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舊版)》目錄

第十回 詳述經過

第十回 詳述經過

「田伯光問道:『什麼是「天下三毒」?』令狐大哥臉上現出詫異之色,道:『你連天下三毒都不知道?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金線蛇,有膽無膽莫碰他!」這尼姑是一毒,砒霜又是一毒,金線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居首。咱們五嶽劍派中的男弟子們,都是常常掛在口上說的。』」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罵道:「放他娘的狗臭……」
儀琳道:「那時我仍舊不肯走,我說:『勞大哥,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你為救我而涉險,我豈能遇難先遁?師父若知我如此沒有同道義氣,定然將我殺了。』」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說得是,咱們學武之人,若是不顧江湖義氣,生不如死,不論男女,都是一樣。」眾人見她說得極是豪邁,均想:「這老尼姑的氣概,倒是不減鬚眉。」
「田伯光道:『這牛鼻子道人,在泰山派中也算是一等高手,我一刀砍得不算慢,他居然能及時身子向後縮了三寸,這一刀居然砍他不死。天下英雄中能逃過我這一刀的,這位地絕道人還是第一個,好,好武藝,泰山派的玩藝還有兩下子。令狐兄,這牛鼻子不死,以後你的麻煩可就多了。』令狐大哥笑道:『我一生之中,麻煩天天都有,管他的,喝酒,喝酒。田兄,你跟我動手,我便避不了。』田伯光笑道:『剛才倒是留了情,那是報答你在昨晚山洞中不殺我的情誼。』我聽了好生奇怪,如此說來,昨晚山洞中兩人相鬥,倒還是令狐大哥佔了上風,饒了他性命。」眾人聽到這裏,臉上又都現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均覺令狐冲不該和這種十惡不赦的淫賊拉交情。
「正在這時,有一個人走上酒樓來,腰懸長劍,臉色蒼白,滿身都是血跡,便往我們那張桌旁一坐,一言不發,端起我面前酒碗中的酒,一口喝乾。他自己斟了一碗,又一口喝乾,再斟一碗,舉碗向田伯光道:『請!』向我道:『請!』自己喝乾了。我一聽到他的聲音,不由得又驚又喜,原來他便是在山洞中救我之人,謝天謝地,他沒有給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處是血,他為了救我,受傷可著實不輕。
只聽儀琳續道:「田伯光這惡人突然回身,在我臉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叫,他便竄了出去,叫道:『狗賊,你我來比比輕身功夫!』那知道這一下他可上了當,原來那人早就躲在山洞旁邊,田伯光一衝出,他便溜了進來,低聲道:『別怕,我來救你。他點了你何處穴道?』我說:『「肩貞」「環跳」!你是那一位?』他道:『解了穴道再說。』便伸手替我在肩貞與環跳兩穴推宮過血。」定逸師太聽到這裏,不禁皺起了眉來,心想男女授受不親,何況你是個女尼,環跳穴是在大腿之上,給一個男人伸手推拿,實在大大的不妥,只是當時事在危急,穴道不解,難以逃走,不免失身在田伯光之手,兩害相權取其輕,武林人士,也顧不得這許多了,當下假裝沒想到此節,不加詢問。只聽儀琳又道:「不料田伯光這惡人指力十分厲害,封閉我穴道後,那人雖是用力推拿,始終解不開,耳聽得田伯光呼嘯連連,又追回來了。我說:『你快逃,他一回來,可要殺死你了。』他說:『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師妹有難,焉能不救?』」
儀琳續道:「那時候令狐大哥揮出長劍,突然間向田伯光疾刺一劍。田伯光迴過單刀,將他這一劍擋開,身子向後一晃,終於站了起來。」定逸道:「你又說得不對了。難道地絕道人連刺他十七八劍,他都不用起身,令狐冲只刺他一劍,他便須站起來。」儀琳道:「那田伯光是有解釋的,他說:『令狐兄,我當你是朋友,你以兵刃攻我,我若仍是坐著不動,那是瞧你不起。我武功雖比你高,心中卻敬你為人,因此不論勝敗,都須起身招架。對付這牛鼻子卻又不同。』令狐大哥哼了一聲,道:『承你青眼,令狐冲臉上貼金。』嗤嗤嗤向他連攻三劍,師父,這三劍去勢凌厲得很,劍光將田伯光的上盤盡數籠罩住了……」
