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舊版)》目錄

第八回 覬覦秘笈

第八回 覬覦秘笈

那少女問道:「他說『多十二年』,那是甚麼意思?」勞德諾笑道:「他當時臉上神氣很是古怪,依我猜想,當是說我武功平平,大師哥就算比我多練了十二年功夫,也好不了多少。」那少女嗯了一聲,不再言語。勞德諾繼續道:「我回到山上後,向師父呈上余觀主的回書。那封信寫得禮貌周到,十分謙下,師父看後很是高興,隨即問起松風觀中的諸種情狀。我將青城群弟子夤夜練劍的事說了,師父當即命我照式試演。我只記得七八式,當即演了出來。師父一看之後,便道:『這是福威鏢局林家的辟邪劍法!』」
其時雨聲如灑豆一般,越下越大。只見一副餛飩擔從雨中挑來,到得茶館的屋簷之下,歇將下來躲雨。賣餛飩的老人篤篤篤的敲著竹片,鍋中水氣熱騰騰的上冒。華山群弟子早就餓了,陸大有首先便叫了起來:「喂,給咱們煮這麼十七八碗餛飩上來,另加雞蛋。」那老人應道:「是,是!」揭開鍋蓋,將餛飩拋入熱湯之中,過不多時,便煮好了五碗,熱烘烘端了上來。這一次陸大有倒很守規矩,第一碗先給二師哥勞德諾,第二碗給三師哥梁發,以下依次奉給四師兄施載子,五師兄高根明,第五碗本該他自己吃的,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道:「小師妹,你先吃。」
梁發說道:「二師哥,你剛才說余觀主親自駕臨福威鏢局,卻是如何?」勞德諾道:「小師妹救了林公子後,本想暗中綴著方人智他們,俟機再將林震南夫婦救出。我勸她說:余人彥當日對你無禮,林公子仗義出手,你感他的情,救他一命,已足以報答。青城派與福威鏢局是上代結下的怨仇,這仇結了數十年,咱們何必插手?小師妹聽了。當下咱二人又回到福州城,只見十餘名青城弟子,仍是在福威鏢局前前後後把守得十分嚴密。
「這一來可就奇了,鏢局中眾人早就一鬨而散,連林震南夫婦也走了,青城派還忌憚甚麼?我和小師妹一商議,猜不透其中緣由,好奇心起,當晚便去察看。我們想青城弟子守得如此把細,夜裏混進去可不大容易,傍晚時分,便在他們換班吃飯之時,進了菜園子躲了起來。一進鏢局,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許多青城弟子到處翻箱倒櫃,鑽牆挖壁,幾乎將偌大一座福威鏢局從頭至尾都翻了一個身。鏢局中自有不少不及攜去的金銀財寶,但這些人找到後隨手放在一旁,並不如何重視。我當時便想:他們是在找尋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那是甚麼呢?」
定逸早已知道此事,此刻第二次聽到,仍是一般的暴怒,伸掌在桌上重重的拍了一記,幾隻餛飩碗跳將起來,這次卻沒有人敢伸手去接,嗆啷啷數聲,在地下跌得粉碎。華山群弟子個個神色十分尷尬,均想大師兄這次行事也太過份,和一個叫化子一起喝酒不打緊,怎地拉了一個小尼姑公然在酒樓上喝酒?何況這尼姑是恆山派的弟子。定逸師太性烈如火,大師兄就算不給師父殺死,也非被逐出師門不可。
隔了良久,勞德諾才道:「師叔,只怕令狐師兄和田伯光也只是邂逅相遇,並無交結。令狐師兄這平日喝得醺醺大醉,神智迷糊,醉人幹事,作不得準……」定逸怒道:「酒醉三分醒,這麼大一個人,連是非好歹也不分麼?」勞德諾道:「是,是!只不知令狐師兄到了何處,師侄等急盼找到他,責以大義,先來向師叔磕頭謝罪,再行稟告我師父,重重責罰。」定逸怒道:「我來替你們管師兄的嗎?」突然間伸手抓住了靈珊的手腕,靈珊腕上便如套上了一個鐵箍,「啊」的一聲,驚叫出來,叫道:「師……師叔!」
