上去的瘦削。
妓子眼眶紅了,扯著她的頭髮:「給臉不要臉,得了生路,還不快死命跑!難道你想留在這裏,以後一輩子給萬人騎?」
「你要真為這孩子好, 該叫她往高處走,怎忍心她在這銷金窟里蹉跎一輩子?」
衡玉淡淡抽著煙,一句不應,只看向窗外桃枝。
盛君殊想叫她把茶倒了,但——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眼前這丫鬟垂著頭,髮絲柔順,低眉順眼立著,身量還有點不足,眼角那一尾挑起的雙褶,艷得很陌生。
印三娘捏皺帕子,陰狠道:「好姑娘,好,真好,這些年,把我都騙過去,你煞費苦心,她未必領了你的情!」
印三娘在一旁看,心裏只竊笑,面上攔架:「玉姑娘,別這樣說話。」
只是他身材並不誇張,儀態又極板正,柔軟平展的衣袍順著座椅垂掛下來,才會帶著股疏離的文氣。
門縫裡擠出來點殘餘的幽香,飄過即散。
但他這一下午未得人倒水,確實有點渴,但又沒有渴到讓他起身的地步,剛好得了水,他順手端起來喝了一口——馬上驚止。
她後悔剛才沒把點心直接吃了,就是她全吃了,他也根本發現不了。現在好了,擺在他手邊上,反倒不好拿了。
「衡南是么?」外面等她的貴婦,上上下下打量她,像是在檢查新買的貨品,抓住袖子一拉,拉到身邊,聲裡帶著些憐惜,「來,以後我就是你婆母了。」
「玉姑娘!」印三娘坐不住了,急使眼色。
衡南聽得三心二意,餘光看著門。
衡南極快地蹙了一下眉,抬起無辜而嬌美的一雙眼:「公子,我是你新娶的妾。」
此事無憑無據,若是別家大戶,說不定就把這樁婚賴了;盛琨偏是個正經人,妻子已經向人承諾,哪怕對面是個妓子,他也不能不認,於是咬牙吩咐下人:「去,給她拾掇間房間,撥幾個人伺候,歇幾天,後日一早給老太太奉茶去。」
薛雪榮緩聲道:「不急,不急。」
盛琨大怒:「急也不是這麼個急法!」
盛家少爺的房間非常大,獨他一個人,就有一個小廳,一個卧室,一個書房,一個廚房。小廳緊鄰書房。這房間跟她們那兒的房間不一樣,屋裡敞亮,闊氣,連傢具都是大一號的。
「因為……」她拿手背擦了一下嘴,「就算你發遍告示,說物資充裕無需哄搶,城中人也不相信,寧願聽信傳遍城中的謠言,越是搶,越是缺,越是缺,越是搶得厲害。」
一連吃了三塊,衡南心情好極,連帶著看眼前的盛公子都順眼幾分。
「想懸貼哪裡?告示上什麼內容?」她柔和地問。
進來時看到一道瘦削挺直的側影坐在案前,現在還坐在那裡。屋子裡下子少了十二個人,他好像完全沒覺察。
桌面很寬,瓶里插著帶露紅梅,烘得滿屋暖香。一個凳子,柱角雕花的,就把她整瓣屁股托住了。
衡南等了很久,等得快餓昏了,盛公子只喝了第一杯茶,其餘的,一口沒動。
至於能不能聊得起來,全憑各人本事。
得快點想個辦法。
衡玉頭也沒回,向後疏離地擺了擺手。
她乖順了,柔軟了,這十五年來從未如此乖順和柔軟過,新衣,新鞋,料子新得硬挺厚重,手裡還提了三個盒,前兩個裝了她的髮釵耳墜,最上面的那個裝了幾塊點心——怕路上餓。
她低頭撫袖,淡淡一笑:「好,那就讓她做妾。名分給了,但不得明媒聘娶,別人不問,不能說起。」
衡南端著托盤進書房,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步子很穩,杯中茶麵都泛不起漣漪。
那女人就坐在窗邊抽煙,袖子下一截枯瘦的手腕。窗外的光蒼白,照在她冷漠的眉目上。煙杆子里煙霧在飄,其餘一動不動,像嵌在牆上的畫。
沒看一會兒,身旁的人動了。她噌噌出了書房,過了一會兒,又噌噌地回來。
他智力拔群,但只對知識。生活中的事情,他一向糊塗,記不住屋裡丫鬟的臉和名字是常有的事。
但不加稱呼,未免有些傲慢。
衡南道:「可是識字的人沒有多少。」
薛雪榮低聲下氣道:「叫她先住哥兒房裡。」
衡南正坐一個凳子上。
「閉市。」
未料此話說出來,兩個沒廉恥的女人對視一眼,一併笑得花枝招展,前仰後合,眼淚都迸出。
盛君殊認真聽著:「聽你的意思,郡守公告沒什麼作用。」
盛君殊眉頭舒展,擱下筆,當是胸有成竹,但卻順口問一句:「你以為呢?」
薛雪榮只覺得不可思議, 話已讓到這一步, 對方竟然還如此傲慢, 便豎眉冷笑:
她非得將這局扳回來,又想,如今自個兒地盤上跳得歡,等到她女兒進了別人的門,還不是任人拿捏?