聞先生點頭道:「這令狐冲為善而不居其名,原是咱們俠義道的本色。」勞德諾卻想:「大師哥為人刁鑽古怪,此事定有另外用意。他一身卓越武功,卻命喪青城派羅人傑之手,當是可嘆可惜。」定逸師太向勞德諾望了一眼,自言自語:「這令狐冲好生無禮,膽敢罵我,哼,多半是他怕我事後追究,便將罪名推在別人頭上。」突然間她想起一事,向勞德諾瞪眼道:「喂,在那山洞中罵我老胡塗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勞德諾見了她聲色俱厲的模樣,忙躬身道:「不,不!弟子萬萬不敢。」
「令狐大哥道:『我若是多待片刻,這小尼姑豈非受了你的污辱?我跟你說,我雖是見了尼姑便生氣,但恆山派總是五嶽劍派之一。你欺到我們頭上來,卻是容你不得。』田伯光笑道:『話是如此,然而你這一劍若再向前送得三四寸,我一條臂膀就此廢了,何以你這一劍刺中我後,卻又縮去?』令狐大哥道:『我是華山弟子,豈能暗箭傷人?你先在我肩頭砍了一刀,我便在你肩頭還了一劍,大家扯個直,再來交手,堂堂正正,誰也不佔誰的便宜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來來來,喝一碗。』令狐大哥道:『武功我不如你,酒量卻是你不如我。』田伯光道:『酒量不如你嗎?那也未見得,咱們便來比上一比。來,大家先喝十大碗再說。』令狐大哥眉頭一皺,道:『田兄,我知道你也是個不佔人便宜的好漢,這才跟你賭酒,那知大謬不然,令我好生失望。』
「地絕道人冷冷的道:『我乃泰山派的正人君子,豈肯與淫邪人聯手?』我忍不住了,說道:『你莫冤枉了這位令狐師兄,他是好人!』地絕師叔冷笑道:『他是好人?嘿嘿,他是和田伯光同流合污的大大好人!』突然之間,地絕師叔『啊』的一聲大叫,雙手按住了胸口,臉上神色十分古怪。田伯光還刀入鞘,說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我見地絕師叔雙手十指的指縫中,不絕的滲出鮮血來,不知田伯光使了什麼神奇的刀法,我沒見到他伸臂動手,地絕師叔胸口已中了一刀,這一刀當真比電光還快,我嚇呆了,只道:『別……別殺他!』田伯光笑道:『小美人兒說不殺,我就不殺!』地絕師叔按住傷口,衝下了樓梯,令狐大哥起身想追下去相救。田伯光道:『令狐兄,坐下喝酒,這牛鼻子驕傲得緊,寧死不會要相幫,又何苦自討沒趣?』令狐大哥苦笑著搖搖頭,一連喝了兩碗酒。
儀琳睜大了一雙清澈明亮的妙目,露出詫異色,道:「令狐大哥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識,居然不顧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來救我。」余滄海冷冷的道:「你跟他雖是素不相識,只怕他早就見過你的面子,否則焉有這等好心?」言下之意,是說令狐冲為了她異乎尋常的美貌,這才如此的奮不顧身。儀琳道:「不,他說從未見過我。令狐大哥絕不會對我撒謊,他決計不會!」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果決,聲音雖仍溫柔,卻是大有所斬釘截鐵之意。眾人為她一股純潔的堅信之意所動,無不跟著信了。余滄海心想:「令狐冲這廝大膽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作非為,多半是故意去和田伯光鬥上一鬥,好在武林中大出風頭。」
天門道人問這句話時,眼睛瞧向躺在門板的師弟。地絕道人一聲長嘆,臉上本來已無半點血色,此時更加猶如死人一般的慘白,緩緩將頭轉了開去。眾人均知此是不答之答,乃是默認田伯光的武功確是十分了得,各人的目光又都轉向儀琳,靜候她接續說下去。