勞德諾道:「啟稟師叔,令狐師兄不在此處。弟子等一直在此相候,他尚未到來。」林平之在旁聽了,尋思:原來他們說了半天的大師哥名叫令狐冲,此人也真多事,不知怎地,卻又得罪這老尼姑了。
那少女道:「這位林總鏢頭的武功,雖比少鏢頭強些,卻也高明不到那裏。二師哥說青城派夤夜練劍,早知如此,未免小題大做。」勞德諾道:「長青子當年既輸在辟邪劍法之下,余滄海自是不敢小覷了這路劍法,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青城派來攻福威鏢局之前,先練辟邪劍法,倒也不是小題大做。只是林氏父子既已被青城群弟子逼出鏢局,余觀主自己卻又駕臨鏢局,在局中住了三日,那卻真似乎是小題大做了。」林平之吃了一驚,心道:「怎地余滄海這老賊到了我鏢局之中?他去幹甚麼?」他心中這兩句疑問,立時便由華山派的幾名弟子問了出來。勞德諾道:「此事可又是說來話長了。林震南一家三口逃出鏢局,方人智他們一直便跟在後面,小師妹定要跟著去瞧熱鬧,於是我們兩個又跟在青城弟子的後面,到了福州城南深山的一家小飯舖中,方人智、于人豪、賈人達三個露臉,將林氏一家三口都擒住了,小師妹說道:『林公子所以殺余人彥是從她身上而起,咱們可不能見死不救。』我極力勸阻,說道若是一出手,必定傷了青城華山兩家的和氣,何況青城弟子雲集福州,我二人寡不敵眾,沒要鬧了個灰頭土臉,反為不美。」
那少女噗嗤一笑,還了一禮,笑道:「六猴兒師哥不用多禮。」那手拿算盤的人笑道:「小師妹揍青城弟子,確是為人出氣,是不是為你,那可大有研究,挨師父棍子的,可也不是你小猴兒一個。」勞德諾笑道:「這一次六師弟說得對,小師妹揍那賈人達,確是為了給六師弟出氣,日後回山,師父問起,她也是這麼說。」陸大有連連搖手道:「這……這個人情我可不敢領,別拉在我身上,教我再挨十下八下棍子。」那少女笑道:「你這棍子又不是白挨的,怕甚麼,上次你陪大師哥挨了十棍,難這大師哥沒給你好處?」陸大有奇道:「咦,挨打也有好處?這可奇了!」那少女抿嘴道:「還假痴假呆呢,裝得真像,卻瞞不過我。那日你在後山偷偷摸摸的練那踢腿,將十幾株桃樹踢得七歪八倒,這不是大師哥私下教你的麼?」陸大有臉上一紅,道:「我見大師哥一腿將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梯,心中佩服,才向他請教這一腿如何踢法,那也不能說是大師哥私下教我功夫。」那少女笑道:「你學會了沒有?」陸大有臉上又是一紅,道:「那有這麼容易學會?小師妹只要想學,大師哥自然教你。」那少女道:「你已先學了,我才不做你跟班呢。」
陸大有問道:「他們到底抄到了沒有!」勞德諾道:「我和小師妹都想看個水落石出,但青城派這些人東扒西抄,連茅廁也不放過,我和小師妹實在無處可躲,只好溜走了。」五弟子高根明道:「二師哥,這次余滄海親自出馬,你看是是不有點兒小題大做?」勞德諾道:「青城派上代曾敗在林遠圖的辟邪劍下,到底林震南是不肖子孫,還是強爺勝祖,外人不知虛實,余觀主若是單派幾名子弟來找回這個樑子,未免過於托大,他親自出馬,倒也不算是小題大做。不過我瞧他的神情,此番來到福州,報仇倒是次要,主旨卻是在得那部劍譜。」
勞德諾笑道:「四弟,青城派的武功,比之咱們五嶽劍派怎麼樣?」施戴子道:「我不知道。」過了一會,又道:「恐怕不及吧?」勞德諾道:「是了,恐怕是不及。但余觀主是何等心高氣傲之人,豈能久處人下?如果辟邪劍法中的確另有一套秘訣,這秘訣能使招數平平的辟邪劍法威力奇大,那麼將這秘訣用在青城劍法之上,卻又如何?」
