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舊版)》目錄

第三十一回 生死之交

第三十一回 生死之交

岳不群道:「你殺此惡賊,沒的壞了自己名頭。將劍給我!」須知田伯光淫賊之名,天下皆知。岳靈珊是個冰清玉潔的閨女,將來江湖傳言,人人都說田伯光死於岳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醬,說什麼強姦不遂之類難以入耳的言語。岳靈珊聽父親這般說,當即將劍柄遞了過去。
不戒道:「這小子另有意中人,氣死我也,氣死我也。」右臂一探,一隻蒲扇般的大手便往令狐冲胸口抓去。令狐冲站也站不穩,如何能夠相避,被他一把抓住,登時提了起來。不戒和尚左手抓住古昂後頸,右手抓住令狐冲胸口,雙臂平伸,便如挑擔般挑著兩人。
田伯光乾笑兩聲,罵了一句「他奶奶的」,說道:「我知道這六個人不好惹,偏生兵刃又丟在你那思過崖上了,當下腳底抹油,便想開溜,不料這六個人手掩鼻子,像一堵牆子似的排成一排,擋在我的面前,嘿嘿,可誰也不敢站在我的身後。我一見衝不過去,立即轉身,那知這六個人動作猶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又已轉將過來,擋在我的身前。我連轉幾次,閃避不開,當即一步一步的向後退。可是我向後倒退,被山壁阻住,這六個怪物高興得緊,呵呵大笑,又問:『他在那裏?這個人在那裏?』我問:『你們要找誰?』六個人齊聲道:『我們圍住了你,你無路逃走,必須回答我們的話。』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圍住了我們,教我們無路逃走,那就由你來問我們,我們只好乖乖的回答了。』另一人道:『他只有一個人,怎能圍得住我們六人?』先前那人道:『假如他本領十分高強,以一勝六呢?』另中人道:『那也只是勝過我們,而不是圍住我們。』先一人道:『但若將我們堵在一個山洞之中,守住洞門,不讓我們出來,那不是圍住了我們嗎?』另一人道:『那是堵住,不是圍住。』先一人道:『但若他張開雙臂,將我們一齊抱住,豈不是圍了?』另一人道:『第一,世上無如此長臂之人;第二,就算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無如此長臂;第三,就算他將我們六人一把抱住,那就是抱,不是圍。』先一人愁眉苦臉,無可辯駁,卻偏又不肯認輸,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說道:『有了,他若大放臭屁,教我們不敢向外奔跑,以屁圍之,難道不是圍?』其餘四人一齊拍手,笑道:『對啦,這個人有法子將我們圍住。』
儀琳滿臉通紅,道:「爹,你……你又來胡說了。」不戒奇道:「咦!為甚麼胡說?你日思夜想的記掛著他,難道不是想嫁給他做老婆?就算嫁不成,難道不想跟他生個美貌的小尼姑?」儀琳啐道:「老沒正經,又誰……又誰……」
田伯光斷斷續續的說來,虧他重傷之下,居然還能將這些胡說八道的話記得清清楚楚,想是當時實在印象太過深刻。令狐冲嘆道:「這六位仁兄,當真是世間罕見,我…我也是被他們害苦了。」
古昂道:「掌門師伯命我到華山巡查!要看華山弟子是否果如外間傳言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華山,便聽到你和這淫賊相交的肺腑之言。」田伯光罵道:「狗賊,你嵩山派有甚麼好東西了?自己不加檢點,卻來多管閒事?」古昂提起足來,砰的一聲,在田伯光頭上重重踢了一腳,喝道:「你死到臨頭,嘴裏還在不乾不淨。」田伯光卻兀自「狗賊、臭賊、直娘賊」的罵個不休。古昂若要取他性命,自是易過探囊取物,只是他偏要先行折辱令狐冲一番,冷笑道:「令狐冲,你和他臭味相投,是決計不殺他的了?」令狐冲大怒,朗聲道:「我殺不殺他,關你什麼事?你有種便一劍把令狐冲殺了,若是沒種,給我乖乖的挾著尾巴,滾下華山去吧。」古昂道:「你是決計不殺他,決計當這淫賊是朋友了?」令孤冲道:「不管我跟誰交朋友,總之是好過跟你交朋友。」田伯光哈哈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妙。」古昂道:「你想激怒了我,讓我一劍把你二人殺了,天下可沒這般便宜之事。我要將你二人衣服剝得赤赤條條地綁在一起,然後點了你二人啞穴,拿到江湖上示眾,說道一個大鬍子,一個小白臉,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我手到擒來。哈哈,你華山派岳不群假仁假義,裝出一副道學先生的模樣來唬人,從今而後,他還敢自稱『君子劍』麼?」
