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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被閉石室

第八十回 被閉石室

這些日來,周伯通儘在鑽研指引玉蜂的法門,他生性聰明,鍥而不捨,居然已有小成,這天正玩得高興,忽聽得有人呼叫,卻是黃蓉的聲音。周伯通喜道:「啊哈,原來是我把弟的刁鑽古怪婆娘到了!」大呼小叫,從後殿搶將出來。耶律齊上前磕頭,說道:「師父,弟子磕頭,您老人家萬福金安。」周伯通笑道:「免禮平身!你小娃兒也萬福金安!」眾人一聽,都感奇怪,想不到耶律齊竟是周伯通的弟子。這老頑童瘋瘋癲癲,教出來的徒弟卻是精明練達,少年老成,與他全然不同。丘處機等見師叔門下有了傳人,均甚高興,紛紛向周伯通道賀。郭芙這時方始省悟,原來那日母親和耶律齊相對而笑,已猜到他師父便是老頑童了。
這玉女心經放在小龍女的包袱之中,楊龍二人都是緩不出手來遞交。楊過道:「桌下那個包袱便是了,你自己取去便是。」李莫愁疑心大起,暗想:「他二人怎地變得如此馴良?這包袱中必有機關。」她自知非小龍女之敵,這次入墓,原是冒了大險,眼見當前情勢甚是詭異,小龍女閉目入定,始終一言不發,尋思:「難道她要誘我走近,突然堵住我的退路?」睜大眼睛,細細打量小龍女的神色,但見她伸出一掌,和楊過的手掌相抵,心念一動,登時省悟:「啊,楊過斷臂重傷,這小賤人正以本身內力助他治療。此刻是行功到了緊要關頭,今日不傷他二人性命,此後那裏更有如此良機?」
原來蒙古地方苦寒,那斡難河一年中大半日子都是雪掩冰封。蒙古武士中體質特強之人,常在冰底潛水,互相賭賽,以遲出冰面為勝。黃蓉見耶律齊箭法了得,聽他說潛水之能勝於游水,猜想到他與蒙古人必有干連。那耶律楚材是蒙古的丞相,當年成吉思汗對之言聽計從,西征之役,黃蓉和他曾有數面之緣。這時蒙古南下侵宋,蒙古與宋人已成生死之敵,而黃蓉心中,斗然間多了一層疑忌。
其實李莫愁那番話一說完,當眾人愕然之際,早已悄沒聲的退到了門邊。耶律齊和郭芙縱身撲上,使的都是近身搏鬥的小擒拿法,勾腕拿肘,要叫李莫愁無法發射暗器。兩人四手一交,郭芙首先發覺不對,「咦」的一聲叫了出來。耶律齊的武功遠勝郭芙,雙手一翻一帶,手中已抓住了兩隻手腕,但覺肌膚滑膩,鼻中跟著又聞到一陣香氣,直到聽得郭芙呼聲,方始驚覺,只聽得軋軋聲響,石門推上。耶律齊和武三通叫道:「不好!」搶到門邊,但聽得風聲颼颼,兩枚銀針射了過來,兩人側身避過,伸手再去推石門時,那門已然關上,推上去竟是如撼山丘,紋絲不動。
耶律齊等五人跟著李莫愁在溪底暗流中潛行,那地底通道時寬時窄,水流也是忽急忽緩,有時水深沒頂,有時只及腰際。眾人全神戒備的行去,終於到了古墓的入口。李莫愁扳開岩石,鑽了進去。眾人魚貫而入,心中均想:「若不是她在前引路,焉能想到這溪底居然別有天地?」這時身周雖已無水,卻仍是黑漆一團,各人手拉著手,唯恐失散,跟著李莫愁曲曲折折的前行,幾乎方向也難以分辨。