「我道:『瞧著松風觀中眾人練劍情形,人人神色極是鄭重,難道余觀主是要大舉去找福威鏢局的晦氣,以報上代之仇麼?』師父點頭道:「我也這麼想,長青子胸襟極狹,自視又高,輸在林遠圖劍底這件事,一定令他耿耿於懷,多半臨死時對余滄海有甚麼遺命。林遠圖比長青子先死,余滄海要報師仇,只有去找林遠圖的兒子林仲雄,但不知如何,直挨到今日才動手。余滄海城府甚深,謀定後動,這一次青城與福威鏢局可有一場大鬥了。』
定逸道:「這種畜生打死得越早越好。靈珊,你也來當面跟我撒謊!甚麼令狐冲走路也走不動,他走不動路,怎地會將我門下的小徒兒擄了去?」
定逸師太喝道:「靈珊,別胡說。」儀光道:「他們桌上另有一個人,我不敢見他。」靈珊問道:「是誰?」儀光道:「田伯光!」
只聽勞德諾道:「當時我問師父:『長青子後來報了此仇沒有?』師父道:『其實比武輸招,那也算不得甚麼怨仇,何況當時林遠圖早已成名多年,是中原武林中眾所欽服的前輩英雄,長青子卻還是剛出道的小道士。後生小子輸在前輩手下,根本算不了甚麼。你師祖是沒有勝過邪辟劍法的把握,勸解了他一番,此事也不再提了。後來長青子在三十六歲便即逝世,說不定心中放不開此事,以此鬱鬱而終。事隔數十年,余滄海忽然率領群弟子一起練起辟邪劍法來,那是甚麼緣故?德諾,你想那是甚麼緣故?』
四弟子施戴子道:「二師哥,你在松風觀中見到他們齊練辟邪劍法。這路劍法既然會使了,又何必再去找尋這劍法的劍譜?說不定找的是別的東西。」勞德諾搖頭道:「不會。以余觀主這樣的高人,除了武功秘訣之外,世上更有甚麼是他志在必得之物?後來在江西的玉山,我和小師妹又見到他們一次,聽到余觀主在查問從湖南、廣東各地趕去報訊的弟子,問他們是否找到了該物,神色焦慮,看來大家都沒有找到。」施戴子仍是不解,道:「你說他們明明會使這路劍法,又去找這劍譜作甚,真是奇哉怪也。」
勞德諾和梁發同時搶上,攔在定逸師太面前。勞德諾躬身道:「定逸師叔,我大師兄得罪了師叔,卻和小師妹無關,請師叔高抬貴手。」定逸道:「好,我就高抬貴手!」右臂抬起,橫掠了出去。勞德諾和梁發只覺一股極強的勁風逼將過來,氣為之閉,身不由主的向後直飛了出去,勞德諾背脊撞在茶館對面一家店舖的門板之上,喀喇一聲,門板撞斷了兩塊。梁發卻向那餛飩擔飛了過去,眼見他勢將把餛飩擔撞翻,鍋中滾水濺得滿身都是,非受重傷不可。只見那賣餛飩的老人伸出左手,在梁發背上一托,梁發登時平平穩穩的站定。
眾人一時無語,臉上都現出欣佩之色,心中均想,此事確是十分不容易。陸大有道:「他喝了這三杯酒,當場便醉倒啦。」勞德諾道:「那有不醉之理?這酒藥力厲害,林公子又無甚內功根底,當時便醉得猶如死了一般,方人智這傢伙也真實精靈,兀自不信,伸手去探了林公子的脈膊鼻息,才確信他真的死了。當下這二人便押了林震南夫婦而去。我和小師妹二人挖個土坑,將林公子埋了,但在他身上堆的都是些樹枝石頭,好讓他透氣,醒轉之後,便可爬起來啦。咱們這般將他埋好,就算青城派的人去而復回,也不由得他們不信。再說,若不埋好,他動也不動的躺在地下,給野獸吃了,豈不辜負了小師妹救人一片好心。」
定逸目光在茶館中一掃,不見令狐冲在內,目光射到那少女臉上時,說道:「你是靈珊麼?怎地裝扮成這副怪相嚇人?」那少女笑道:「有惡人要和靈珊為難,只好裝扮了避他一避。」定逸道:「甚麼惡人膽敢太歲頭上動土?你對他說,甚麼事都是我定逸教你做的,叫他只管來跟我算賬好了。」那少女靈珊笑道:「多謝師叔了。師叔,不知大師哥怎地得罪了你老人家?我先磕頭,跟你陪罪,你老人家可別生氣。」說著便跪了下來。定逸伸手一攔,袍袖拂出,靈珊跪不下去。定逸哼了一聲道:「你華山派的門規越來越鬆了,老是縱容弟子,在外面胡鬧,此間事情一了,我親自上華山來評這道理。」靈珊急道:「師叔,你可千萬別去,大師哥最近挨了爹爹三十下棍子,打得他走路也走不動。你去跟爹爹一說,他又得挨六十棍,那不打死了他麼?」
