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舊版)》目錄

第二十一回 蜜意柔情

第二十一回 蜜意柔情

令狐冲喉頭一酸,心想:「師娘待我真好。」岳靈珊道:「粽子剛煮好,還是熱的,我剝兩隻給你吃。」提著粽子走進石洞,解開粽繩,剝開了粽殼。
岳靈珊不答,過了好一會,道:「是了。大師哥,本來師娘答應叫你幫我餵招,現在要小林子餵,所以你不願意,是不是?可是,大師哥,你在崖上一時不能下來,我又心急著想早些練劍,所以不能等你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你又來說孩子話了。同門師兄妹,誰給你餵招都是一樣。」他頓了一頓,笑道:「我知道你寧可要林師弟給你餵招,不願要我陪你。」岳靈珊臉上又是一紅,道:「胡說八道!小林子的本領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萬八千里了,要他餵招有什麼好?」
令狐冲聞到一陣清香,見岳靈珊將剝開了粽子笑吟吟的遞過來,便接過咬了一口。粽子雖是素餡,但草菇、香菌、腐衣、蓮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極是鮮美。岳靈珊道:「這草菇,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採來的……」令狐冲問:「小林子?」岳靈珊笑了笑,道:「啊,是林師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來跟我說,東邊向陽的松樹下有草菇,陪我一起去採了半天,卻只採了小半籃兒。雖然不多,滋味卻好,是不是?」令狐冲道:「當真鮮得緊,我險些連舌頭也吞了下去了。小師妹,你不再罵林師弟了嗎?」岳靈珊道:「為什麼不罵?他不聽話便罵。只是近來他乖了些,我便少罵他幾句。他練劍用功,有進步時,我也誇獎他幾句:『喏喏,小林子,這一招使得不錯,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還不夠快,再練,再練。』嘻嘻!」
令狐冲見她這一劍來勢飄忽,似是「玉女劍」上乘招數,讚道:「這一劍很好,就是還不夠快。」岳靈珊道:「還不夠快?再快割下你的膀子。」令狐冲笑道:「你倒割割看。」右手成劍,削向她的左臂,岳靈珊心下著惱,運劍如風,將這數日來所練的「玉女劍十九式」一式式的使出來。她於這一十九式劍法,記到的還只有九式,而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還不過六式,但單只這六式劍法,已是頗具威力,劍鋒所指之處,真使令狐冲不能過份逼近。令狐冲繞著她身子遊鬥,每逢向前搶攻,總是給她以凌厲的劍招逼了出來,有一次向後急躍,背心竟在一塊凸出的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岳靈珊甚是得意,笑道:「還不拔劍?」
令狐冲道:「難得師父有這股好興緻,每日跟你拆招。」原來華山派中,只有岳不群和令狐冲博識別家的劍法,岳靈珊既要練「玉女劍十九式」,那就非由岳不群親自出馬,每天跟她餵招不可。岳靈珊臉上又是微微一紅,道:「爹爹才沒功夫呢,是小林子在每天和我餵招練劍。」令狐冲奇道:「林師弟?他懂得許多別家劍法?」岳靈珊笑道:「他只懂得一種他家傳的辟邪劍法。爹爹說,這辟邪劍法威力雖然不強,但變招神奇,大有可以借鏡之處,我練『玉女劍十九式』,不妨由對抗辟邪劍開始。」
令狐冲道:「你在教他練劍麼?」岳靈珊道:「嗯!他說的福建話,師兄姊們都聽不大懂,我去過福州,懂得他話,爹爹就叫我閒時指點他。大師哥,我不能上崖來瞧你,悶得緊,反正沒事,便教他幾招劍法。小林子倒也不笨,學得很快。」令狐冲笑道:「原來師姊兼做了師父,他自然不敢不聽你的話了。」岳靈珊道:「當真聽話,卻也不見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雞,他便不肯,說那兩招『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還沒學好,要加緊練習。」令狐冲微感詫異,道:「他上華山來還只幾個月,便練到『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了?小師妹,本派劍法須按部就班,可不能躁進。」岳靈珊道:「你別擔心,我才不會亂教他呢。小林子要強好勝得很,日也練,夜也練,要跟他閒談一會,他總是說不了三句,便問到劍法上來。旁人要練三年的劍法,他半年便學會了。我拉他陪我玩兒,他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令狐冲默然不語,突然之間,心中湧現了一股說不出的煩擾,一隻粽子只吃了兩口,手中拿著半截粽子,感到一片茫然。
