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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平行世界 清平樂(十二)

番外篇:平行世界 清平樂(十二)

這一句話,便是打散一樁婚。
世家自己的私刑,比官家的刑更為嚴酷和殘忍,不害性命,但也能要了半條性命,因不太人道,故而非必要不會使用。
盛君殊疲倦道:「我從小到大何曾撒過謊?把那裡面的殘骸倒出來看看,看是不是一枚拇指大的褐色珠子。」
「把那地方人抬進門, 栽進沃土裡, 發了芽生了根, 不但是賤, 而且毒, 引狼入室,實在可怕……」
真孱弱, 真惹人生憐。
盛君殊微一點頭:「不管她從前是什麼,哪怕她是路上的騾馬,圈裡的牛羊,只要進了我盛家的門,手上拿著立妾文書,就是我的人。對旁人的妾室,表舅平時定當避嫌,偏偏對著甥的妾室,說打就打,說罵就罵,我自然會疑惑委屈,疑心您對我有什麼意見,不好發作,便拿我的妾作文章。倘若不是,您當給我解釋。」
盛君殊冷眼看她,「再好好想想。」
倘若不知她做了什麼事的話。
小端猛然瑟縮一下。
說到後面,盛珩的臉色已經鐵青,他平生最恨這等陰毒手段,只覺得渾身上下讓人潑了屎鳥一樣,沒一處乾淨,不由大罵:「真是胡鬧!胡鬧!」
小端再被抬上小廳來的時候,整個人脖子以下包裹了一層繭子一樣的厚布單,頭下也墊了一條汗巾,這是為了防止身上的傷痕弄髒地板,
薛梁頹然嘆息一聲,靠在了柱子上,今日一晚,是將他一輩子的臉都丟光了。
目光交匯,小端鬢髮散亂,只拿怨毒的眼看著她,沒了死的機會,便只剩生的煎熬。
說罷,老淚縱橫,嗚咽起來,薛雪榮忙順著他的背,「還不快給你表舅賠禮!」
「那便是口蜜腹劍,陽奉陰違。小小年紀,兩張面孔,有此等心機手段,若是進了盛家,還不定如何,幸得發現得早,真是大開眼界……」
她的嘴唇蒼白,濕漉漉的腦袋垂在汗巾上,眩暈地轉了一圈,發出細微的哭聲:「老爺饒命……」
薛雪榮坐在裡間聽著,冷汗一陣接著一陣地冒,覺得心臟讓人捏緊。她萬萬沒想到,薛雁的「交給我」,是用這種法子……
下人們抬著頭,如同沉默的弦上箭,眼巴巴地等著家主指示,盛琨的臉色難看至極,手蓋在臉上,捏著鼻樑思慮半晌,輕輕一抬手,小端便被拖走了。
現在想起,只覺得又窩火,又后怕。窩火是為薛雁年紀輕輕便自以為是,算計這個,算計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知道這高門世家的長輩,誰沒幾分心眼,看不出那拙劣手段?
下人以紗巾蒙面,去外頭將那裡面的水倒乾淨,果然鉗出一枚融得坑坑窪窪的褐色珠子,色如塵泥。
盛君殊霍然抬袖:「我聽她在放屁!」
「這也是天意,安排了場必勝的局,偏偏盛哥兒在房間里……那瘦馬看著柔弱,倒是個有福的。」
老太太捂著心口,面色鐵青,閉目不語。盛琨勸了好半天,才說服她往另個內間靠著休息,拉起帘子,仔仔細細聽著。
簪子「噹啷」一聲砸在地上。
「後頭的事,正如公子所說,小的從表姑娘那,拿了玉雕,給衡南姑娘過目,到壽宴之上,我藉機添水,只需和表姑娘裡應外合,演一場戲,推給衡南姑娘就是。萬萬沒想到,今日公子偏在房間內……」
盛君殊道:「表妹的事會有個交代,可你們怎麼光聽一家之言,就將這案子判了?」
「是表姑娘……」
薛雪榮急了,從屋裡奔出來,拉住盛君殊的袖子,仰著頭,可憐地警告:「哥兒……你還要如何?」
盛君殊一動不動地望著她:「還是單憑一個賤籍,就夠發配充軍了?」
「可憐薛雁還沒進門, 攤上這種禍事……」