連日來小龍女坐在寒玉床上,依著楊過所授的逆衝經脈之法,逐一打通周身三十六處大穴。這時兩人正運全身功力,以氣息衝撞小龍女任脈中的「壇中」穴。這「壇中」穴正當胸口,在「玉堂」穴之下一寸六分。古醫經中名之曰「氣海」,為人身諸氣所屬之處。「類經」曰:人有四海,胃者水穀之海,衝脈者十二之經海,壇中者氣之海,腦者髓之海是也。因此這穴道實是大穴中之大穴,最是緊要不過。兩人全神貫注,不敢有絲毫怠忽。小龍女但覺頸下「紫宮」、「華蓋」、「玉堂」三穴中熱氣充溢,不住要向下流動,同時身下寒玉床上所發出的寒氣,也漸漸凝聚在臍上的「鳩尾」「中庭」穴中,要將頸口的一股熱氣拉將下來。只是這熱氣衝到「壇中穴」處,總是撞了回去,無法通過。她心知只要這股氣息一過壇中,任脈暢通,身受的重傷十成中便好了八成,只是火候未到,半點勉強不得。小龍女性子向來不急,古墓中日月正長,今日不通,留待明日又有何妨?因此那氣息綿綿密密,若斷若續,殊無半點躁急之意,正合了內家高手的運氣法要。
不一日來到終南山上,黃蓉、武三通率領眾人去重陽宮拜會丘處機等全真七子。李莫愁遠遠站定,說道:「我在這裏相候便了。」黃蓉知她與全真教有仇,也不相強,逕往重陽宮去。丘處機等得報,忙迎出宮來,相偕入殿,分賓主坐下,剛寒暄得幾句,只聽得後殿一人在大聲吆喝。黃蓉一聽大喜,叫道:「老頑童,你瞧是誰來了?」
李莫愁將武三通等關在石室之中,心中極喜,暗想:「這幾個大敵一去,再悄悄進去偷襲,乘他們不防,只要先傷了龍師妹,楊過一臂已斷,不足為患。」她卻不知楊過雖只獨臂,武功卻大勝往昔,當下雙手都扣了冰魄銀針,心知只有不發出半點聲息,才有成功之望,否則真刀真槍的動手,自己卻不是小龍女的對手,於是除去鞋子,只穿布襪,慢慢的一步步前行。
耶律齊伸手在石門上下左右摸了一轉,既無鐵環,亦無拉手。他隨即沿牆而行,在室中繞了一圈,察覺這石室約摸兩丈見方,四周牆壁盡是粗糙堅厚的石塊。他拔出長劍,用劍柄在石門上敲了幾下,但聽得響聲鬱悶,顯是極為厚實。這石門乃是開向室內,只有內拉方能開啟,但苦於光禿禿的無處可資著手。郭芙急道:「怎麼辦?咱們不是要活活的悶死在這兒麼?」耶律齊聽她說話聲音,幾乎要哭了出來,安慰道:「郭夫人在外面接應,她足智多謀,定有相救之策。」一面說,一面四下摸索,尋找出路。
敵人越是來得緩慢,楊過心中的煎熬越是深切,眼見得凶險一步步的逼近,自己卻處於束手待斃的境地。楊過額上漸漸滲出汗珠,心想:「那日郭芙斷我一臂,劍鋒倏然而至,雖然痛苦,可比這慢慢的煎迫爽快得多。」又過一會,小龍女也已聽得明明白白,知道絕非心中所生虛境,實是大難臨頭,想要加強氣息,趕著衝過「壇中穴」,但心神稍亂之際,氣息忽順忽逆,險些在胸口亂竄起來。便在此時,只聽腳步之聲又細又快,倏忽間到了門口,颼颼數聲,四枚冰魄銀針射了過來。
耶律、完顏二女不識水性,與黃蓉留在岸上。李莫愁當先引路,自溪水的一個洞穴中潛了下去,耶律齊輕輕一縱,如一條游魚般緊跟其後。
其時古墓之外,正是午未之交,雖在寒冬,卻是紅日當空,古墓之中,黑沉沉的便如深夜。楊過耳聽那腳步聲每響一次,敵人便移近了數尺,心想自古墓入口封閉之後,世上只有李莫愁和洪凌波師徒,方知從溪底潛入的僻徑,那麼來者必是她師徒之一。憑著楊過這時的武功,即令她師徒齊至,也是毫不畏懼,只是早不來,遲不來,偏偏於這時進襲,他雖然聰明多智,一時間心意彷徨,苦無抵禦之計。