令狐冲慢慢將小葫蘆酒喝乾了,這才吃飯。華山派的規矩,門人在思過崖上面壁之時,茹素戒葷,因此廚房中給令狐冲所煮的,只是一碗青菜,一碗豆腐。岳靈珊想到自己在和大師哥共經患難,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令狐冲見天上積雪如鉛,這一場雪勢將下得不小,心想:「山道險峻,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師妹不該再送飯來了。」可是自己處身在思過崖上,無法向下邊傳訊,心下甚是焦慮,只盼師父、師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尋思:「小師妹每日代六師弟給我送飯,師父、師娘豈有不知,只是故意不加理會而已。今日若再上崖,憑她的輕身功夫,若是一個不慎失足,便有性命之憂,料想師娘定然不許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黃昏,每過片刻,便向崖下張望,眼見天色漸黑,岳靈珊果然是不來了。令狐冲呼了口氣,心道:「到得天明,六師弟定會給我送飯來,只求小師妹不要冒險。」正要入石洞安睡,忽聽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聲響,岳靈珊在呼叫:「大師哥,大師哥……」
令狐冲一笑,心想:「林師弟入門才幾個月,就算他當真有絕頂的聰明,能有多大氣候?」當下鬱悶之情立去,笑道:「那麼,我來給你過幾招瞧瞧你的『玉女十九式』練得怎樣了。」岳靈珊大喜,笑道:「好極了,我今天……今天上崖來就是……」含羞一笑,拔出了長劍。令狐冲道:「你今天上崖來,便是要將新學的劍法試給我看,出手吧!」岳靈珊笑道:「大師哥,你劍法上一直強過我,可是等我練成了這路『玉女劍十九式』,就不會受你欺壓了。」令狐冲道:「我幾時欺壓過你了?當真冤枉了好人。」岳靈珊長劍一立,道:「你還不拔劍?」令狐冲笑道:「且不忙!」左手擺個劍訣,右掌迭地竄出,說道:「這是青城派的松風劍法,這一招叫做『松濤如雷』!」以掌作劍,向岳靈珊肩頭刺了過去。
岳靈珊見到令狐冲後,臉上突然一紅,道:「大師哥,這麼多天沒來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冲道:「我怎會怪你?定然是師父、師娘不許你上崖來,是不是?」岳靈珊道:「是啊,爹爹逼著我練一套新的劍法,說這劍法變化繁複,我若是上崖來和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冲道:「練什麼劍法啊?」岳靈珊道:「你倒猜一猜?」令狐冲道:「是『一字慧劍』?」岳靈珊道:「不是。」令狐冲道:「是『冥冥劍』?」岳靈珊仍是搖頭,笑道:「再猜?」令狐冲道:「難道是『淑女劍』?」岳靈珊伸了伸舌頭,道:「這是媽的拿手本領,我可沒資格去練『淑女劍』。告訴你,是『玉女劍十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他想通了這一節,心情登時十分舒暢,口中一聲長嘯,倒縱出去,在半空中輕輕巧巧的一個轉身,落下地來,站定腳步,這才睜眼,已見雙足剛好踏在危崖邊上,與崖緣相距只不過兩尺,若是適才縱起時用力稍大,落下時超前兩尺,那便墮入萬丈深谷之中,化為肉泥了。他這一閉目轉身,原是事先算定了的,要知他童心甚盛,極好嬉玩,既是打定主意,見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殺,心下更無煩惱,便來行險玩上一玩,他正想:「我膽子畢竟還不夠大,至少該得踏前一尺半,那才好玩。」忽聽得身後有人拍手笑道:「大師哥,好得很啊!」正是岳靈珊的聲音。令狐冲大喜,轉過身來,只見岳靈珊手中提著一隻飯籃,笑吟吟的道:「大師哥,我給你送飯來啦。」放下飯籃,走進石洞,轉身坐在大石之上,道:「你這下閉目轉身,十分好玩,我也來試一試。」令狐冲心想玩這種遊戲危險萬分,自己來玩也是隨時準備賠上一條性命,岳靈珊武功遠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捏不準,立時便墮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待要阻止,但見她興緻甚高,便不說了,當即站在峰邊,岳靈珊極是好勝,一心要賽過大師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雙足一點,身子縱起,也在半空中這麼輕輕巧巧的一個轉身,跟著向前竄出。她只盼比令狐冲站得更近峰邊,竄出時運力便大了一些,身子落下之時,突然害怕起來,睜眼一看,只見眼前便是深不見底的深谷,嚇得大叫了起來。令狐冲一伸手,拉住她的左臂,岳靈珊落下地來,只見雙足距崖邊約有一尺,確是比令狐冲趨前,她驚魂略定,笑道:「大師哥,我比你落得更遠。」