岳不群「哼」的一聲,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積惡如山,怎地不拔劍殺他?就算鬥他不過,也當給他殺了,何以貪生怕死,反而和他結交?」田伯光插嘴道:「是我不想殺他,他又有什麼法子?難道他鬥我不過,便在我面前拔劍自殺?」岳不群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說話的餘地?」向令狐冲道:「去將他殺了!」岳靈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師哥身受重傷,怎能與人爭鬥?」岳不群道:「難道人家便沒有傷?你擔什麼心,明擺著我在這裏,豈能容這惡賊傷我門下弟子?」他素知這個大弟子狡譎多智,生平嫉惡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傷,若說竟去和這大淫賊結交為友,那是決計不會,料想他是鬥力不勝,便欲鬥智,田伯光身受重傷,多半便是這個大弟子下的手,因此雖聽令狐冲說和這淫賊結交,倒也並不真怒,只是命他過去將之殺了,既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岳不群昨日下山之時,眼見令狐冲奄奄一息,命在頃刻,此時居然能起立行走,心下自是大為納罕,只是一時無暇詢問,這田伯光聲名狼籍,讓他多耽一會,也是沾污了華山的土地,是以命令狐冲立即拔劍除去,料得田伯光重傷之餘,縱然能與也是身受重傷的令狐冲相抗,卻抵擋不住自己輕輕的一下彈指。那知令狐冲卻道:「師父,這位田兄已答應弟子,從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婦女的勾當。弟子知他言而有信,不如……」岳不群厲聲道:「你……你知他言而有信?跟這種罪該萬死的惡賊,也講言而有信?他這把刀下,傷過多少無辜人命?這種人不殺,我輩學武,所為何來?珊兒,將佩劍交給大師哥。」岳靈珊應道:「是!」拔出長劍,將劍柄向令狐冲遞去。
令狐冲本就動彈不得,給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隻破布袋般,軟軟垂下,心想:「這不戒和尚是個魯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倒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說得出,做得到,真要傷害小師妹,那便如何是好?」儀琳大是焦急,叫道:「爹爹,令狐大哥受了重傷,你快設法給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說不遲。」不戒和尚對女兒之言倒是奉命唯謹,道:「好,治傷就治傷,那有什麼難處?」隨手將古昂身子一拋,卻將令狐冲輕輕放了下來,大聲問道:「你受了什麼傷?」
令狐冲閉目不答。岳靈珊握住劍柄,將長劍拔起,創口中鮮血直噴。她隨手從懷中取出本門金創藥,敷在令狐冲腿上創口,一抬頭,猛見儀琳俏臉全無血色,滿臉是關注已極的神氣。岳靈珊心頭一震:「這小尼姑對大師哥竟是這等關心!」她提劍站起,道:「爹,讓女兒去殺了這惡賊。」
便在此時,只聽得山道上腳步聲響,兩個人攜手上山,正是華山派掌門岳不群和他女兒岳靈珊。令狐冲一見又驚又喜,忙迎將上去,叫道:「師父,小師妹,你們又回來啦,師娘呢?」
令狐冲道:「田兄,不瞞你說,這桃谷六仙要找的是我,可不是我風太師叔。」田伯光全身一震,道:「你?他們找你幹甚麼?」令狐冲道:「他們和你一般,也是受了儀琳小師妹之託,來找我去見她一見?」田伯光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只是不絕發出「荷荷」之聲。
儀琳大是忸怩不安,說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會將旁人放在眼裏,你…你…你今後再也別提這事,沒的教人笑話。」
田伯光驚道:「原來令狐兄也是傷在他們手下?」令狐冲嘆道:「誰說不是呢!」田伯光道:「他們爭辯不休,我身子凌空吊著,不瞞令狐兄說,心中可真是害怕。我大聲說道:『若是將我撕成四塊,我是一定不會說話的了,就算口中會說,我心裏氣惱,也決計不說。』一人道:『將你撕成四塊之後,你的嘴巴在一塊上,心又在另一塊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說,又怎能聯在一起?』令狐兄,你想這種言語,是否莫名其妙之極?我當下也給他們來個亂七八糟,叫道:『有事快問,再拉住我不放,我可要大放毒氣了。』一人問道:『什麼大放毒氣?』我說:『我的屁臭不可當,聞到之後,三天三晚吃不下飯,還得將三天之前吃的飯盡數嘔將出來。警告在先,莫謂言之不預也。』」令狐冲笑道:「這幾句話,只怕有些道理。」