「田伯光道:『你不是勞德諾!勞德諾是個糟老頭子,那有你這般瀟灑!』那人一笑,道:『我不是勞德諾。』田伯光一拍桌子,道:『是了,你是華山令狐冲。素聞華山首徒矯矯不群,敢作敢為,是江湖上的一號人物。』令狐大哥這時便承認了,笑道:『豈敢!令狐冲是你手下敗將。見笑得緊。』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識,咱們便交個朋友如何?令狐兄既看中了這個美貌小尼姑在下讓給你便是。重色輕友,豈是我輩所為?』」
「先前我肩貞穴上一陣劇痛,原來是肩頭的穴道解了,這時環跳穴又痛了幾下,我支撐著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上那柄斷劍。令狐大哥聽到聲音,喜道:『你穴道解開了,快走,快走。』我說:『華山派的師兄,我和你一起跟這惡人拚了!』他說:『你快走!我們二人聯手,也打他不過。』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何必枉自送了性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條英雄好漢,你叫什麼名字?』令狐大哥道:『你問我尊姓大名,說給你知卻也不妨。如此無禮詢問,老子睬也不來睬你。』師父,你說好笑不笑?令狐大哥又不是他爹爹,卻自稱是他『老子』。」定逸哼了一聲道:「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語,又不是真的『老子』!」
儀琳續道:「令狐大哥,紮好自己傷口後又在我肩貞環跳兩穴處給我推宮過血。過不多時,便聽得洞外刷刷刷的聲音越來越近,田伯光伸劍在草叢中亂揮亂砍,走到了山洞門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聽他走進洞來,坐在地上,一聲不響,我屏住了呼吸,連氣也不敢透一口,突然之間,我肩貞穴上一陣劇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聲。這一下可就糟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來,令狐大哥蹲在一旁,仍是不動。田伯光笑著說:『小綿羊,原來還是躲在山洞裏。』伸手來抓我身子,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他被令狐大哥刺中了一劍。
天門道人突然插口問道:「令狐冲和他鬥了多少回合?」儀琳道:「弟子當時胡裏胡塗,實在不知他二人鬥了多久。只聽得田伯光笑道:『啊啊哈,你是華山派的!華山劍法,非我敵手。你叫甚麼名字?』令狐大哥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華山也好,恆山也好,都是你這淫賊的對……』他話未說完,田伯光已攻了上去,原來他要引令狐大哥說話,好得知他處身的所在。兩人交手數合,令狐大哥『啊』的一聲叫,又受了傷。田伯光笑道:『我早說華山劍法不是我對手,便是你師父岳老兒親來,也鬥我不過。』令狐大哥卻不再睬他。
儀琳續道:「當時令狐大哥便道:『昨晚山洞之中,在下已盡全力,藝不如人,為何敢說劍下留情?』田伯光哈哈一笑,說道:『當時你和這小尼姑躲在山洞之中,這小尼姑發出聲息,被我查覺,可是你卻屏住呼吸,我萬萬料不到另外有人窺伺在側。我拉住了這小尼姑,當時便要破了她的清規戒律,你若是等得片刻,待我心無旁騖之時,一劍刺出,定可取了我的性命,令狐兄,你又不是十一二歲的少年,其間輕重,豈有不知?我知你是堂堂丈夫,不願施此暗算,所以那一劍嘛,嘿嘿,只是在我肩頭輕輕這麼一刺。』