岳靈珊下崖之後,過了十餘日又上崖來,這次卻是提了一小籃松子乾果。令狐冲早盼得頭頸也長了,這十幾日中,向送飯來的陸大有問起小師妹,陸大有神色總是有些古怪,說話不大自然。令狐冲心下起疑,仔細盤問,卻又問不出半點端倪,問得急了,陸大有便道:「小師妹身子很好,想是師父不許她上崖來,免得打擾了大師哥的功課。」他日等夜想,陡然見到岳靈珊,如何不喜?只見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顯得嬌豔婀娜,心中不禁湧起一個念頭:「他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這許多日子才上崖來?難道當真是師父、師娘不許?」
令狐冲守護在她身旁,直到天明,始終不曾入睡。岳靈珊前一晚勞累了,睡到辰牌時分,這才醒來,見令狐冲正微笑著注視自己,當下打了個呵欠,報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冲沒說一晚沒睡,笑道:「你做了個什麼夢?林師弟挨了你打麼?」岳靈珊側頭想了片刻,笑道:「你聽到我說夢話了,是不是?林平之這小子倔強得緊,便是不聽我的話,嘻嘻,我白天罵他,睡著了也罵他。」令狐冲笑道:「他怎麼得罪你了?」岳靈珊笑道:「我夢見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練劍,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騙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將他推了下去。」令狐冲笑道:「哎喲,那可使不得,這不是鬧出人命來嗎?」岳靈珊笑道:「這是做夢,又不是真的,你擔心什麼?還怕我真的殺了這姓林的小子麼?」令狐冲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白天裏定然真的想殺了林師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夢來。」
令狐冲見大雪已止,生怕其餘師弟師妹們發覺不見了岳靈珊,若有風言蜚語,那可大大對不起這個小師妹了,說笑了一陣,便催她下崖。岳靈珊兀自戀戀不捨,道:「我要在這裏多玩一會兒,爹爹媽媽都不在家,悶也悶死了。」令狐冲道:「乖師妹,這幾日我又想出了幾招冲靈劍法,等我下崖之後,陪你到瀑布中去練劍。」說了好一會,才哄得她下崖。
他望著岳靈珊微微飄動的秀髮,正自出神,忽聽得她輕輕叫了一聲:「姓林的小子,你不聽話!過來,我揍你!」令狐冲一怔,見她雙目兀自緊閉了,側個身,又即呼吸勻淨,知道她剛才是說夢話來著,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師姊,神氣得了不得,這些日子中,林師弟是給她呼來喝去,受飽了氣。她在夢中也不忘記罵人。」
岳靈珊哈哈大笑,隔了一會,道:「可憐的大師哥,在這石崖之上,饞成這副樣子。」
令狐冲笑道:「他說的倒也是實話。」岳靈珊又道:「六猴兒還說:『平時我想向大師哥多討教幾手功夫,你一來到,便過來將我趕開,不許我跟大師哥多說話。』大師哥,幾時有這樣的事啊,六猴兒當真胡說八道,他又說:「今後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過崖去見大師哥,你卻見不到他了。」我發起脾氣來,他卻不理我,後來……後來……」令狐冲笑道:「後來你拔劍嚇他?」岳靈珊搖頭道:「不是,後來我氣得哭了,六猴兒才過來央求我,讓我送飯來給你。」令狐冲瞧著她的小臉,只見她雙目微微腫起,果然是哭過來的,不禁心下甚是感動,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是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是甘願。」
令狐冲道:「胡說,你莫只聽他,什麼事六猴兒都愛張大其辭,我那裏只喝酒不吃飯了?」說到這裏一陣寒風吹來,岳靈珊機伶伶的打了個寒戰。其時正當嚴冬,危崖四面受風,並無樹木遮掩,華山之顛本已十分寒冷,這危崖上更是冷得厲害,令狐冲忙道:「小師妹,你身子尚未大好,這時候千萬不能再著涼了,快快下崖去吧,等那一日出大太陽,你又十分壯健了,再來瞧我。」岳靈珊道:「我不冷。這幾天不是刮風,便是下雪,等大太陽才不知等到幾時呢。」令狐冲甚是焦急,道:「你再生病,那怎麼辦?我……我……」岳靈珊見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這危崖之上,無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嗎?」只得道:「好,那麼我去了。你千萬保重,少喝些酒,每餐吃三大碗飯。我去跟爹爹說,你身子不好,該得補一補才是,不能老是吃素。」令狐冲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葷。我見到你病好,過不了三天,馬上便胖起來。好妹子,你下崖去吧。」