黃蓉聽後,將楊過斷臂,奪去女兒等情也簡略說了一遍。武三通大驚,急忙解釋楊過當日自稱和郭芙訂婚的情由,說道:「楊兄弟一片肝膽熱腸,全是為了相救我那兩個畜生,免得他兄弟自殘,淪於萬劫不復之地,想不到竟生出這些事來。」他性子本來剛強,想到楊過所以斷肢,完全是受了兩個兒子的牽累,越想越氣,突然指著武氏兄弟大聲痛罵起來。
那公孫止倒也不欲害三人性命,只是催迫他們快走,永遠不許再來。便在此時,耶律兄妹和完顏萍三人在大路上並騎馳來。這三人和武氏兄弟曾有一面之緣,於是下馬敘舊。公孫止在旁冷眼瞧著,他既和小龍女成不了親,又被妻子逐出,正在百無聊賴之際,突然見到完顏萍這麼一個美貌少女,不禁又起歹心,突然出手,將完顏萍奪走,當下耶律兄弟,武氏父子群起而攻,武三通若非先受了傷,六人聯手,原可和公孫止一鬥,但他腿傷後功力減了一半,真正武功精強的只剩耶律齊一人,雖然以六敵一,兀是抵擋不住,幸好汗血寶馬自終南山獨自馳回,武修文截住寶馬,讓完顏萍騎了逃走,心想公孫止失了鵠的,終當悻悻自去,想不到黃蓉和李莫愁竟會於此時趕到。
武三通連連搖手道:「有你這個神機妙算、亞賽諸葛的女軍師在此,誰還敢發號施令?自然是你掛帥印。」黃蓉笑道:「當真?」武三通道:「那還有假?」黃蓉道:「小輩們也還罷了,就怕你這老兒不聽我號令。」武三通大聲道:「你說什麼,我便幹什麼?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黃蓉道:「在這許多小輩之前,你可不能說過了話不算?」武三通脹紅了臉道:「便是無人在旁,我也豈能言而無信?」黃蓉道:「好!這一次咱們找楊過、求解藥、救困人,須得和衷共濟,舊日恩怨,暫且擱過一邊。武兄,你們父子可不能找李莫愁算帳,待得大事一了,再拼你死我活不遲。」武三通一怔,他可沒想到黃蓉這番言語相套,竟是如此用意。李莫愁和他有殺妻的大恨,這一口怒氣如何忍得下去,正自沉吟未答,黃蓉低聲道:「武兄,你眼前腿上有傷,君子報仇,又豈急在一時?」武三通道:「好,你說什麼,我就幹什麼。」
黃蓉道:「丘道長,貴教安排有序,足見大才,眼前小小難關,不足為患。行見日後再整旗鼓,捲土重來,當較今日更為昌盛。此番咱們有事來找楊過,現下就此拜別。」丘處機一怔,道:「楊過?不知他是否仍在此山之中?」黃蓉微微一笑,道:「有一同伴知曉他的所在。」
這番話的意思是說,你若不肯指引,咱們今日便立時將你殺了,只不過遲幾日見到楊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李莫愁一想不錯,對方確是有恃無恐。在這平地之上,自己寡不敵眾,但若將眾人引入地下墓室,那時憑著地勢熟悉,便能設法逐一暗害了,於是說道:「今日你們恃強凌弱,我別無話說,反正我也是要去找楊過說話,你們跟我來吧!」
正熱鬧間,突然山下吹起嗚嗚的號角,卻是教中弟子傳訊,有敵人大舉來襲。丘處機臉色一變,知是全真教拒了蒙古皇帝的敕封,又殺傷多人,蒙古大臣不肯甘休,眼前是派遣軍馬殺上山來了。當日金輪法王等一走,眾人便知此事絕不能便此善罷,全真教中雖然人人會武,卻絕不能與蒙古大軍公然相抗,早已安排了棄山西退的方策。這時全真教的掌教由第三代弟子李志常充任,但遇上這等大事,自是由全真五子號施號令。丘處機向黃蓉道:「郭夫人,時機當真不巧,不能使貧道一盡地主之誼了。」