勞德諾道:「儀光師妹,你認得是田伯光那廝?」儀光道:「這人左額上有老大一塊青記,青記之上,生得長毛。」這青記和長毛,正是田伯光形相的特徵,江湖之上,可說無人不知,大家都說,幸好老天爺造人之時,尚有一念之仁,雖然造了田伯光這樣窮兇極惡之人出來,總是在他臉上安了個明顯的標記,好讓人一見便可提防,倘若他的相貌和常人一般無異,只怕在他手上遭殃之人更要多十倍了。
林平之聽到這裏,這才恍然,原來那醜姑娘逼自己吃藥後,將自己埋入地下,倒是出於相救之意,不由得心中暗中感激,先前所存的不滿之心,登時消了。
那三師兄問道:「二師哥,小師妹揍了賈人達,卻又如何?」勞德諾道:「那方人智的眼力倒是著實厲害,他立時瞧出小師妹是咱們門中的,言語之中,很有忌憚之意。小師妹解了那林少鏢頭的穴道,想放他逃走。方人智與于人豪自是不答應。小師妹便跟他們開玩笑,用胭脂調在酒裏,說是毒酒,逼他們喝。姓方的和姓于的都不敢喝,不料那姓林少鏢頭倒是極有豪氣,一口便將小師妹的胭脂酒喝乾了。」
她此言一出,華山群弟子都是臉上失色。靈珊更是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道:「師叔,師叔,不會的,大師哥再膽大妄為,也不敢冒犯貴派的師姊們,多半是有人造謠,在師叔面前挑撥。」定逸大聲道:「你還要賴?儀光,你在衡陽見到甚麼來?」一個中年尼姑走上一步,說道:「弟子在衡陽城中,親一眼見到令狐冲令狐師兄,和本派儀琳師妹一起在醉仙樓上飲酒。儀琳師妹顯然是受了令狐師兄的把持,不敢不飲,神情……神情十分苦惱。」
林平之聽到這句話,忍不住身子一顫,好在華山群弟子在全神貫注的聽他們二師哥說話,誰也沒留心到他,勞德諾又道:「當時我問師父道:『這辟邪劍法威力很大麼?青城派為甚麼這樣用心的修習?』師父不答,閉眼沉思半晌才道:『德諾,你入我門之前,已在江湖上闖蕩多年,可曾聽得武林之中,對福威鏢局總鏢頭林震南的武功評論如何?』我道:『武林中朋友們說,林震南手面闊,交朋友夠義氣,大家都賣他的賬,不去動他的鏢。至於手底下其實功夫如何,卻是不大清楚。』師父道:『是了!福威鏢局這些年來興旺發達,倒是江湖上朋友給面子的居多。你不知道余觀主的師父長青子少年之時,曾栽在林遠圖的辟邪劍下?』我道:『林……林遠圖?是林震南的父親?』師父道:『林遠圖是林震南的祖父,福威鏢局就是他一手創辦的。當年林遠圖以七十二路辟邪劍、一百零八招翻天掌、一十八枝銀羽箭開創鏢局,當真是打遍黑道無敵手。其時白道上的英雄,見他太過威風,也有去找他比試武藝的,長青子便因此而在他辟邪劍下輸了幾招。』我道:『如此說來,辟邪劍法果然是厲害得很了?』師父道:『長青子輸招之事,雙方都是守口如瓶,所以武林中都不知道。長青子前輩和你師祖是好朋友,曾對你師祖說起過,他自認這是他畢生的奇恥大辱,但自忖敵不過林遠圖,此仇終於難報。你師祖曾和他拆解辟邪劍法,想助他找出這劍法中的破綻出來,然而這七十二路劍法看似平平無奇,中間卻藏有許多旁人猜測不透的奧妙。兩人鑽研了數月,一直沒破解的把握,當時我在旁侍候,記得甚熟,所以你一試演,便知道這是辟邪劍法。唉,歲月長流,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三四個華山弟子齊聲說道:「辟邪劍法的劍譜!」勞德諾道:「不錯,我和小師妹也這麼想。瞧這模樣,顯然他們將福威鏢局眾人一逐去,便在房中大抄特抄了。但眼見他們忙得滿頭大汗,卻始終是勞而無功。」