令狐冲微感吃驚,道:「你開始練『玉女劍十九式』了?嗯,的確是十分繁複的劍法。」言下登時釋然,要知道『玉女劍十九式』雖然只是一十九式,但若記不清楚,連一式也難以使全,以岳靈珊此時的功力而論,似乎還不該練此劍法。當日令狐冲和岳靈珊以及其他幾位師兄妹同看師父、師娘拆解這套劍法,師父連使各家各派的不同劍法進攻,師娘始終以這「玉女劍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劍,居然和十餘種劍法的數百招高明劍招鬥了個旗鼓相當。當時眾弟子瞧得神馳目眩,大為驚歎,岳靈珊便央著母親要學。岳夫人道:「你年紀還小,一來功夫未臻,二來這套劍法太過傷腦勞神,總得到了二十歲再學。再者,這劍法專剋制別派劍招之用,如果單是由本門師兄妹跟你拆招,練來練去,變成專門剋制華山劍法了。冲兒的雜學很多,記得許多外家劍法,等他將來有空暇,再跟你拆招習練吧。」這件事過去已近兩年,其間一直沒提起,不料岳靈珊居然開始修習了。
令狐冲道:「原來如此。」岳靈珊道:「大師哥,你不高興嗎?」令狐冲道:「沒有,我怎會不高興?你修習本門的一套上乘劍法,我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不高興了?」岳靈珊道:「可是我見你臉上神氣,明明很不高興。」令狐冲強顏一笑,道:「你練到第幾式了?」
令狐冲道:「那麼有人知道你上崖來沒有?」岳靈珊笑道:「沒有,沒有,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和六猴兒四個人跟了爹爹媽媽去嵩山,沒有人知道我會上崖來會你。啊!是了,林平之這小子見我上來的,但我警告了他,不許多嘴多舌,否則明兒我就揍他。」令狐冲笑道:「哎呀,師姊的威風好大。」岳靈珊笑道:「這個自然,難得有人叫我師姊,不擺擺架子,豈不枉了?不像是你,個個人都叫你大師哥,那就沒什麼希罕。」兩個人笑了一陣,令狐冲道:「那麼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裏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
令狐冲笑道:「你做師姊的,師弟劍法不行,你該點撥點撥他才是,怎麼動不動揮劍便殺?以後師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師弟。師父收一百個弟子,給你幾天之中,殺了九十九個,那怎麼辦?」岳靈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道:「你說得真對,我可只殺九十九,非留下一個不可。要是殺光了,誰來叫我師姊啊?」令狐冲笑道:「你若是殺了九十九個師弟,第一百個也逃之夭夭了,你還是做不成師姊。」岳靈珊笑道:「那時我就逼你叫我師姊。」令狐冲笑道:「叫師姊不打緊,只是你殺我不殺?」岳靈珊笑道:「聽話就不殺,不聽話就殺。」令狐冲笑道:「小師姊,求你劍下留情。」
令狐冲笑道:「再等一會兒。」引著她將「玉女劍」一招招的使將出來,又鬥片刻,眼見她翻來覆去,所能使的只是六式,心下已是了然,突然間一個踏步上前,劈出一劍,喝道:「松風劍的第三煞手,小心了。」劍勢甚是沉重。岳靈珊見他一掌向自己頭頂劈到,急忙舉劍上撩,這一招正在令狐冲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彈出,噹的一聲,彈在長劍的劍刃之上。岳靈珊虎口劇痛,把捏不定,那劍脫手飛出,向上一躍,跟著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墮下去。岳靈珊臉色蒼白,呆呆的瞪著令狐冲,一言不發,上顎牙齒緊緊的咬住了下唇。
當下攜了她的手,走入石洞之中。那石洞甚是窄小,兩人僅可容身,已無多大轉動餘地。兩人相對而坐,東拉西扯的談到深夜,岳靈珊說話越來越含糊,終於合眼睡去。令狐冲深怕她著涼,解下自己外衣,蓋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進來,朦朦朧朧的可以看到她的小臉,令狐冲心中默念:「小師妹待我如此情重,自今而後,我便是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他支頤沉思,自忖從小沒了父母,全仗師父師母撫養長大,對待自己猶如親生愛子一般,自己是華山派的掌門弟子,不但入門最早,而且武功之高,同輩師兄弟皆是望塵莫及,他日勢必要承受師父衣缽,執掌華山一派,而小師妹更待我如此,師門的厚恩,實是難報,只是自己天性佻脫不羈,時時惹得師父師母生氣,有負他二位的期望,此後須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則不但對不起師父師母,連小師妹也對不起了。