「這話說得對,你我都是為娘的,事事該為孩子考量。」
她低頭慢慢地嚼,心都在慌,盡量不顯出狼吞虎咽的急相,盛君殊看著她吃,竟然一點兒也不急,等得很耐心。
他看了眼茶,索性屏了屏息,湊合著一口氣咽乾淨了,繼續看書。
「而且,即便是有效力的公告,仍舊不比謠言快和廣。百姓之所以為百姓,就在於愛信謠言不信公告。倘若百姓都信公告而不理謠言,他們早就入朝做官去了,誰還教郡首管著趕著?」
她道:「出去了,就甭回來了。」
妾室一路上讓人拉著袖子,低頭疾步,避著人,穿過一重院落又一重院落,塞進房間,閉上門。薛雪榮自個兒出來,急著找家主商量。
煙氣中, 衡玉輕慢地笑:「那有什麼意思。」
「南南,南南!」幾個人一塊兒來攔她,沒捉住,她推門闖進去,滿頭的珠翠直晃。
但桌子上實在很硬,眯了一會兒,衡南揉起手腕和手肘。她餓了,解開提來的食盒,捻起一塊點心,但多年的訓練之下,她畢竟沒有在主子眼皮下吃獨食的膽量。
算了。
「不是急。」薛氏訕訕,「此事沒同君殊商量,先讓他們熟悉熟悉也好,也能順帶試試這丫頭的本事。」
衡南斂目:「自耀宗以來,惠州貪官污吏頻出,苛捐雜稅不斷,那次水患處理不及時,死傷無數,百姓如驚弓之鳥,說句實話,郡首已失民心。」
衡南咣當關上門,對著門呆站了半天。
餘光瞥見手邊又多了一滿杯滾水濃茶。
薛雪榮怒道,「盛家在金陵是何等地位,隨便拉出個伙夫,胳膊上都纏著三兩圈足金。人人擠破頭往裡進,你竟說來我家是受罪!」
他總算確定此前沒見過這個面孔:「你——是不是新來的丫鬟?」
他按了一下眉。
衡南提起裙子,咬牙轉身就走,可大門有封印似的,邁出這步,一股陌生的懼意從腳底往身上涌,把蠶蛹拉出蠶繭,大概是這種感覺。
「因為……」盛君殊一手拉住她,順手給她搬了把椅子,緩聲道,「來,坐這兒說。」
衡南冷笑:「什麼玩意兒就把我賣了,也沒問問我樂不樂意。」
盛君殊登時讓她逗笑了。
衡玉道:「夫人,你一輩子也就嫁著一個男人吧,出嫁從夫,抬不起頭?我南南日後是讓男人哄著捧著,拿她的鞋子做酒盅的。且不止一個,是很多個。至於抬不起頭,這座房子里抬得起頭就行了,要那直直的脊梁骨何用,出門扛天下,輪得上個瘦馬?」
「不過,想到女兒送出去, 是給你家給人當個暖床丫鬟, 千條規矩拘著, 別人在頭上踩著, 倒不如在這裏獃著, 自個兒地盤上做個花魁, 這裏的人,哪個不敬著她,捧著她?可不比到你家受罪來得舒服。」
這辦法極其激進,一看就不是他這個貴公子——這個皮膚白皙,眉目矜貴,瞳仁如冰雪擦洗過一樣乾淨的貴公子的路數。
屋子裡,衡南讓三兩人抓著、按著,也像那貴婦一樣,套上里三層、外三層,頭髮沾了水,讓一雙手搓著,用力往後梳,她掙扎,落了髮絲,妓子們心急,重重拍了她一下:「扭個什麼!」
「衡玉姑娘也是為人母親的, 天下父母,哪有不希望自己的兒女好的?俗話說,『寧要大家奴,不娶小家女』, 何況這座連小家都算不上的勾欄養出來的女兒?」
閃著飢餓的凶光的眼睛,四處看著,最後落在他正要提筆寫的策論上,因餓得眼昏花,看了幾遍才看清楚。