武氏兄弟站在一旁,正和耶律兄妹、完顏萍等說得甚是起勁,過不多時,郭芙也加入一起談論,六個人年紀相若,適才又經歷了一場惡戰,說起公孫止的窮凶極惡,但終於落荒而逃,各人無不興高采烈。突然之間,武三通卻連珠彈般罵了起來:「武敦儒、武修文你這兩隻小畜生,楊過大哥待你們何等大仁大義,你這兩隻畜生卻累得他斷了手臂,你們自己想想,咱們姓武的怎麼對得他住?」他越罵越兇,若不是腿上有傷,竟要撲過去揮擊毆擊。二武更莫名其妙,不知父親何以突然發怒,各自偷眼瞧瞧耶律燕和完顏萍,只覺在美人之前,給父親這麼畜生長畜生短的痛罵,實在大失面子,倘若他再抖出兄弟倆爭奪郭芙的舊事,那更是狼狽之至了。兩兄弟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郭芙和武氏兄弟自幼在桃花島長大,每逢夏季,日日都在大海巨浪之中游泳,因此水性極精,三人一齊說道:「我去!」武三通也會游泳,雖然不精,但也沒將這小溪放在心上,說:「我也去。」黃蓉心想李莫愁心狠手辣,若在古墓中忽施毒手,武三通等無一能敵,本該自己在側監視,但她產後滿月不久,如在寒水中長時潛水,只怕大傷中元。正自躊躇,耶律齊忽道:「郭伯母你在這兒留守,小侄隨武伯父一同前往。」黃蓉大喜,道:「你識水性麼?」
武三通道:「我師叔和師弟是被漁網陣困住的,囚在石室之中,那老乞婆倒似還不想害他們的性命。」黃蓉點頭道:「嗯,既是如此,咱們先找楊過,再去絕情谷。他武藝固然高強,是個有力的臂助,而且一獲解藥,好讓他立刻服下,免得遷延時日,多生危險。」武三通鼓掌道:「你說得不錯,卻不知楊過現下身在何處?」黃蓉指著汗血寶馬道:「此馬剛由楊過借了騎過,讓這馬原路而回,當可找到他的所在。」武三通大喜道:「今日若不是郭夫人在此,我老武枉自暴跳如雷,卻不免一籌莫展了。」
只聽得山下喊殺之聲大作,金鼓齊鳴。原來黃蓉等自南坡上山,蒙古軍卻自北坡上山,前後相差不到半個時辰。周伯通道:「是敵人來了?那當真是妙不可言,來來來,咱們下去殺他個落花流水。」他一手抓住了耶律齊的手腕,說道:「齊兒,你顯點師父教的功夫,給幾位師兄們瞧瞧。」大凡小孩子們有了心愛玩物,定要到處顯炫,博人稱賞,周伯通收了個出色的徒兒,也要叫人人羨慕,心中方始喜歡,他初時叫耶律齊不可洩露師承的身份,原是盼他在江湖上一鳴驚人,大大露臉,這才宣揚出來。但今日師徒相見,周伯通一高興,早將從前自己囑咐的話忘記得乾乾淨淨。
丘處機道:「師叔,我教數十年的經營,先師畢生心血,不能毀之於一旦,咱們今日全身而退,方為上策。」於是傳令道:「各人攜帶物事,按派定路程下山。」眾弟子一齊答應,將打就的包裹負在背上,東一隊,西一隊的奔下山去。前幾日中,當周伯通在巨鐘旁玩弄蜜蜂之時,全真五子早已派得井井有條,何人衝前,何人斷後,何處會合,如何聯絡,曾試演過幾次,因此事到臨頭,竟是毫不混亂。
行了一頓飯時分,眾人走到一條小溪之旁,這時蒙古兵吶喊之聲仍是隱隱可聞,但因深處林中,聽來似是極為遙遠。李莫愁數年來處心積慮要奪玉女心經,上次自溪心出墓,因不諳水性,險些喪命,此次有備而來,自己在江河中習練純熟。她站在溪旁,說道:「古墓正門已閉,若要開啟,須費窮年累月之功。後門卻是從這溪中潛入,那幾位和我同去。」