儀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時,已望見了衡陽城,心中略定,尋思多半可以在衡陽見到師父,那知就在此時,田伯光追了上來。我一見到他,腳也軟了,奔不幾步,便給他抓住。我想既是他追到這裏,那位華山派的勞大哥一定在山洞中給他害死了,心中說不出的難受。田伯光見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敢對我無禮,只說:『你跟著我,便不對你動手動腳。若是倔強不聽話,我即刻把你衣服剝得精光,教這許多人都笑話你。』我嚇得不敢反抗,只有跟著他進城,來到那家酒樓醉仙樓前,他說:『小師父,你是天上仙姑下凡。這裏是醉仙樓,上去喝個大醉,大家快活快活吧。』我說:『出家人不用葷酒,這是我白雲庵的規矩。』他說:『你白雲庵的規矩多著呢,當真守得這麼多?待會我還要叫你大大的破戒。什麼清規戒律,都是騙人的。你師父……你師父……』。」她說到這裏,偷眼瞧了定逸一眼,不敢說下去,定逸道:「這惡人的胡說,不必提他,你只說後來怎樣。」儀琳道:「是。後來我說:『你瞎三話四,我師父從來不躲了起來,偷偷喝酒吃狗肉。』」眾人一聽,忍不住都笑。儀琳雖不轉述田伯光的言語,但從這句答話之中誰都知道田伯光是誣指定逸躲了起來,偷偷喝酒吃狗肉。定逸將臉一沉,心道:「這孩子便是實心眼兒,說話不知避忌。」
「田伯光斜眼看他,問道:『我如何佔你便宜了?』令狐大哥道:『你明知我討厭尼姑,一見尼姑便周身不舒服,胃口大倒,如何還能跟你賭酒?』田伯光又大笑起來,道:『令狐兄,我知你千方百計,要救這小尼姑,可是我田伯光愛色如命,既是看上了這千嬌百媚的小尼姑,說什麼也不放他走。你要我放她,唯有一個條件。』令狐大哥道:『好,你說出來吧,上刀山,下油鍋,我令狐冲認命了,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
定逸點頭道:「這是岳老兒的得意之作,叫什麼『長江三疊浪』,據說是第二劍比第一劍的勁道狠,第三劍又勝過了第二劍。那田伯光如何拆解?」廳上眾人,個個都知華山劍法中「長江三疊浪」這連環三招的了得,均欲知道田伯光的應付之道。只聽儀琳道:「那田伯光接一招,退一步,連退了三步,喝采道:『好劍法!』轉頭向地絕師叔道:『牛鼻子,你為什麼不上來夾攻?』原來令狐大哥一出絕招,地絕師叔便站在一旁,並不上前相助。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道:『是你!』他道:『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指一豎,讚道:『好漢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豎,讚道:『好刀法!』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還打得這麼厲害,怎地此刻忽然變了好朋友?
「可惜這一劍沒刺中他要害,田伯光向後一躍,拔出了腰間的佩刀,黑暗中呼的一聲,便向令狐大哥砍去,噹的一聲響,刀劍相交,兩個人便動起手來。他們誰也瞧不見誰,錚錚錚的拆了幾招,兩個人便都向後躍開。我只聽到他二人的呼吸之聲,心中怕得要命。」
劉正風微笑道:「定逸師太,那令狐冲冒他師弟勞德諾之名,是有道理的。這位勞賢侄帶藝投師,輩份雖低,年紀卻已不小,鬍子也這麼大把了,他足可做得儀琳師侄的祖父。」定逸聽他這麼一解釋,登時恍然,原來令狐冲倒是顧全儀琳的清譽。其時在山洞之中,一團漆黑,相互不見其面,儀琳脫身之後,與人說起救她的是華山派勞德諾,此人是這麼一個乾癟老頭子。旁人自無閒言閒語,這不但保全了儀琳的清白名聲,亦保全了恆山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得由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點頭道:「這小子想得周到。儀琳,後來怎樣?」
儀琳續道:「可是令狐大哥卻大罵起來,說道:『混帳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這裏礙手礙腳,教我施展不出華山派天下無敵的劍法來,我這條老命,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來你和田伯光串通了,故意來陷害於我。我……我勞德諾今天倒霉,出門遇見尼姑,而且是個絕子絕孫,絕他媽十八代子孫的混帳小尼姑,害得我空有一身無堅不摧、威力奇大的絕妙劍法,卻怕保不了這小尼姑性命,不能使將出來。罷了,罷了,田伯光,你一刀砍死我吧,我今日是認命啦!』」眾人聽得儀琳口齒伶俐,以清脆柔軟之音,轉述令狐冲這番粗俗無賴的說話,無不為之莞爾。只聽她又道:「我聽他這麼說,雖知他罵我是假,但想我在山洞之中,武藝低微,幫不了他忙,的確反而使他礙手礙腳,施展不出他精妙的華山劍法來……」定逸哼了一聲,道:「這小子胡吹大氣,他華山劍法也不過如此,怎能說是天下無敵?」