令狐冲道:「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道。也說不定老天爺保佑,咱們在山下僱到輕車快馬,七天之間便抵達川北呢。」田伯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爺為甚麼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爺當真是瞎了眼睛。」令狐冲笑道:「老天爺瞎眼之事也是有的。左右是死,試試那也不妨。」田伯光拍手道:「不錯,令狐兄,你的脾氣很對勁,我死在道上和死在華山之上,又有甚麼分別?下山去找些吃的,最是要緊,我給乾擱在這裏,每日只是撿生栗子吃,嘴裏可真是淡出鳥來。你能不能起身?我來扶你。」他口說「我來扶你」,但自己卻也掙扎不起來,令狐冲待要伸手相扶,手臂上又那有半點力氣?二人黑暗中氣息相聞,可便是動彈不得,越是使力,越是發不出勁。二人掙扎了好半天,終是無用,突然之間,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田伯光道:「田某縱橫江湖,生平無一知己,與令狐兄一齊死在這裏,倒也開心。」令狐冲笑道:「日後我師父見到我二人屍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惡鬥,同歸於盡。誰也料想不到我二人臨死之前,居然還稱兄道弟一番。」田伯光伸出手去,道:「令狐兄,咱們握一握手再死。」
岳不群並不答話,向令狐冲瞧了一眼,臉上冷冰冰地,竟無一絲暖意,向不戒和尚一拱手,道:「這位大師上下如何稱呼?不知來自何處名山寶剎!光降敝處,有何見教?」不戒道:「我…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處,是…是找女婿來啦。」說著向令狐冲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謅謅的客套,岳不群謙稱「光降敝處」,他也照樣說「光降敝處」。岳不群不明他的底細,又聽他說什麼「找女婿來啦」,只道是有意戲侮自己,心下甚是惱怒,只是他修養甚好,臉上不動聲色,道:「大師說笑了。」眼見儀琳一上來便向自己行禮,說道:「儀琳師侄,不須多禮。你來華山,是奉了師尊之命麼?」
儀琳聽他罵出聲來,這才稍稍放心,道:「爹,怎麼啦?你累得很麼?」不戒罵道:「他奶奶的,這小子之身體內有六道厲害的真氣,想跟老子……老子鬥法。他奶奶的,老子催動真氣,將這六道邪門怪氣都給壓了下去,嘿嘿,你放心,這小子死不了。」儀琳芳心大慰,回過臉去,果見令狐冲慢慢站起身來。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氣當真厲害,便這麼片刻之間,就治癒了令狐兄的重傷。」不戒聽他一讚,甚是喜歡,道:「你這小子作惡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總算你找到了令狐冲這小子有功,饒你一命,乖乖的給我滾吧。」
令狐冲道:「我給人胸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緊……」不戒既性急,又莽撞,不等他說話,便道:「胸口中掌,你又是練武之人,定是震傷了任脈……」令狐冲道:「我給桃谷……」不戒道:「任脈之中,並無甚麼桃谷。你華山派內功不精,不明其理。人身諸穴中,雖有合谷一穴之名,那是屬於手陽明大腸經,在拇指與食指的交界處,和任脈全無關係。好,我給你治任脈之傷。」令狐冲道:「不,不,那桃谷六……」不戒道:「甚麼桃谷六,桃谷七?全身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里,陽陰泉,絲空竹,那裏有桃谷六,桃谷七了。你不可胡言亂語。」隨手一指,點了他的啞穴,說道:「我以精純內功,通你任脈的承漿、天突、膻中、鳩尾、巨闕、中脘、氣海、石門、關元、中極諸穴,包你力到傷愈,休息七八日,立時變成個鮮龍活跳的小夥子。」