楊過急忙提氣納息,將小龍女掌心傳過來的一股內力推了轉去,低聲道:「魔由心生,不聞不見,方是真諦。」要知練功之人,到了一定的境界,眼中常會現出幻像,或耳聞雷鳴,或奇痛奇癢,只有一概當其虛幻,毫不理睬,方不會走火入魔。這時楊過聽那腳步聲清晰異常,自然不是虛相,但小龍女正當生死繫於一線的緊要關頭,只有當那來襲的敵人是心中所生的魔頭,任他如何兇惡可怖,始終置之不理,方不會氣入岔道,衝心崩脈。小龍女聽了這幾句話,心神果然立時寧定,但楊過卻不由自主,將精神貫注到了來襲的敵人身上。
李莫愁心想你既然知道了,不如大家說個明白,於是道:「我助你去奪回女兒,你須助我奪回本門武經。你是丐幫幫主、揚名天下的女俠,可不能說了話不算。」黃蓉說道:「楊過是咱們郭爺的故人之子,和我小有誤會,一見面即便冰釋,小女倘若真在他處,他自會還我,說不上什麼奪不奪的。」李莫愁道:「既是如此,咱們各行其是,便此別過。」說著轉身欲行。黃蓉向武修文使個眼色,只聽刷的一聲,武修文長劍出鞘,喝道:「李莫愁,今日你還想活著下終南麼?」李莫愁心想單是黃蓉一人,自己已非其敵,再加上武氏父子,耶律齊兄妹等,那裏還有生路?她平素頗有智計,但一遇上黃蓉,竟是縛手縛腳,一切狡獪技倆全無可施。她也不拔拂塵,淡淡的道:「郭夫人精通奇門之變,楊過既然在此山上,郭夫人還愁找不到麼?何必要我引路?」黃蓉知她以此要挾,說道:「我要找尋古墓的入口,小妹是無此本事。但想楊過和龍姑娘雖在墓中隱居,終須出來買米打柴。咱們七八個人分散了慢慢等候,總有撞到他的日子。」
楊過卻是性急之人,他只盼小龍女身子早日痊可,便放卻了一番心事,但也知道這種內息運功之事,欲速則不達,何況逆行經脈,比之順行又是危難十倍。但感到小龍女手腕上血脈的跳動時強時弱,雖不勻淨,卻無凶兆,他暗自運氣,加強衝力。便在這寂無聲息之中,遠遠忽聽得「嗒」的一響。這聲音極輕極微,若不是他凝氣運息,心神到了至靜的境地,那是決計聽不出來的,又因古墓深處地底,除了他二人和郭襄的呼吸之聲外,一有任何異聲,便易發覺。過了半晌,又是「嗒」的一聲,這聲卻近了三尺。
只聽得「嗒」的一聲輕響,那人又跨近了一步。楊過心神難持,實不知如何是好,突覺掌心一震,一股熱氣逼了回來,原來小龍女也已驚覺。
她這猜想雖只對了一半,但忌憚之心立時盡去,縱身而上,舉起拂塵便往小龍女頂門擊落。小龍女倘若伸手擋格,內息激盪,立時嘔血身亡,但如不擋,這一拂塵下來也要擊得她頭骨碎裂。
黃蓉於是提氣招呼李莫愁道:「李姊姊,咱們走吧!」她讓汗血寶馬在前領路,眾人在後跟隨,那馬果然是向終南山而去。因武三通和完顏萍身上有傷,不能疾馳,每日只行一百餘里,也就歇了。李莫愁暗中嚴加戒備,歇宿時和眾人隔得甚遠,白天趕道之時,也是遠遠隨後。一路上朝行晚宿,那六個青年男女談談笑笑,越來越是融洽。武氏兄弟自幼為在郭芙面前爭寵,同胞之間不免有所隔膜,這時各人情有別鍾,兩兄弟卻十分的相親相愛起來。武三通瞧在眼裏,自是老懷彌慰,但每次均隨即想起:「那日若不是楊過解救,兩兄弟自相殘殺,必有一亡,而活著的那一個,我也絕不能當他是兒子了。」
這時楊過和小龍女便和全然不會武功的常人無異,好在兩人早有防備,一見毒針射到,同時向後仰臥,手掌卻並不分離,四枚毒針均從臉邊掠了過去。這四針之所以不中,這也是天賜其便,李莫愁沒想到他們正自運功療傷,生怕二人反擊,因此毒針一發,立即躍開,倘若她不是存了懼怕之心,四針發出後跟著又發四針,他二人決計難以躲過。