岳靈珊小嘴一扁,道:「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門劍法練了三個月,還是沒半點樣子,偏生用功得緊,日練夜練,教人瞧得生氣。我要殺他,用得著想麼?提起劍來,一下子就殺了。」說著右手橫著一掠,作姿勢使出一招華山劍法。令狐冲笑道:「『白雲出岫』,姓林的人頭落地!」岳靈珊格格嬌笑道:「我要是真的使這招『白雲出岫』,可真非教他人頭落地不可。」
岳靈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師哥,你把舌頭吞下肚去了嗎?怎地不說話了?」令狐冲一怔,將半截粽子送到口中,本來十分清香鮮美的粽子,粘在嘴裏,竟然無法下嚥。岳靈珊指住了他,格格嬌笑,道:「吃得這般性急,粘住了牙齒。」令狐冲臉上現出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師妹愛玩,我又不能下崖,她拉林師弟作伴,事屬尋常,我竟如此小氣,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時心平氣和,笑道:「這隻粽子定是你裹的,特別裹得粘些,將我的牙齒和舌頭粘在一起。」
兩人吃過飯後,岳靈珊又和令狐冲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半個時辰,眼見天色已黑,這才收拾碗筷下山。
當日黃昏,高根明送飯上來,說道岳靈珊受了風寒,發燒不退,臥病在床,卻記掛著大師哥,命他送飯之時,最要緊別忘了帶酒。令狐冲吃了一驚,極是耽心,知她昨晚摔那一交,受了驚嚇,恨不得飛下崖去探探她的病勢。他雖已餓了一天一晚,但拿起碗來,竟是喉嚨哽住了,難以下嚥。高根明知道大師哥和小師妹兩情愛悅,一聽到她有病,便焦慮萬分,勸道:「大師哥卻也不須太過擔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師妹定是貪著玩雪,以至受了些涼。咱們都是修習內功之人,一點小小風寒,礙得了什麼,服一兩劑藥,那便好了。」豈知岳靈珊這場病卻生了十幾天,直到岳不群夫婦回山,以內功替她驅風除寒,這才漸漸痊癒,到得她又再上崖,卻是二十餘日之後了。兩人隔了這麼久見面,均是悲喜交集。岳靈珊凝望他的臉,驚道:「大師哥,你也生了病?怎地瘦得這般厲害?」令狐冲搖搖頭,道:「我沒生病,我……我……」岳靈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來,道:「你……你是記掛著我,以致瘦成這個樣子。大師哥,我全好啦。」令狐冲握著她手,低聲道:「這些日來,我日日夜夜望著這條路,就只盼這一刻的時光,謝天地謝,你終於來了。」岳靈珊道:「我卻時時見到你的。」令狐冲奇道:「你時時見到我?」岳靈珊道:「是啊,我生病之時,一合眼,便見到你了。那一日發燒發得最厲害,媽說我老說囈語,儘是跟你說話。大師哥,媽知道了那天晚上我來陪你的事。」令狐冲臉上一紅,心下有些驚惶,道:「師娘有沒有生氣?」岳靈珊道:「媽沒生氣,不過……不過……」說到這裏,突然雙頰飛紅,不說下去了。令狐冲道:「不過怎樣?」岳靈珊道:「我不說。」令狐冲見她神態忸怩,心中一蕩,急忙鎮定心神,道:「小師妹,你大病初癒,不該這麼早便上崖來,你漸漸痊了,五師弟、六師弟給我送飯之時,每日都說給我聽的。」岳靈珊道:「那你為什麼還要這樣瘦?」令狐冲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了。」岳靈珊道:「你跟我說實話,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幾碗飯?六猴兒說你只喝酒,不吃飯,勸你也不聽,大師哥,你……為什麼不自己保重?」說到這裏,眼眶兒又紅了。
自此每日黃昏,岳靈珊便送飯上崖。令狐冲雖在這個寸草不生的危崖上獨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來,他便打坐練功,複習師授的武功劍法之外,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師娘所創的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寧氏一劍」雖然只是一劍,卻是蘊蓄了華山派內功和劍法的絕詣。令狐冲自知內功和劍術的修為未到這個境界,勉強學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裏加緊用功,進修本門的功夫。這麼一來,他雖被罰面壁思過,其實是壁既未面,過亦不思,除了黃昏時和岳靈珊聊天說話以外,每日心無旁騖,只是練功。如此過了二月有餘,華山頂上一日冷似一日,這天一早起來,北風怒號,到得午間,便下起雪來。