「表舅。」盛君殊擋在她身前,只見挺直的背影,「在我家打了一個不夠,還想打誰?打在我臉上行不行?」
「我就是證據。」
有時生比死可怕的多。
喉間一梗,說不下去,拿帕子拭起淚來。
底下一陣膽寒的抽氣,薛雪容攥緊帕子,已氣得渾身發抖,衡南只閉著眼睫,靜默地滾著淚珠子。
這廳裡頭很多人, 甚至還不知道盛君殊娶了妾,這段話便像油潑進沸鍋里, 整個兒炸開:
「……」小端道:「是姑娘告訴我的!」
「母親,這家裡沒她說話的份,可有我說話的份?」
不出一刻鐘,一個下人弓著腰跑來,只道:「招了。」
「連哥兒都叫她蠱惑住了,這麼大的本事,我倒看看是多美的皮相。」
她閉了閉眼,長出了一口荒唐濁氣。
薛梁紅著眼道:「那你怎麼知道她說的不是真的?」
盛君殊立直,一雙漆黑的眼,有些陌生地看向父親,抬袖指向小端:「她嘴裏沒一句真話。」
「若不是我親歷,我都不敢相信,家裡還能出了這樣黑白顛倒的事情。」
一邊是兒子,一邊是表哥,薛雪榮忙將兩人拉開:「都是一家人,有話好好說就是。」
「當然。」他道,「我若有失禮之處,也必然向您道歉。」
薛雪榮不可思議道:「君殊,你說什麼呢?」
放在托盤上盛來一看,馬上便有家丁七手八腳地將小端按倒在地。
他甩了甩汗,抬起頭,不明白為什麼小廳內一片詭異的沉默,眼前的薛梁和盛珩臉色鐵青,看他的眼神,一絲喜氣也沒有。
「聽說薛夫人在時,也是一年遣了三房妾室,怕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盛琨也覺得古怪,瞥向小端,小端喘著氣道:「這我也不知,怕是表姑娘不熟悉藥性……」
「你們說這件事,只聽一人講話,未曾聽另一人說一句,便又打人又讓人賠命。你們怎麼知道小端說的就全是真的?」
「請您同她賠個禮。」盛君殊道。
后怕,是因為她某種意義上算得薛雁的「共犯」,她看向床上昏迷的薛雁,幸好她沒精力解釋,此事沒能牽扯出自己,否則,以盛琨眼裡不揉沙子的脾性,怕是她盛家夫人的位子都不保了……
衡南感覺自己不再是人,成了塊豬肉,馬上被人向後猛地揪住了頭髮,她痛得皺起眉頭。巴掌帶著勁風往臉上揮過來,耳膜被吼聲震得發痛:「你這條賤命,十條都賠不了嫡小姐的一根手指!」
衡南瞥她一眼,從地上拾起自己的簪子,眼尾挑著一抹艷,柔弱地立回盛君殊身後。
賓客便把眼向那邊望, 越過重重頭頂,看見地上伏跪著一截茜素青色影子。
「盛家娶個瘦馬當妾,真荒唐……」
衡南仍舊低著頭。小端跪在地上,眼裡閃過一絲慌張。
「你怎知沒一句真話?你是在場聽見了還是怎樣?」盛琨青筋都暴起,「詩書禮都吃進肚子里,怎叫女人蒙了眼睛?給我坐下!」
薛雪容一見那眼神,便知盛君殊也較上了勁。別人叫上勁不要緊,嚇唬一下,哄一哄,都能服了軟,他若是叫上勁,那真是沒有辦法,便解釋道:「我們不就是在說這件事?」
「比誰聲音大是不是?」盛君殊向前一步,薛雪榮拉住薛梁下意識後退了一步,推住他胸口,撫了撫,「哥兒,你別急,聽誰的都不要緊,關鍵得拿出證據。這麼多人在這兒看著,不服眾如何能成?」
可這,全都是她自己作出來的,還將她爹的老臉賠進去,他誰也怪不得,一口鬱氣憋在心裏,險些嘔出血來。
盛珩道:「你且說了誰支使你,家裡不會不管你。」
薛雪榮愕然,顫抖著嘴唇閉口。
小端張著口呼吸,每說幾句話,都要吐出幾口血沫,「表姑娘……九月份就要進門做主母,可是,公子被那妾室迷住,一心想把她扶正,夫人勸了幾次,公子都不同意娶妻,表姑娘便想借個由頭,把衡南姑娘趕出盛家。下毒害人事大,又是壽宴上,賓客眾多,眾目睽睽,公子便是想回護,也沒法回護……」