定逸師太橫了他一眼,道:「那有甚麼有趣了?自己正在生死關頭,虧你還笑得出來?」
儀琳又是眼圈一紅,道:「令狐大哥是很好的,就是……就是說話太過粗俗無禮。師父生氣,我不敢往下說了!」定逸道:「你說出來!一字不漏的說出來,我要知道他安的是好心,還是歹意,這傢伙倘若是個無賴浪子,便算死了,我也要跟岳老兒算帳。」儀琳囁囁了幾句,不敢往下說,定逸道:「說啊,不許為他諱忌,是好是歹難道咱們還分辨不出?」儀琳道:「是!令狐大哥又道:『田兄,咱們學武之人,一生是在刀尖上討生活,雖是武藝高強的佔便宜,但歸根結底,終究是在碰運氣,你說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對手,生死存亡,便講運道了。別說這小尼姑瘦得小雞也似的,提起來沒三兩重,就算是天仙下凡,我令狐冲正眼也不瞧她。一個人畢竟是性命要緊,重色輕友固然不對,重色輕生那更是大傻瓜一個。這小尼姑啊!萬萬碰她不得。』
儀琳臉上微微一紅,道:「是,弟子也想不該笑的,不過當時不知怎樣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一笑,便衝了出去。不想洞外那人機警得很,竟也不發出半點聲息,田伯光一步步的往外移,我想那人若是給他擒住,可就糟了,眼見田伯光正要衝出,我便叫了起來:『小心,他出來啦!』那人在遠處哈哈哈的笑了三聲,說道:『多謝你,不過他追不上我。他輕身功夫不行。』」眾人均想,田伯光號稱「萬里獨行」,輕身功夫之了得。江湖上罕有其匹,那人居然膽敢說他「輕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要激怒於他。
劉正風道:「師太不須著惱。田伯光那廝,武功是很厲害的了。令狐師侄鬥他不過,眼見儀琳小師父身處極大危難之中,只好編造些言語出來,騙得這惡賊放過了她。想那田伯光行走江湖,踏遍了天下,豈能輕易受騙?世俗之人無知,對出家的師太們有些偏見,也是事實,令狐師侄便乘機而下說詞了。」定逸轉頭向儀琳道:「田伯光因此而放了你?」
定逸臉色一沉,模樣十分難看。儀琳忙道:「師父,你別生氣,他是為我好,並不是真的要罵你。我說:『我自己胡塗,可不是師父教的!』突然之間,田伯光欺向我身邊,一指向我點來,我在黑暗中揮劍亂砍,才將他逼退,令狐大哥道:『我還有許多難聽的話,要罵你師父啦,你怕不怕?』我說:『你別罵!咱們一起逃吧!』令狐大哥道:『你站在旁邊,礙手礙腳,我最厲害的華山劍法使不出來,你一出去,我便將這惡人殺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你對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義,只可惜她連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這惡人這一句話倒是不錯,便道:『華山派的師兄,你叫甚麼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師父說,說是你救了我的性命。』令狐大哥道:『快走,快走!怎地這等囉唆?我姓勞,名叫勞德諾!』」勞德諾聽到這裏,不由得一怔:「怎麼大師哥冒我的名?」
定逸臉色發青,只是道:「這惡賊該死之極,該死之極!」儀琳泫然欲泣,道:「師父,令狐大哥忽然罵起我來啦。他說:『這小尼姑臉上全無血色,整日所吃的都是青菜豆腐,相貌決計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見尼姑就生氣,恨不得殺盡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問:『那又為什麼?』令狐大哥道:『不瞞田兄說,小弟生平有一嗜,那是愛賭如命,只需瞧見了牌九骰子,連自己姓什麼也忘記了,可是只要一見尼姑,這一天就不用賭啦,碰到什麼輸什麼,當真是屢試不爽。不但是我一人,凡是華山派的師兄弟們,個個都是這樣。所以咱們華山弟子,一見恆山派的師伯、師叔、師姊、師妹們,臉上雖是恭恭敬敬,心中無不大叫倒霉!』」