令狐冲道:「小師妹,你答應我,以後你千萬不叫為我冒險,倘若你掉了下去,我是非陪著你跳下不可。」岳靈珊雙目之中,突然流露出喜悅無限的光芒,道:「大師哥,其實你用不著急,我為你送飯而失足,那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令狐冲緩緩搖頭,道:「不是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飯的是六師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會不會也跳下谷去陪他?」他仍是緩緩搖頭,說道:「盡力奉養他的父母,照料他的家人,卻不會因此而跳崖殉友。」岳靈珊低聲道:「但若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冲道:「正是。小師妹,那不是為了替我送飯,如果你是在替旁人送飯,遇到凶險,我也是決計不能活了。」岳靈珊緊緊握住他的雙手,心中柔情無限,低低叫了聲「大師哥」。令狐冲想張臂將她摟入懷中,卻是不敢,兩人四目交接,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動也不動,大雪繼續飄下,逐漸,逐漸,似乎將兩人堆成了兩個雪人。
岳靈珊含情脈脈的瞧著他,雙頰暈紅,低聲道:「你叫我什麼?」令狐冲頗感不好意思,道:「我衝口而出,小師妹。你可別見怪。」岳靈珊道:「我為什麼見怪?我喜歡你這樣叫。」令狐冲心口一熱,只覺有一股強烈的衝動,要張臂將她摟在懷裏,但隨即心想:「小師妹是天神般的高貴姑娘,我豈可冒瀆於她?」忙轉過了頭,柔聲道:「你下崖之時,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會,可別像平時那樣,一口氣奔下崖去。」岳靈珊道:「是!」慢慢轉過了身子,走到崖邊。令狐冲聽到她腳步聲漸遠,突然回過頭來,見岳靈珊站在崖下數丈之處,怔怔的瞧著他。兩人這般四目交投,凝視了良久良久,令狐冲道:「你慢慢走,卻該去了。」岳靈珊道:「是!」這才真的轉身下崖。
令狐冲見她駭得臉上血色全無,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笑道:「這個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師父、師娘知道了,非大罵不可,要是又罰我面壁一年,那可糟了。」岳靈珊定了定神退後兩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罰,咱兩個就在這兒一同面壁,豈不好玩?可以比賽誰跳得遠了。」令狐冲道:「咱們天天一同在這兒面壁?」
岳靈珊斜身退步,揮劍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冲笑道:「不用客氣,我擋不住時自會拔劍。」岳靈珊道:「你竟敢用空手鬥我的『玉女劍十九式』?」令狐冲笑道:「現下你還未練成。練成之後。我空手便不能了。」岳靈珊向來極是要強好勝,這些日子中苦練「玉女劍十九式」,自覺劍術大進。縱與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輸於人,不料大師哥對己居然十分輕視,以一雙肉掌來鬥自己的「玉女劍十九式」,當下臉孔一板,道:「我劍下若是傷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媽媽說。」令狐冲笑道:「這個自然,你儘力施展,劍底若是留情,便顯不出真實本領。」說著左掌突然呼的一聲,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岳靈珊吃了一驚,叫道:「怎……怎麼?你左手也是劍?」令狐冲剛才這一掌若是劈得實了,岳靈珊已然受傷,他迴力不發,笑道:「松風劍法中有一招「換手劍」,長劍或交左手,或交右手,教敵人防不勝防。」岳靈珊心頭一驚,道:「這麼古怪!看招。」回了一劍。
過了良久良久,令狐冲才道:「今晚你自己一個人可不能下崖去。師父、師娘知道你上來麼?最好能派人來接你下去。」岳靈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的來信,說有要事商議,已和媽媽趕下山去啦。」