忽然身後一個嬌嫩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喂,這位大哥,你幹什麼?」古昂微微一驚,回過頭來,只見一個女子身影,站在自己身後,便道:「你又在這裏幹什麼?」田伯光一聽到那女子聲音,心中大喜,叫道:「小……小師父,你來了好啦。這直娘賊要害…要害你的令狐大哥。」原來這女子正是儀琳。田伯光本來想說,「直娘賊要害我」,但隨即轉念,這一個「我」,在儀琳心中毫無份量,於是隨口改成了「你的令狐大哥」。
田伯光大怒,罵道:「什麼叫做乖乖的給我滾?他媽的大和尚,你說的是人話不是?你說一個月之內給你找到令狐冲,便給我解藥解毒,這時候又來賴了。田伯光一條命不算什麼,你不給解藥,便是豬狗不如的下三濫臭和尚。」說也奇怪,田伯光如此狠罵,不戒倒也並不惱怒,笑道:「瞧這小子怕死怕成這個模樣,生怕我不戒大師說話不算數,不給解藥。他媽的混小子,解藥給你。」說著伸手入懷,去取解藥,只是適才使力過度,一雙手不住顫抖,將瓷瓶拿在手中,幾次又掉在身上。儀琳伸手過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給他三粒,服一粒後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後服第三粒,這九天中若是給人殺了,可不干大和尚的事。」田伯光從儀琳手中接過解藥,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現下又給解藥,我不罵你已算客氣了,謝是不謝的。令狐兄,你和小師父一定有些言語要說,我去了,咱們後會有期。」說著一拱手,轉身走向下山的大路。令狐冲道:「田兄且慢。」田伯光道:「怎麼?」令狐冲道:「田兄,令狐冲數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這朋友。有一件事我可要忠言相勸。你若不改過,咱們這朋友可做不長。」田伯光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勸我從此不可再幹奸淫良家婦女的勾當。好,田某聽你的話,天下蕩婦淫娃,所在多有,田某貪花好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婦女,傷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的風光,不是妙得緊麼?」
他本是市井屠夫出身,入了佛門之後,除了「南無阿彌陀佛」六字之外,沒唸過一句經文,滿口粗言穢語,到老仍是絲毫不改。但見他雙手緊緊按住令狐冲的兩處穴道,自己頭上漸漸冒出白氣,初時尚還大呼小叫,後來內勁越運越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其時天色漸明,但見他頭頂白氣愈來愈濃,直如一團濃霧,將他一個大腦袋圍在其中。過了良久良久,不戒雙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間笑聲中絕,咕咚一聲栽倒在地。儀琳大驚,叫道:「爹爹,爹爹。」忙過去將他扶起,但不戒身子實在太重,只扶起一半,兩人又一起坐倒。但見不戒全身衣褲都已被汗濕透,口中不住喘氣,道:「我…我…他媽的…我…我…他媽的……」
儀琳聽得躺在地下的居然便是「她的令狐大哥」,心中如何不急,立即縱身上前,叫道:「令狐大哥,是你嗎?」古昂見她全神貫注,對自己半點也無防備,左臂一屈,一指便往她脅下點去。手指正要碰到她的衣衫,突然間後領一緊,身子已被人高高提起,竟然離地數尺,古昂大駭,右肘向後撞去,卻撞了個空,跟著左足後踢,又踢了個空。他更是驚駭,雙手反將過去擒拿,便在此時,咽喉中已被一隻大手扼住,登時呼吸為艱,全身再也使不出半點力氣。
田伯光道:「是啊,那四人一聽之後,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將我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跳了開去。我躍將起來,只見六個古怪之極的老人各自伸手掩鼻,顯是怕我的屁臭不可當。令狐兄,你說這六個人叫什麼桃谷六仙?」令狐冲道:「正是,唉,可惜我沒田兄聰明,當時沒施這臭屁之計,將他們嚇退。田兄此計不輸於當年諸葛亮嚇退司馬懿的空城之計。」
適才不戒和尚將兩道強勁之極的真氣注入令狐冲體內,壓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氣,令狐冲只覺胸口煩惡盡去,腳下勁力暗生,心下甚是喜歡,走上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道:「多謝大師,救了晚輩一命。」不戒笑嘻嘻的道:「謝倒不用謝,以後咱們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頭,又謝甚麼?」