眾人啊的一聲,都站了起來。原來這田伯光外號叫作「萬里獨行」,是黑白道上人人聞之頭痛無比的獨行大盜,此人武功極高,兼之機詐百出,來去飄忽,而出手又殘忍之極,姦淫擄掠,無惡不作。武林中的好漢數次大舉圍捕,他都隱匿不見其蹤,等到圍捕之人一散,他卻一個一個地去收拾,或偷襲或下毒,無數英雄好漢都命喪其手。這田伯光又是十分貪淫好色,稍有姿色的婦女落在他手中,鮮能得保貞潔,是以武林中人對之切齒,而女流之輩更是聞之膽落。
陸大有笑道:「早知這姓林的甚麼都喝,小師妹就該給他喝些洗……那個洗臉水。」他本想說「洗腳水」,但覺說出來不雅,褻瀆了師妹,中途又即改口。那少女卻已知覺,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勞德諾道:「那方人智不敢喝這假毒酒,卻也罷了,偏偏還要吹大氣,說身懷解藥百毒不懼。小師妹索性玩笑開到底,取出『降龍伏虎丸』來,調在酒裏,請那姓方的、姓于的喝。你們想,這『降龍伏虎丸』雖非毒藥,但藥力何等厲害,咱們用這藥丸調水,餵著豬羊吃了,拋在山林之中,大蟒猛虎吃了豬羊也要醉倒一日一夜,給咱們手到擒來。那青城派的兩名弟子若是喝下,自非當場出醜不可。」陸大有問道:「他們喝了沒有?」勞德諾道:「他們自然不敢喝,一聞到這藥酒的濃烈辛辣之氣,誰還敢喝?偏偏那位林少鏢頭天不怕、地不怕,將三杯藥酒,三口喝乾。眾位師弟,這位林少鏢頭武功雖然平平,但這三杯藥酒一喝,我卻敬他是位剛烈丈夫,這般氣概,武林委實少見。若換了我,我不肯喝,不敢!」
林平之自被青城派群弟子打得毫無招架之功,對家傳武功早已信心全失,只盼另投明師,再報此仇,此刻聽得勞德諾說起自己曾祖林遠圖的威風,不由得精神為之大振,心道:「原來我家的辟邪劍法果然非同小可,當年青城派和華山派的首腦人物尚且敵不過。然則我爹爹何以又鬥不過青城派的後生小子?唉,多半是爹爹沒學到這劍法的奧妙厲害之處。」
「我問師父:『依你老人家之見,這場爭鬥誰勝誰敗?』師父笑道:『余滄海的武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造詣早已在長青子之上,林震南的功夫外人雖不知底細,卻多半及不上乃祖。一進一退,再加上青城派在暗而福威鏢局在明,還沒動上手,福威鏢局已輸了七成。倘若林震南事先得知訊息,邀得洛陽金刀王元霸相助,那麼還可一鬥。德諾,你想不想去瞧瞧熱鬧?』我自是欣然奉命。師父命我不可和眾同門說起,以免洩漏了風聲,但小師妹畢竟機靈,卻給她探知訊息,纏著師父答應她和我同行。我二人喬扮改裝,假作是在福州城外賣酒,每月到福威鏢局去察看動靜。別的沒看到,就看到林震南教他兒子林平之練劍。小師妹瞧得直搖頭,跟我說:『這那裏是辟邪劍法了。這是邪辟劍法,邪魔一到,這位林公子便是辟易遠避。』」
那少女一直和他說笑,叫他六猴兒,但見他端過餛飩,卻站了起來,道:「多謝師哥。」想是他們師門規矩甚嚴,平時雖可說笑,卻不能廢了長幼的規矩。勞德諾等都吃了起來,那少女卻等到陸大有及其他幾位師兄都有了餛飩,這才同吃。
定逸道:「你們擄了我儀琳去。我也擄你們一個弟子作抵。你們把我儀琳放出來還我,我便也放了靈珊!」一轉身,拉了靈珊便走。靈珊只覺上半身一片酸麻,身不由主,跌跌撞撞的跟著她走到街上。