劉正風嘆道:「令狐賢侄雖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開河,未免過份了些。不過話又得說回來,跟田伯光這種大惡徒打交道,若非說得像煞有介事,可也真不易騙得他相信。」儀琳道:「劉師叔,你說那些言語,卻是令狐大哥故意捏造出來騙那姓田的?」劉正風道:「自然是了。五嶽劍派之中,那有這種既無聊,又無禮的說話?再過一日,便是劉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說什麼也要圖個吉利,倘若大夥兒對貴派真有什麼顧忌,劉某怎肯恭恭敬敬的邀請定逸師太和眾位賢侄光臨舍下?」定逸聽了這幾句話,臉色略和,哼了一聲,罵道:「這小子一張臭嘴,不知是那個缺德之人調教出來的。」她言下之意,自是將令狐冲的師父華山掌門給罵上了。
「令狐大哥待他去遠,低聲道:『師妹,咱們若能再挨得半個時辰,你被封穴道上氣血漸暢,我就可以給你解開。只是田伯光那廝一定轉頭又來,這一次恐怕再難避過。咱們索性冒險,進山洞躲一躲。』」她說到這裏,聞先生、何三七、劉正風三人不約而同的都擊了一下手掌。聞先生道:「好,有膽,有識!」儀琳道:「我聽說再要進山洞去,心裏很是害怕,但那時我對令狐大哥已很是欽佩,他既這麼說,總是不錯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一竄進了山洞,將我放在地下。我說:『我衣袋裏有天香斷續膠,是治傷的靈藥,請你……請你取出來敷上傷口。』他道:『現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動之後,再給我吧。』他拔劍割下了一幅衣袖,縛在左肩。這時我才明白,原來他為了保護我,躲在草叢中之時,田伯光一劍砍在他的肩頭,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哼,黑暗之中,田伯光居然沒有發覺。我心裏難過,不明白取藥有甚麼不方便……」定逸哼了一聲,道:「如此說來,令狐冲倒是個正人君子了。」
儀琳續道:「這惡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說:『你不上樓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爛你衣服。』我沒法子,只好跟他上去。這惡人叫了些酒菜,他也真壞,我說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豬肉、雞肉、魚啊這些葷菜。他說我若不吃,他要撕爛我衣服。
儀琳突然問道:「師父,令狐大哥後來不幸喪命,是不是因為……因為見到了我,所以運氣不好?」定逸怒道:「什麼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全是胡說八道的鬼話,那也是信得的?這裏這許多人,都見到了我們師徒啦,難道他們一個個運氣都不好。」眾人聽了,都是臉露微笑,卻是誰都不敢笑出聲來。
儀琳搖頭道:「沒有,田伯光當時有些猶豫,一時好似拿不定主意,向我瞧了兩眼,說道:『多謝令狐兄相助的美意,這小尼姑嘛,反正咱們見也見到了,且讓她在這裏陪著便是。』令狐大哥道:『嘿嘿,多見一刻,多一分倒霉。胃口大倒,胃口大倒。』就在這時,鄰桌上有個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長劍,搶到田伯光的面前,大聲喝:『你……你就是田伯光嗎?』田伯光道:「怎樣?」那年輕人道:「殺了你這淫賊!」一劍向田伯光刺去,看他劍招,是泰山派的劍法,就是這一位師兄。」說著手指躺在門板上的那具身屍。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我只道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子,怎麼一提到尼姑,便偏有這許多忌諱?』