衡玉看著窗外,忽而伸手揮了揮霧氣,笑了:「你當這勾欄院是什麼好地方?」
盛琨聽聞,大發雷霆,無非是怪她做事不經腦子,薛氏正在屋裡,低聲下氣地向他解釋:
印三死死娘盯著衡玉,眼睛變得血紅,好半天回過味來,喉嚨里發出沉沉一聲冷笑。
他不喝茶,屋裡丫鬟都知道。他不禁側頭看了倒水的人一眼。
想走,又覺得平白給兩個妓子譏笑一通,回去定然咽不下這口氣,再看印三娘忍笑的眼睛,疑心這兩人一唱一和,故意給她難堪。
衡玉懶懶抽煙,面上沒有一絲訝異,垂著眼皮道:「好,就這麼說定。」
他越謙遜溫潤,她越要顯得直白鋒利,跟他做南北兩極。
「…………」盛君殊用力翻了一頁書。
薛雪榮又氣又臊,在笑聲里漲紅臉,真是妖魔!
……幸而她記性好,學舌也能學一兩句。
「好,規規矩矩進了世家門是受罪,讓你女兒給那麼多男人當奴家,一輩子給人戳著脊梁骨抬不起頭就好了?」
盛君殊覺察風動,右手邊多了點心,沒碰。
「為什麼?」盛君殊果然專註地看著她的眼睛。
「我要走了。」衡南站在門口看她,眼睛很黑。
薛雪榮把她一個人塞進來時,她整個人緊張得毛都炸起來了,渾身充滿抗拒,薛氏抽了半天,才把胳膊從她手中抽出來,罵了一句。可是後頭的事情,倒很意外。
盛君殊以後總歸要有妾室,早納晚納不都一樣?立妾文書還沒寫,只要把衡南藏在家裡,不使之見人,時間大可篡改在婚後。
下巴往桌上一枕。書獃子也有書獃子的好處,她不需練琴棋書畫,也不用曲意逢迎,他看書,她就睡覺,一睡一下午。
「要懸貼告示?」
眼睛一掃,看見柜子上放了一隻一隻碟子,伸手夠過來,把包裹里的點心嘩啦啦地全倒進去。又打開柜子找,抽出一隻托盤,下面一層,都是名貴的新茶。
她猛地回頭了:「我得空了,回來看你。」
「閉市?」他不禁轉過來了。
初始時衡玉硬提讓衡南做妾,她還以為是為了難為薛氏,所以不曾阻攔,不想一場假戲轉眼做了真,快得跟陣風似的,她才是那個做了棋的傻子。
「不急什麼不急?」盛琨呵斥道,「瞧你這事做的,也不同人商量,就是現在準備也得明天才妥當,今天晚上你叫她住在哪裡?在哪吃飯?」
衡南猛地一頓:「不想。」
面前放了一隻琉璃碗,水裡漂著紅色花瓣,不是喝的,她知道是洗手的。水已經涼了,她坐得挺安生。
盛君殊頓了一下,他才寫了一行,覺得不妥,還沒揉,有人問出來,順著思路似的,他沒多想,順著接下去:「不是,我還在想。」
薛雪榮訓起人來,聲色俱厲, 自有一番威嚴。可衡玉動也不動, 仍然屈腿倚著蹋,抽著煙,眼裡含笑:
衡南將點心和茶放下,豎起托盤站在一旁,盯著看。
「路口。告知大家物資充足,不必搶。」盛君殊應著,臉上卻沒有得色,而是皺著眉頭。他在想著。
這麼大的房間,轉瞬就空了。一點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書房裡,翻頁聲。
衡南冷不丁陷進寬大的椅子里,受寵若驚,伸手捏了一塊點心塞進嘴裏。
他吃一口,她就能吃了。
薛雪榮一人出門,回來的時候盛家少爺就多了一門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