令狐冲笑道:「老伯,你既然什麼都幹,何不索性還俗,還穿這袈裟幹什麼?」不戒道:「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為什麼都幹,所以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這樣,愛上了一個美貌尼姑……」儀琳插口道:「爹,你又來隨口亂說了。」說這句話時,滿臉通紅,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話也好,責罵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誰來?」令狐冲和田伯光齊聲喝采,道:「正是!」
伸出兩隻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顎的承漿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的中極穴上,兩股真氣,從兩處穴道中透了進去,突然之間,這兩股真氣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氣一碰,他雙手險被震開。不戒大吃一驚,大聲「咦」的叫了起來。儀琳忙問:「爹,怎麼樣?」不戒道:「他身體內有幾道古怪真氣,一、二、三、四,共有四道,不對,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這五道真氣……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媽的,居然有六道之多!只怕還有,哈哈,這可熱鬧之極了!好玩,好玩!我這兩道真氣,就跟你他媽的六道真氣鬥上一鬥!看看到底是誰厲害。再來好了,哼,沒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這狗賊的何來?」
令狐冲大是尷尬,心想:「儀琳師妹其時為田伯光所困,我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她是恆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什情緣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來邀我相見,只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處,動了凡心,也是有的。這事我可得小心在意,務須及早引避,若是損及華山、恆山兩派的清譽,師父師娘怪責,不在話下,靈珊小師妹更將從此瞧我不起。」
儀琳急叫:「爹爹,快放令狐大哥下來,你不放,我可要生氣啦。」不戒一聽女兒說到「生氣」兩字,登時怕得甚麼似的,將令狐冲放了下來,但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那一個美貌小尼姑了?真正豈有此理!」
令狐冲問道:「那儀琳小師父現下是在何處?從此處去,不知有幾日之程?」田伯光大喜,問道:「你肯去了?」令狐冲道:「你曾數次饒我不殺,雖然你行為不端,令狐冲卻也不能眼睜睜的瞧著你為我毒發而死。當日你恃強相逼,我自是寧折不屈,但此刻情勢,卻又大不相同了。」田伯光道:「小師太住在川北,唉……」他嘆了口氣道:「若是咱二人身子安健,騎上快馬,七日七夜也趕到了。這時候兩個人都傷成這等模樣,別說七日,只怕七十天也到不了。」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很好,很好,很好。原來這小子倒是個有骨氣的漢子。琳兒,他很對我胃口。不過,有一件事咱們還得問個明白,他喝酒不喝?」儀琳還未回答,令狐冲已大聲道:「當然喝,為甚麼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夢中也喝。你見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氣死了你這戒葷,戒酒,戒殺,戒偷盜,戒撒謊的大和尚!」
令狐冲一聽,登時氣得暈了過去。田伯光罵道:「直娘……」下面一個「賊」字沒出口,腰間穴道上已被古昂踢了一腳,登時啞口無聲。古昂嘿嘿一笑,伸手便去解令狐冲的衣衫。