這一天中,令狐冲感到了生平從未經歷過的歡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突然間縱聲長嘯,山谷鳴響,這嘯聲中似乎在叫喊:「我好喜歡,我好喜歡!」
令狐冲說了這句話時,向那小小的石洞瞧了一眼,不由得心頭一蕩:「我若得和小師妹在這危崖之上日夕不離的共居一年,豈不是神仙不若?唉,那有此事!」說道:「就只怕師父叫你在退思軒中面壁,一步也不許離開,那麼咱們就一年不能見面了。」岳靈珊道:「那不公平,為什麼你可以在這裏玩,卻將我關在退思軒中?」但想父親和母親絕不會容許自己日夜在這思過崖上陪伴大師哥,也就轉過了話頭,道:「大師哥,媽媽本來派六猴兒每天給你送飯,我對六猴兒說:『六師哥,每天在思過崖間爬上爬下,雖然你是猴兒,畢竟也是很辛苦,不如我來代勞,可是你用什麼謝我?』六猴兒道:『師娘派給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懶。再說,大師哥待我最好,給他送一年飯,每天見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歡呢,什麼辛苦?』大師哥,你說六猴兒壞不壞?」
第二日天又下雪,岳靈珊果然沒有再來,令狐冲從陸大有口中得知她復原甚快,一天壯健似一日,心下不勝之喜。過了二十餘日,岳靈珊提了一籃粽子,上得崖來,向令狐冲臉上凝視了一會,微笑道:「你沒騙我,果真是胖得多了。」令狐冲見她臉頰上隱隱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全然康復啦,小師妹,見到你這樣,我真開心。」岳靈珊道:「我這久沒來瞧你,大師哥,你怪我不怪?」令狐冲笑著搖頭。岳靈珊道:「我天天吵著要來給你送飯,可是媽說甚麼也不許,又說天氣冷,又說濕氣重,倒好似一上思過崖來便會送了性命一般。我說大師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見他生病。媽說大師哥內功高強,我怎能和他相比。媽背後讚你呢,你高興不高興?」令狐冲笑著點了點頭,道:「我常想念師父、師娘,只盼能早點見到他兩位一面。」岳靈珊道:「昨兒我幫媽裹了一日粽子,心裏想,我能拿幾隻粽子來給你吃就好啦。那知道今日媽沒等我開口,卻說:『這籃粽子,你拿去給冲兒吃。』當真是意想不到。」
岳靈珊打開飯籃,取出兩碟菜餚,又將兩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冲道:「兩副碗筷?」岳靈珊笑道:「我陪你一塊吃,你瞧,這是什麼?」從飯籃之底取出一個小小的酒葫蘆來。令狐冲嗜酒如命,一見有酒,站起來向岳靈珊深深一揖,道:「多謝你了!我正在發愁,只怕這一年之中沒酒喝呢。」岳靈珊拔開葫蘆塞子,將葫蘆送到令狐冲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這麼一葫蘆給你,再多只怕給娘發覺了。」
令狐冲又驚又喜,搶到崖邊,鵝毛般的大雪飄揚之下,只見岳靈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來。令狐冲以師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長了手去接她,直到岳靈珊的左手碰到他的右手,令狐冲抓住她一提,將她身子凌空提上崖來。暮色朦朧之中,只見她全身是雪,連頭髮也都白了,左額上卻撞破了老大一塊,像個小雞蛋般高高腫起,鮮血兀自在流。令狐冲道:「你……你……」岳靈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一交,將你的飯籃掉到山谷裏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餓了。」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憐惜,提起衣袖,在她傷口上輕輕按了數下,道:「小師妹,山道這樣滑,你實在不該上來。」岳靈珊道:「我掛念你沒吃飯,再說……再說,我要見你。」令狐冲道:「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對得起師父、師娘?」岳靈珊微笑道:「瞧你急成這副樣樣子!我不是好端端的麼?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邊時,卻把飯籃和酒葫蘆都摔掉了。」令狐冲道:「只求你平安,我便是十天不吃飯也沒要緊。」岳靈珊道:「上到一半時,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氣縱躍了幾下,居然躍上了五株松樹旁的那個陡坡,那時我真怕摔到了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