勞德諾一見此人,當即起身,同時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勞德諾朗聲說道:「參見定逸師叔。」原來這老尼姑道號定逸,乃恆山白雲庵庵主,恆山派掌門定閒的師妹,不但恆山派中威名甚盛,武林中也是誰都忌憚她三分。只聽她又粗聲粗氣的叫道:「令狐冲躲到了那裏?給我滾出來。」聲音真比男子漢還粗豪幾分。
陸大有道:「二師哥上了幾歲年紀,做事還是過份的把細穩重,那豈不掃了小師妹的興緻。」勞德諾笑道:「小師妹興致勃勃,二師哥便是要掃她的興,可也掃不掉,當下小師妹現身出來,仍是這副酒家女的裝束打扮,賈人達一見,自然認得,說不了三句,小師妹便摔了他三個觔斗。最後一次,將他摔在一個臭水塘裏,糞尿臭水,灌了一肚子。」
眾人一齊向街外望去,只見急雨之中,有十餘人快步奔來,腳步雖快,步聲卻甚細碎。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奔近之時,原來是一群尼姑。當先一人是個身材甚高的老尼姑,在茶館前一站,大聲喝道:「令狐冲,出來!」
在華山群弟子鬨笑聲中,林平之滿臉通紅,羞慚得無地自容,尋思:「原來他二人早就到我局中來窺看多次,我們卻是老不知覺,也真算得無能。」勞德諾續道:「我二人在福州城外耽不了幾天,青城派的弟子們就陸續到了。最先來的是侯人英和洪人雄二人。他二人每天到鏢局中踹盤,我和小師妹怕撞見他們,就沒再去。那一日也是真巧,這位林公子居然到我和師妹開設的大寶號來光顧,小師妹只好送酒給他們喝了。當時我們還擔心是給他瞧破了,故意上門來點穿的,但跟他一搭上口,才知他是全然蒙在鼓裏。原來這個紈褲弟子甚麼也不懂,和白痴也差不了甚麼。便在那時,青城派中兩個最不成話的余人彥和賈人達,也到我們大寶號來光顧……」陸大有鼓掌道:「二師哥,你和小師妹開設的大寶號,當真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你們在福建可發了大財哪!」
林平之又是一陣羞慚,心想:「這醜姑娘可欺負得我夠了,原來那是胭脂,怪不得有一陣濃粉脂香。男子漢大丈夫,給她騙了去喝這些胭脂水,也真是倒霉之至了。」
定逸大聲道:「令狐冲這畜牲居然和田伯光這種兇徒為伍,豈非墮落得不成樣子?你們師父就算護犢不理,我見了也不輕饒,非取他頸上首級不可。哼,人家怕這萬里獨行田伯光,我卻得跟他拚個你死我活。只是我得到訊息,仗劍趕去時,田伯光和令狐冲卻已挾制了儀琳去啦!」她說到後來,聲音已是甚為嘶啞,連連頓足,道:「哦,儀琳這孩子,儀琳這孩子!」白雲庵群弟子中,有人輕輕啜泣起來,均想儀琳師妹這嬌怯怯的模樣,落入此人之手,必無倖免,人人都為她傷心,勞德諾等也是心頭怦怦亂跳,均想:大師兄若是單獨和儀琳在酒樓飲酒,敗壞出家人的清譽,已是大違門規之舉,再和田伯光這種人交結,那更是罪無可逭了。
那少女笑道:「那還用說麼?二師哥早成了大財主,我托他的福,可也撈了不少的油水。」眾人都鬨笑起來。勞德諾笑道:「別瞧那林少鏢頭武功稀鬆平常,給咱們小師妹做徒兒也還不配,倒是頗有骨氣。余滄海那不成材的小兒子余人彥瞎了眼睛,向小師妹動手動腳,口出調笑之言,那林公子居然伸手來抱打不平……」
靈珊只急得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顫聲道:「師叔,儀光師姊一定是看錯了人。」儀光冷冷的道:「我不會看錯的,儀琳師妹是我同門,怎會看錯,令狐師兄那副樣子,也不會認錯人。」靈珊道:「那麼……那麼你為什麼不叫儀琳師姊下來?」儀光道:「我不敢。」靈珊道:「你怕我大師哥拉你一起飲酒麼?」眾人聽了,都覺好笑,卻誰都不敢笑。