令狐冲知道桃谷六仙武功之高,令人匪夷所思,而內力真氣,更是強勁古怪。田伯光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六怪對我痛加折磨」,其實這「痛加折磨」四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難以形容的熬煎。自己此刻尚且在身受其酷,六怪對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傷,已然如此,他們逼迫田伯光說話,則手段之厲害,自是又狠上百倍了,耳聽得田伯光呻吟之聲,心下好生過意不去,說道:「你寧死不洩漏我風太師叔祖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令人可敬可佩。」田伯光嘆了口氣,道:「田某為武林中名門正派之士所不齒,今日得你一言相讚,死亦瞑目了。」
令狐冲哈哈大笑,但笑得幾聲,便覺胸口熱血翻湧,再也笑不下去了。田伯光續道:「這六怪按住我後,一人問道:『屁從何出?』另一人道:『屁從腸出,自屬於陽明大經腸,點他商陽、合谷、曲池、迎香諸穴』他說了這話,隨手便點了我這四處穴道,出手之快,認穴之準,田某生平從所未見,當真令人好生佩服。他點穴之後,六個怪物都是嘆了口長氣,如釋重負,都道:『這臭……臭……臭屁蟲再也放不出臭屁了。」那點穴之人又問:『喂,那人究竟在那裏?你若是不說,我永遠不給你解穴,叫你有屁難放,脹不可當。』
令狐冲心中一震,忙問:「你說了沒有?」田伯光大是不懌,道:「呸,你當田某是甚麼人了?田伯光貪花好色,江湖上名聲不佳,卻也止於貪花好色而已。田某既已答應過你,絕不洩漏風老前輩的行蹤,難道我堂堂男兒,是食言而肥之人嗎?」令狐冲道:「是是,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田伯光道:「你若再瞧我不起,咱們一刀兩斷,從今而後,誰也別當誰是朋友。」令狐冲默然,心想:「你是武林中眾所不齒的採花淫賊。誰又將你當朋友了?只是你數次可以殺我而沒下殺手,總算我還欠你的情。」黑暗之中,田伯光瞧不見他的臉色,只道他已然默諾,續道:「那六怪不住問我,我不耐煩起來,大聲道:『我知道這人的所在,可是偏偏不說,這華山山嶺連綿,峰巒洞谷,不計其數,我若是不說,你們一輩子也休想找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對我痛下折磨,我從此就給他們來個不理不睬。令狐兄,這六怪武功非同小可,你快去稟告風老前輩知曉,須得早作準備才是。」
不戒聽得二人稱讚,大是高興,繼續說道:「這個美貌尼姑,便是她媽媽了。」令狐冲心道:「原來儀琳小師妹的爹爹是和尚,媽媽是尼姑。」不戒繼續道:「那時候我是個殺豬屠夫,愛上了她媽媽,她媽媽從來不睬我,我無計可施,只好去做和尚。當時我心裏想,和尚尼姑是一家人,尼姑不愛屠夫,多半會愛和尚。」儀琳啐道:「爹爹,你一張嘴便是沒遮攔,年紀這樣大了,說話卻還是像孩子一般。」不戒道:「難道我的話不對?不過我當時沒想到,做了和尚之後,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連尼姑也不行,要和她媽媽相好,反而更加難了,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師父偏偏說我生有什麼慧根,是真正的佛門子弟,不許我還俗,她媽媽也胡裏胡塗的被我真情感動,就這麼生了一個小尼姑出來。冲兒,你今日方便啦,要想同我這個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
令狐冲聽他說得誠摯,心中一凜,尋思:「這人倒很夠朋友,剛才這番言語,決計不假。」當即伸出手去,握住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
「我一聽他們如此說法,靈機一動,撒腿便奔,叫道:『我……我要圍你們啦。』料想他們怕我臭屁,不會再追,那知道這六個怪物行動比我田伯光快上十倍,我沒奔得兩步,已給他們揪住,立即將我按著坐在一塊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真的放屁,臭屁也是不致外洩。」