「姑娘跟我打包票,說這毒發得晚,都是她們用慣的手段了,到時候神不知鬼不覺,不知是不是我注水少了,毒竟然提前發了,這才叫人發現……」
小端難以置信地抬頭。
衡南沒料到他這樣的要求,從寬袖裡鑽進去,輕輕勾住前面那人的手指。
薛梁顫抖著聲音道:「你剛才,不是說人不行了嗎?」
「是誰?」盛珩皺起眉,一時沒反應過來。
「也是她娘沒的早,不知誰給教成這樣,好好一個嫡小姐,竟干這下三濫的事。」
「若是沒找到機會,回頭想辦法擺在表姑娘房裡。那寒煙生得越來越多,便將玉珠頂得轉動起來,煙氣慢慢地從魚嘴裏逸散出來,那是慢性的。」
「表舅哥,既然沒事也便罷了。」盛琨調整了一下情緒,語氣客氣而冷淡,「都是家事,小孩兒不懂事,自己也吃了教訓,以後兩家還是親戚,薛雁還是哥兒的表妹,出嫁前,還能來家裡過暑。」
「君殊!」薛氏皺眉。
「今天下午才發生的事,這麼快就記不清了?」
「是……」
——你表舅已經夠沒臉了,薛家已經夠沒臉了,都是一家人,不要,不要……
薛雪榮心想,越是捂著的事,越是挑個好日子讓老天揭開,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出這麼大的事,好了,她也顧不上丟不丟臉了,倘若這事情處理不清楚,她這主母的地位都不一定做得住,便將碗一推,道,「這飯也不必吃了。欠債要還錢,殺人要償命,一切按規矩辦,今天這事情,必然有個交代。」
「你從哪裡來的這般說辭?」嘈雜聲中, 衡南抬眼,眼淚不是一顆一顆的,是成串地砸下來,哭得人心頭都跟著一揪,「我自知身份低微,進盛家以來,從來本本分分,不敢逾越。」
「那是剛才。」郎中解釋,「表姑娘體內似有解藥,藥石下去起了效果,只疼過了那一陣,便好了。不過這解藥服得太少,毒入筋脈,怕是留下些病根,以後飲食起居,需得萬分注意,常年怕是離不了葯了……」
在場女眷無不動容,只相互道,方才還覺得那瘦馬哭得哀哀的可憐,現在,何止休了完事?這麼毒的婦人心腸,非得滾釘桶,沉塘,賠條命不可!
「你說什麼?」盛君殊猛地撥開人群從這邊來,叫幾個人勸住拉住,一直沒有作聲的盛琨,陡然拍桌暴喝:「你站住!」
這一拖走,便是上刑。
郎中從裡間衝出來,抹了抹滿頭的熱汗:「幸好,幸好!表姑娘沒事了……」
薛梁驚得向後一縮,小廳內驟然一靜。
「衡南檢查那玉雕時,你怕她看出裏面的問題,謊稱玉珠取不下來;衡南不慎弄掉了玉珠,發現了魚腹裏面的東西,因沒見過這等寶物,問你是不是原來就有的,你又改口,說是添香用的,因為寒煙不加水無毒,叫她拿起來聞了聞,確有香味,只好放了回去。」
盛君殊冷道:「你將那如意雙魚給她的時候,怕是以為屋裡沒人?那時我就坐在裡間帘子后,親眼看著,親耳聽著。」
薛梁氣喘吁吁,雙眼血紅,盛君殊還未將他的手鬆開,他自己用勁抽回手去,盯著盛君殊冷笑:「現在倒知道是一家人了?不娶便不娶,你還要縱容這賤人害你表妹性命,可憐我兒今日正十七歲生辰,還未曾嫁人……」
「這玉雕是你挑的,我檢查過一遍,可惜沒看出機巧。你怎麼矇騙我,自己心裏清楚。」她那蒼白不足的臉讓燭火照著,滿臉淚痕,「不是我做的,我不認。」
從小到大,盛君殊從來聽話,即便是盛琨為人嚴厲,也很少對他這般疾言厲色。看著公子怔忪的表情,盛琨心裏也心疼,可是盛君殊這次實在太不穩重了,太出乎他意料了,從前別說同他頂嘴了,他就連插話也不會啊。
薛雪容厲聲打斷:「她到底怎麼跟你說的?」
賓客面面相覷,嘈嘈切切,只道:「薛雁外表看起來慈眉善目,不像啊。」
盛家家大勢大,正如日中天,盛哥兒是盛家的未來。都怪薛雁,他今日走到這般田地,連薛雪榮都救不了他,還真是怪不得要當雞……薛梁一張老臉憋得通紅,腦袋昏沉,一陣陣天旋地轉,「對不住。」