於是穿荊撥草,從樹叢中鑽了進去,黃蓉等緊緊跟隨在後,生怕她突然逃走。但見她在山石樹叢中穿來插去,許多處所明明無路可通,但東一轉,西一轉,居然別有洞天。這些地勢全是天然生成,並非人力佈置,因此黃蓉雖然熟讀五行奇門之術,卻也不能依理推尋,不禁心道:「有言道是『巧奪天工』,其實天工之巧,豈是人所能奪?」
原來那日朱子柳隨著師叔天竺神僧赴絕情谷求取靈丹,武三通心想楊過捨命救助我父子三人,他眼下有難,如何不設法報答?雖然自己中毒未痊,卻也顧不了許多,當下悄悄起身,追趕朱子柳而去。他剛出襄陽城,卻見兩個兒子也連袂出城。他吃了一驚,只怕兩人又要決鬥,一問之下,原來是為了曾對楊過立過誓,不再見郭芙之面,因此不願在襄陽城中多耽。於是父子三人一齊往絕情谷去。但那絕情谷便如世外桃源一般,雖聽楊過說了大致的所在方位,卻實是不易找到入口。三人盤旋來去,走了不少岔路,好容易尋到了谷口,那知天竺僧和朱子柳竟已雙雙失陷,被裘千尺派人擒住。武三通父子幾次救援不成,只得退出谷來,想回襄陽求救,途中偏又和公孫止遇上,說他三人擅闖幽谷,動起手來,武三通不敵,腿上中了一劍。
李莫愁暗中視物的眼力遠不如楊龍二人,隱隱約約見二人並肩坐在寒玉床上,她一擊不中,心中已自惴惴,見對方並不起身還手,不知他們葫蘆中賣什麼藥,斜步退至門邊,手執拂塵,冷冷的道:「兩位別來無恙!」楊過道:「你要什麼?」李莫愁道:「我要什麼,難道你不知道麼?」楊過道:「你要玉女心經,是不是?好,咱們在這墓中定居,與世無爭,你就拿去吧。」李莫愁將信將疑,道:「拿來!」
又行多時,但覺地勢漸高,腳下已甚是乾燥,忽聽得軋軋聲響,李莫愁推開了一扇石門,眾人跟著進去。只聽得李莫愁說道:「此處已是古墓中心,咱們少憩片刻,這便找楊過去。」自一入古墓,武三通和耶律齊即寸步不離李莫愁身後,防她使奸行詐,然伸手不見五指,只有以耳代目,凝神傾聽。郭芙和武氏兄弟向來都自負大膽,但此刻深入地底,雙目又如盲了一般,都是不自禁嚇得怦怦心跳。
說到此時,山下喊殺之聲更加響了。黃蓉心想:「全真教早有佈置,自能脫身。我上山來是找楊過、接女兒,別混在大軍之中,誤了要事。」於是招呼同上山的八人,快步奔到重陽宮後隱僻之處,向李莫愁道:「李姊姊,就煩指引入墓之法。」
黃蓉微微一笑,她一句不提去奪回女兒,卻差遣得武三通衷心甘服,心想:「武氏父子既去,那三個年輕人多半也會隨去,憑空多了幾個強助,豈不是妙?」於是向耶律齊道:「耶律小哥若無要事,便和我們一齊去玩玩如何?」耶律齊尚未回答,耶律燕拍手叫道:「好好,哥哥,咱們一起去吧!」耶律齊忍不住向郭芙望了一眼,只見她眼光中大有鼓勵之意,再轉眼望完顏萍時,見她也是臉帶喜色,於是躬身道:「聽憑武前輩和郭夫人吩咐。晚輩們能多獲兩位教益,正是求之不得。」黃蓉道:「嗯,咱們人雖不多,也得有個發號施令之人。武兄,大夥兒一齊聽你號令,誰都不可有違。」
黃蓉見局面尷尬,勸道:「武兄也不必太過著惱,楊過斷臂,全因小妹沒有家教,把女孩縱壞了。當時咱們郭爺也是氣惱之極,要將小女的手臂砍一條下來。」武三通大聲道:「對啊,不錯。」郭芙向他白了一眼,心想:「要你說什麼『對啊,不錯』?」若不是母親在側,她便要出口譏諷了。黃蓉道:「武兄,現下一切說明白啦,實是錯怪了楊過這孩子。眼前有兩件大事,第一,咱們要找到楊過,好好的向他陪個不是。」武三通連稱:「應得,應得。」黃蓉又道:「第二件大事,便是上絕情谷去相救令師叔和朱大哥,同時替楊過求取解藥。但不知朱大哥如何被困,刻下是否有性命之憂?」