令狐冲聽他既罵自己是「病夫」,又罵「膿包」,大是惱怒,說道:「你走就走,誰要你理了?」田伯光甚是焦急,叫道:「走不得,走不得!」令狐冲道:「為什麼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解藥還在他身上,他一走,我豈不是嗚呼哀哉?」令狐冲道:「我說好陪你一起死,你毒發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令狐冲悠悠轉醒,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在焦急地呼喚:「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稀是儀琳的聲音。他睜開眼來,星光朦朧下,一張雪白的瓜子臉與自己臉頰相距不過一尺,卻不是儀琳是誰?只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琳兒,這病鬼便是令狐冲麼?」令狐冲循聲向上瞧去,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一個極肥胖極高大的和尚,鐵塔也似的站在當地。這和尚少說也有七尺之高,身披一襲大紅袈裟,雖在黑夜之中,也見到殷紅似血。他左手平伸,將古昂凌空抓起。古昂四肢軟垂,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心中想,這六個怪物武功如此高強,來到華山,自不會是找尋泛泛之輩。令狐兄,尊師岳先生夫婦其時不在山上,就算已經回山,自是在祖先堂中居住,一找便著。我思來想去,六怪所要找尋的,定是你太師叔風老前輩了。」
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說道:「琳兒,你跟他說,爹爹的法名叫作什麼。」儀琳微笑道:「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雖然身在佛門,但佛門種種清規戒律,一概不守,所以自己取了個法名叫作『不戒』。你別見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葷,殺人偷錢,什麼事都幹,而且還……還生了……生了個我。」說到這裏,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令狐冲朗聲道:「這樣的和尚,才教人瞧著痛快。」他一面說,一面掙扎著站起,總是力有未逮。儀琳忙伸手過去,扶他起來。她雖是個嬌怯怯的妙尼,畢竟是身負武功,別說扶他起來,便是將他整個人提將起來,亦非難事。
令狐冲好生為難,師父之命,他從來不敢違背,但田伯光確已答應改過遷善,此時殺他,未免不義。他心念電轉,便即從岳靈珊手中接過劍來,轉身搖搖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十幾步,假裝重傷之餘,突然間兩腿無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撲出去,撲的一聲,長劍插入了自己左腿的小腿之中,連腿帶劍,釘在地下。這一下誰也意料不到,都是驚呼出來。儀琳和岳靈珊同時向他奔去。儀琳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門弟子,如何可以當眾向一個青年男子,這等情切關注?岳靈珊叫道:「大師哥,你怎麼了?」
令狐冲和儀琳聽他提到衡山群玉院,不禁臉上一紅。田伯光哈哈大笑,邁步又行,腳下一軟,一個觔斗,骨碌碌的滾出老遠。他掙扎著坐起,取出一粒解藥,吞入腹中,情知毒性若不解除,此生別想走下華山。
儀琳臉上微微一紅,道:「不是。我…我…」說了兩個「我」字,底下不知如何措辭才是。岳不群不再理她,向田伯光道:「田伯光,你好大膽子,哼,好大膽子!」田伯光道:「這可未必。我跟你徒弟令狐兄很說得來,挑了兩擔酒上山,跟他喝個痛快,那也用不著多大膽子。」岳不群臉色愈益嚴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過崖上跟他喝得乾乾淨淨了。」岳不群轉向徒兒,問道:「此言不虛?」令狐冲道:「師父,此中原委,說來話長,待徒兒慢慢稟告。」岳不群道:「田伯光來到華山,已有幾日?」令狐冲道:「約莫有二十天了。」岳不群道:「這二十天中,他一直便在華山之上?」令狐冲道:「是。」岳不群厲聲道:「何以不向我稟明?」令狐冲道:「那時師父師娘不在山上。」岳不群道:「我和你師娘到那裏去了?」令狐冲道:「到長安附近,去追殺田君。」