陸大有拍手道:「妙極,妙極!我知道啦,小師妹可不是為了救那姓林的小子,她芳心之中,卻是另有一番用意。很好,很好。」那少女道:「我另有甚麼用意?你又來胡說八道。」陸大有道:「我為了青城派而挨師父的棍子,小師妹心中氣不過,所以去揍青城派的人,為我出氣,多謝啦……」說著站起身來,深深一揖。
施戴子想了一會,道:「原來如此,不過劍法口訣,都是師父親口傳授的。林遠圖死了幾十年啦,便是找到他的棺材,翻出他的死屍來,也沒有用了。」勞德諾道:「本派的規矩固是師徒口傳,不落文字,別家別派的武功卻未必都這樣。」施戴子道:「二師哥,我還是不明白,若在從前,他們要找辟邪劍的秘訣是有道理的,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要勝過辟邪劍法,自須明白其中的竅訣所在。可是眼下青城將林震南夫婦都已捉了去,福威鏢局在各地的分局給他挑得一乾二淨,還有甚麼仇沒報?就算辟邪劍法之中有秘訣,他們找了來又幹甚麼?」
施戴子呆了半晌,突然伸掌在桌上大力一拍,站起身來,叫道:「這才明白了!原來余滄海想當『萬劍盟主』!」他這麼用力一拍,一隻裝餛飩的青花碗給他震離板桌,摔向地下。高根明伸足一挑,托向碗底,將那碗輕輕巧巧的挑了起來,左手抄出,便已接住。那賣餛飩的老人忽然低聲道:「對頭找上來啦,還不快走?」
林平之心頭思潮起伏,又是憤怒,尋思:「原來青城派處心積慮,向我鏢局動手,乃是為了報上代敗劍之辱。來到福州的,其實遠不止方人智等四人。我就算不殺余人彥,他們一樣的也會來找晦氣。」他心緒煩擾,勞德諾述說他如何殺死余人彥的言語,就沒有如何聽進耳去,只知勞德諾一面說,眾人就一面笑,顯是譏笑他武功極低,所使招數極不成話。只聽他又道:「我瞧了這位林少俠殺余人彥的手段,就和小師妹計議,林家的辟邪劍法就算真的厲害,至少這位林少俠就沒學到手。當天晚上,我和小師妹又上福威鏢局去察看,只見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方人智等十多個大弟子都已到了。我們怕給青城派的人發覺,站得遠遠的瞧熱鬧,眼見他們將局中的鏢頭和趟子手一個個治死,鏢局中派出去求援的眾鏢頭,也給他們治死,一具具屍首都送了回來,下的手可也真狠毒。當時我想,青城派上代長青子和林遠圖比劍而敗,余觀主要報此仇,只須去和林震南父子比劍,勝過了他們,也就是了,何以下手如此狠毒?想來定是為了余人彥喪命,青城弟子若不是大殺一輪,回山沒法向師父交代之故。可是他們偏偏放過了林震南夫妻和林平之三人不殺,只是將他們逼出鏢局。」
勞德諾知道這位師弟腦筋遲鈍,往往一件極簡單的事情也是半天會不過意來,只是練功極勤,當真是勤能補拙,以武功而論,卻還勝過了許多同門師兄弟,便道:「四弟你倒想想,林遠圖當年既能打敗長青子,他的劍法自是十分高明的了。可是長青子當時記在心中而傳下來的辟邪劍法固然平平無奇,而余觀主今日親自目睹,林氏父子的武功更是殊不足道。這中間一定有甚麼不對頭的了。」施戴子問道:「甚麼不對頭?」勞德諾道:「那自然是林家的辟邪劍法之中,另有一套訣竅,劍的招式雖然不過如此,威力卻極強大,這套訣竅,林震南就沒有學到。」
眾人聽得這老人突然間說出這等話來,都是吃了一驚。高根明急道:「是余滄海來了嗎?」那賣餛飩的老人將嘴一呶,不再說話,篤篤篤的將那竹片敲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