令狐大哥道:『嘿,我一生見了尼姑之後,倒的霉實在太多,又不由得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還是好端端的,連這小尼姑的面也沒見過,只不過聽到了她說話的聲音,就給你在身上砍了三刀,險些兒喪了性命。這不算倒霉,什麼才是倒霉?』田伯光哈哈大笑,道:『這倒說的是。』令狐大哥道:『田兄,我不跟尼姑說話,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喝酒便喝個痛快,你叫這小尼姑滾蛋吧!我良言勸你,你若是碰她一碰,你就交上了華蓋運,以後在江湖上到處都碰釘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這「天下三毒」,你怎麼不遠而避之?』
「田伯光怒極,點了我的穴道,呼的一聲,竄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來。田伯光找了一遍,找他不到,又回進洞來,剛走到我身邊,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的笑了起來。我覺得有趣,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定逸和天門、余滄海、何三七、聞先生、劉正風等都「哦」了一聲,勞德諾吁了口長氣。這花廳上眾人,有些本已料到這人或許便是令狐冲,但要等儀琳親口說出,方能確定。
儀琳道:「啊,原來如此。令狐大哥又道:『師妹,你快到衡山去,咱們朋友都在衡山,諒這惡賊不敢上衡山找你。』我道:『我若是出去,他殺死了你怎麼辦?』令狐大哥道:『他殺不了我的!我纏住他,你還不快走!啊喲!』乒乓兩聲,兩人刀劍相交,令狐大哥又受了一處傷。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開口罵你啦!』這時我已摸到了田伯光拋下的斷劍,叫道:『咱們兩人打他一個。』田伯光笑道:『再好沒有!田伯光隻身單刀,會鬥華山恆山兩派。』令狐大哥真的罵起我來,說:『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簡直胡塗透頂,還不快逃!你再不走,下次見到你,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田伯光笑著說:『這小尼姑捨不得我,不肯走!』令狐大哥急了,叫道:『你到底去不去?』我道:『不去!』令狐大哥道:『你不走,我可要罵你師父啦:定閒這老尼姑是個老胡塗,教了你這小胡塗出來。』我道:『定閒師伯不是我師父。』他道:『好,你仍舊不走!我罵定逸這老胡塗……』」
定逸本來要罵「放他娘的狗臭屁」,但到得最後關頭,這個「屁」終於忍住了不說。勞德諾吃過她的苦頭,本來就遠遠的避在一旁,見她滿臉脹得通紅,又移遠了一步。
定逸道:「他也是五嶽劍派的?」儀琳道:「師父,他就是令狐大哥令狐冲啊。」
儀琳續道:「耳聽得田伯光嘯聲漸近,令狐大哥道:『得罪!』將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長草叢中。剛剛躲好,田伯光便進入山洞,他找不到我,就大發脾氣,破口大罵,罵了許多難聽的話,我也不懂是甚麼意思。他提了我那柄斷劍,在草叢中亂砍,幸好這天晚上下雨,星月無光,他瞧不見我們,但他料想我們逃不遠,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的砍削,有一次險得不得了,一劍從我頭頂掠過,只差得幾寸,他砍了一會,口中只是咒罵,向前砍削,一路找了過去。