令狐冲心中一驚:「我師父師娘到處尋他,要取他首級,我卻反而出言稱讚於他。這句話若教師父師娘聽見了,他二位不知將生多大的氣?」只聽田伯光又道:「早知這六個怪人找的是你,我實該立即說與他們知曉,這六怪將你請了去,我跟隨其後,也不致劇毒發作,葬身於華山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們怎地沒將你夾手夾腳的抬了去見那小師太?」令狐冲嘆了口氣,道:「總之是一言難盡。田兄,你說是劇毒發作,葬身於華山?」田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說過,我身上給人下了劇毒,命我一月之內將你請去和那小師太會上一會,便給解藥解我之毒。眼下我既請你請不動,打又打不過,還給這六個怪物整治得遍體鱗傷,屈指算來,毒發之期也不過七日了。」
令狐冲不禁遲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與自己結成生死之交的意思,但他是個聲名狼籍的採花大盜,自己卻是名門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結交?當日在思過崖上數次勝他而不殺,還可說是報他數度不殺之德,但到今日還在和他一起廝混,未免太也說不過去,言念及此,一隻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過去。田伯光不明他的心意,還道他受傷實在太重,連手臂也難以動彈,大聲道:「令狐兄,你放心好了。田伯光既是結交了你這個朋友,那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便當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若是傷重先死,田某絕不獨活。」
儀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冲大哥,可不是病夫。」她說話之時,雙目仍是凝視著令狐冲,眼光中流露出愛憐橫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撫摸他的面頰,卻又不敢。令狐冲大奇,心道:「你是個小尼姑,怎地叫這大和尚做爸爸?和尚有女兒已是駭人聽聞,女兒是個小尼姑,那是更加奇怪了。」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掛念著這個令狐冲,我只道是個如何魁梧奇偉的好男兒,卻原來是躺在地下裝死,受人欺侮不能還手的小膿包。這種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婿。咱們別理他,這就走吧。」儀琳又羞又急,道:「誰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說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這「不要他做女婿」這幾個字,終究是不能出口。
他自己畢生愛上了個美貌尼姑,便道世間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別無可愛之人。儀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師妹,岳靈珊小姐。」不戒大吼一聲,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說道:「姓岳的姑娘,他媽的,有什麼可愛了?下次給我見到,一把捏死了她。」
岳不群卻不接劍,右手一拂,裹住了長劍。不戒和尚見狀,叫道:「使不得!」除下兩隻鞋子在手。但見岳不群袖力揮出,一柄長劍向著十餘丈外的田伯光激飛過去。不戒已然料到,雙手力擲,兩隻鞋子分從左右也是激飛而出。
這句話剛出口,忽聽得身後有人陰惻惻的一聲冷笑,跟著有人說道:「華山派氣宗首徒,竟是墮落至斯,卻去和江湖下三濫的淫賊結交。」田伯光喝道:「是誰?」令狐冲心中暗暗叫苦:「我命在頃刻,死了不打緊,卻連累師父的清譽,當真糟糕之極了。」黑暗之中,只見矇矇朧朧的一個黑影,站在身前,那人手執長劍,閃出忽大忽小的光芒,只聽那人冷笑道:「令狐冲,你此刻尚可反悔,拿這劍去,將這姓田淫賊殺了,無人能責你和他結交。」噗的一聲,將長劍插入地下。令狐冲見這劍劍身闊大,是嵩山派的用劍,便道:「尊駕是嵩山派的那一位?」那人道:「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大嵩陽手費四爺門下古昂。」令狐冲道:「原來是古師兄,一向少會。不知尊駕來到敝山,有何貴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