楊過心知有異,但怕小龍女分了心神,當這緊急關頭,如果氣息一走入岔道,輕則傷勢永遠難愈,重則立時斃命,豈能稍有差池?因此上只作不知,但過不多時,又是輕輕「嗒」的一響,這聲音更近了三尺。楊過這時已知有人潛入古墓,那人不敢急衝而來,只是稍稍移近。他料定此人之來,定是不懷好意,他既能潛入古墓,自也不是易與之輩,倘若小龍女能於敵人迫近之前衝過「壇中穴」,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在行功衝脈之際敵人襲到,這事可是凶險萬分。
耶律齊道:「游水是不大行,潛水勉強可以對付。」黃蓉心中一動,道:「是在冰底練的麼?」耶律齊道:「是。」黃蓉又問:「在那裏練的?」耶律齊道:「晚輩幼時曾隨家父,在斡難河畔住過幾年。」黃蓉道:「你跟耶律楚材老先生怎生稱呼?」耶律齊道:「那便是家父。」黃蓉見李莫愁等結束定當,便要下溪,當下無暇多問,走到武三通身邊,低聲道:「人心難測,多加小心。」她對女兒反而不再囑咐,因知這位姑娘性格莽撞,叮寧也是無用,只有她自己多碰幾次壁,才會得到教訓。
黑暗之中,各人寂然無聲。李莫愁忽道:「我雙手各有一把冰魄銀針,你們三個姓武的,怎不上來嚐嚐滋味啊。」武三通等吃了一驚,雖早知她不懷好意,但也沒料到竟會在此發難。武氏父子都吃過她那毒針的苦頭,實是不敢絲毫輕忽,各自高舉兵刃,只待聽到銀針破空之聲,便要辨明方向來勢,擋格閃避,只是各人聚集一起,只有用兵刃將毒針擊在地下,否則砸飛出去,不免傷及了自己人。耶律齊也知此刻情勢極為凶險,心想若容她亂發暗器,己方五人必有傷亡,只有冒險上前近身搏擊,叫她毒針發射不出,才有生路。那知他這麼打算,郭芙竟也是這個主意,兩人不約而同,突然向李莫愁發聲之處撲了過去。
武敦儒、修文兄弟本已發過誓,終生不再與郭芙相見,但這時狹路相逢,難以迴避,均想:「今日並非我有意前來找你,可算不得破誓。」郭芙心中,卻儘在回想適才自己被公孫止所擒,耶律齊出手相救之事,幾次偷眼瞧他,但見這人長身玉立,英秀挺拔,不禁暗自奇怪:「去年和他初會,事過後也便忘了,那知這人的武功竟如此了得。媽媽和他相視大笑,卻又不知笑些什麼?」
黃蓉和武三通見禮後,看了他腿上的創傷,幸喜只是外傷,並無大礙,於是各人擇一塊大石坐下,互道別來之情。
要知李莫愁隨著眾人自襄陽直至終南,除黃蓉外,餘人對她均是不理不睬,沿途甚是沒趣,那是不必說了,武氏父子更是虎視眈眈,俟機欲置之死地。黃蓉心想:她對襄兒縱然喜愛,卻絕不敢於冒如此重大危險,必是另有重大圖謀。她一加琢磨,便即想起楊過與小龍女曾以玉女心經所載劍術擊敗金輪法王,而她與李莫愁交手動武,顯然此人不會這門武功,否則豈有不使之理?兩下一湊合,隨即猜中了她的心意。
李莫愁道:「你怎知他定是在古墓之中?」黃蓉微微一笑,道:「楊過便不在古墓,玉女心經定是在的。」李莫愁心中一凜,暗道:「這郭夫人當真厲害,怎地知悉我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