「忽然之間,有些熱烘烘的水點一滴滴的落在臉上,同時我聞到一陣陣血腥氣。我吃了一驚,低聲問:『你受了傷麼?』他伸手按住我嘴,過了好一會,聽得田伯光砍草之聲越去越遠,他才低聲道:『不礙事。』放開了手。可是流在我臉上的熱血越來越多。我說:「你傷得很厲害,須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斷續膠』。」他道:『別出聲,一動就給那廝發覺了!』只是伸手去按住他的傷口。過了一會,田伯光又奔了回來,叫道:『哈哈,原來在這裏,我瞧見啦。站起身來!』我聽得田伯光已瞧見了我們,心中只是叫苦,便想站起身來,只是腿上動彈不得……」定逸師太道:「你上當啦,田伯光騙你們的,他可沒有瞧見你。」儀琳道:「是啊。師父,當時你又不在那裏,怎麼知道?」定逸道:「那有甚麼難猜?他若是真的瞧見了你們,過來一刀將令狐冲砍死便是,又何必大叫大嚷?可見令狐冲這小子也沒有見識。」儀琳搖頭道:「不,令狐大哥也猜到了的,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驚嚇出聲。田伯光叫嚷了一會,不聽到聲音,又去砍草找尋。
她頓了一頓,便說繼續道:「田伯光並不站起,側身避過,說道:『令狐兄,這人是泰山派的,你幫不幫他?』令狐大哥道:『五嶽派,同氣連枝,自然要幫。』田伯光道:『你們華山、泰山、恆山三個人聯手,也打我不過。』令狐大哥道:『打不過也要打。』說著便拔出劍來,這時那年輕人已向田伯光刺了七八劍,都給他一一讓過。那年輕人向令狐大哥吐了口唾沫,罵道:『我五嶽劍派之中,焉有你這種淫徒惡賊?』跟著,一劍竟向令狐大哥刺去。令狐大哥一躍退後避開了這劍,一劍卻向田伯光後心刺去。那時我拔出半截斷劍,也向田伯光夾攻。但這惡人武功當真厲害,他身子一晃之間已多了一柄單刀,笑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將單刀還入刀鞘之中。那位泰山派的師兄,不知何時胸口已中了他一刀,鮮血直冒,他眼睛瞪著田伯光,身子搖晃了幾下,倒向樓板。」她說到這裏,目光轉回地絕道人,道:「這位泰山派的師伯一縱身便搶到了田伯光面前,一聲猛喝,出劍疾攻。這位師伯的劍招自是十分了得,但田伯光仍是不站起身,坐在椅中,拔刀招架。這位師伯攻了十七八劍,田伯光擋了十七八招,一直坐著,沒有起身。」天門道人臉色漸漸沉了下來,道:「師弟,這惡賊的武功當真如此了得?」
儀琳道:「師父,他是嚇唬嚇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難而退啊。我聽他越罵越兇,只得說道:『勞大哥,我去了!後會有期。』他罵道:『滾你媽的臭鴨蛋,給我滾得越遠越好!一見尼姑,逢賭必輸,我從來沒見過你,以後也永遠不見你。老子生平最愛賭錢,再見你幹甚麼?』」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厲聲道:「這小子混帳,你就該刺他幾個透明窟窿!那時你還不走?」儀琳道:「我怕惹他生氣,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聽得洞裏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聲大作。我想倘若田伯光勝了,他又會來捉我,若是那位『勞大哥』勝了,他出洞來見到了我,只怕害得他『逢賭必輸』,於是我咬了咬牙,提氣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請你去幫著收拾田伯光那惡人。」
定逸大怒,一反手,拍的一聲,便是清清脆脆的打了勞德諾一個耳括子。她出手又快又重,勞德諾無可閃過,只覺頭腦一陣暈眩,險險便欲摔倒。劉正風笑道:「定逸師太,怎地沒來由生這氣?令狐賢侄為了要救令高足,所以才跟田伯光這般胡說八道,花言巧語,你怎地信以為真了?」定逸一怔道:「你說他是為了救儀琳?」劉正風道:「我是這麼猜想。儀琳師侄,你說是不是?」
「田伯光嘻嘻的斟滿了兩碗酒,道:『你喝了這碗酒,我跟你說。』令狐大哥端起酒碗,一口喝乾,揚了揚酒碗,道:『乾!』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笑道:『令狐兄,在下既當你是朋友,就當按照江湖上的規矩,朋友妻,不可戲。你若答應娶這小尼姑……小尼姑……』」儀琳說到這裏,雙頰暈紅如火,把頭低了下去,聲音越說越小,到後來宛若蚊鳴,細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