在他對面,年輕的瘦馬垂著頭福了一福,柔柔弱弱應道:「不敢當。」
倘若薛雁真的不明不白地沒了,一個丫鬟的命,可頂不了嫡小姐的命,當著這麼多權貴的面,事情必須要有一個交代。
瘦馬骨子裡好像自帶一種妖氣, 那就是將這樣素的顏色,也穿得弱不勝衣,婀娜多姿。燭火照出裙擺, 一層一層的淺浪。細而白的頸子彎著,像一摸就能留下痕迹的雪錐, 髮髻歪斜,垂下的簪子流蘇相碰, 噹啷作響。
席上賓客本以為盛公子是回護那瘦馬,但見他的臉色和眼神不似作偽,又覺得事有內情,便睜大眼睛看著。
衡南偏著臉喘息,預想的痛楚沒有來。她讓人杵直,將衣服粗暴地拉好,胳膊解放出來,輕輕推到一邊。
小端面腫得老高,鼻血乾涸在嘴唇上,知道事已敗露,頭一低,衡南便知她要咬舌,一指塞進口中,一把鉗住她的下頜,猛地一掰,下了她的下巴,小端痛得尖叫起來。這一張口,叫人把一大團破布塞進口中,這便喊不出了。
盛君殊轉向瑟瑟發抖的小端,緩聲道:「那玉雕是衡南給你的,還是你從倉庫里挑來的?」
「表姑娘怕是不好了。」
「說話。」
盛公子人如芝蘭玉樹,一向謙和守禮,文質彬彬,不想逼急了也有如此暴脾氣。
「……」薛梁咬著牙冷笑一聲,他明白了。
裡間又是一陣聲嘶力竭的嘶叫,乒乒乓乓東西翻倒,好像是人從榻上滾到了地上,四五個人去拉,都抬不上去。
薛梁的臉漲紅,像喝醉酒一樣,一字字反問了一遍:「你要我……同她賠禮?」
這一下子,不但薛雪榮和賓客瞠目結舌,連老太太都打起帘子,急道:「君殊,你所言為真?」
「是……是姑娘授意我從倉庫選的。」小端嚅囁。
老太太拄著拐杖,不怒自威,眼裡滿是失望,將嘴抿成一條線,放了手,帘子「嘩啦」一下擋住裡間的小窗,索性不去看這鬧劇發展,把場面全交給了盛琨。
薛梁夾在這嘲諷之中,亦是羞得面紅耳赤,難以置信,不明白事情怎會發展成這樣,張了張口,只道:「休得胡言!倘若如此,倘若如此……她還能拿自己的命去害人么?」
盛君殊道:「表舅。」
薛梁還能如何?眾目睽睽,只能屈辱地順著台階下,經了今日,別說盛家不肯讓薛雁入門,就是以後,她的婚事也得永遠伴隨這樁醜事,金陵城內的權貴誰願意娶她?
小端淚水漣漣:「是……表姑娘。」
薛雪容只聽得心如刀絞:「哥兒,都什麼時候你還護著她?你聽聽,你表妹疼得在裏面喊呢……」
郎中徒弟連滾帶爬地出來,小廳內再度喧鬧起來,薛雪榮和薛梁一慌,忙進去看奄奄一息的薛雁。盛君殊側頭看著內間,表情凝滯,袖中手指捏緊,
盛君殊這是要把他這個表舅當那儆猴的雞,拿殺他的血,告誡他父親、母親、祖母,還有滿堂的賓客,滿金陵的權貴:誰若再輕視那瘦馬出身,誰就是看不起他盛君殊。
薛雪榮罵道:「你這惡仆,敢給主子下毒?受了誰的支使?」
「是你從倉庫拿來給她的,這是你說的。」盛君殊又道,「我再問你,魚嘴上玉珠能掀開,是衡南告訴你,還是你告訴衡南的?」
衡南忽而驚叫一聲,原來是薛梁衝過來,抓起她手腕一把將她拖起來,衣服像麻袋似的從肩膀垮下去。
小端哭道:「姑娘拿了這如意雙魚來,交代小的,倒茶時找機會往裡面注水,等到禮物傳看至表姑娘手裡,提醒她取下珠子,一嗅便中了。」
小端連續磕頭:「夫人,我是咱們家家生的丫鬟,心是向咱們家的,一時糊塗害了表姑娘,小的萬死不能償其……」
盛君殊沒有回頭,冷淡地從她手裡抽出手指,衡南的眼珠轉動,臉色瞬間慘白。
小端繼續道:「姑娘還說,便是出了事,也有公子兜著,小的這才肯收下金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