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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乘人之危

第五十八回 乘人之危

果然她叫聲未歇,外邊便有一個女子喝道:「什麼人在此行兇?」那屋子大門並未關上,門一推開,便有七個女子竄了進來,當先一人正是儀清。這七人手中都執長劍,為了救人,進來甚急,突見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揚,一塊約莫四尺見方的青布抖了起來,儀清等七人立時身子發顫,似是頭暈眼花,轉了幾個圈子,立即栽倒。令狐冲大吃一驚,心念電轉:「那女子手中這塊布上,定有極厲害的迷魂毒藥。我若是衝進去救人,定也著了她的道兒,只有暫且忍耐。」只見貼牆而立的漢子一擁而上,取出繩子,將儀清等七人的手足都綁縛住了。
睡到下午,剛睡醒了起身洗臉,忽聽得街上有人大聲吆喝:「亂石崗黃風寨的強人今晚要來洗劫廿八舖,見人便殺,見財便搶,大家這便趕快逃命吧!」片刻之間,吆喝聲東邊西邊到處響起。店小二在他房門上擂得震天價響,叫道:「軍爺,軍爺大事不好了!」令狐冲罵道:「你奶奶的,什麼大事不好了?」店小二道:「軍爺,軍爺,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們,今晚要來洗鎮,家家戶戶都在逃命了。」令狐冲打開房門,罵道:「你奶奶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那裏有什麼強盜了?本將軍在此,他們敢放肆麼?」店小二苦著臉道:「那些大王,可兇……兇狠得緊,他……他們又不知將軍你……你在這裏。」令狐冲道:「你去跟他們說去。」店小二道:「小……人可不敢去說,沒的給強人將腦袋瓜子給砍了下來。」令狐冲道:「亂石崗黃風寨在什麼地方?」店小二道:「離廿八舖有二百多里路,兩年前來打劫過一次,殺了六七十人,燒了一百多間屋子,那可夠厲害了。將軍,你…你雖然武藝高強,可是雙拳難敵四手,山寨裏大王爺不算,單小嘍囉便有三百多人。」令狐冲罵道:「你奶奶的,三百多便怎樣?本將軍在千軍萬馬的戰陣之中,可也七進七出,八進八出。」店小二道:「是,是!」轉身快步而出。
只見大堂之上,點了兩枝明晃晃的蠟燭,鍾鎮陰森森的道:「什麼人在這裏大呼小叫,給我滾了出去。」
定靜師太霍地站起,臉色發青,道:「你……你…你這……」鍾鎮微笑道:「師太千萬不可有所誤會,還道在下乘人之危,逼迫師太答允此事。」定靜師太怒道:「你自己說了出來,就免得我說。這不是乘人之危,那是什麼?」鍾鎮道:「貴派是恆山派,敝派是嵩山,貴派之事,敝派雖然關心,畢竟刀劍頭上拼命之事,在下縱然願意為師太效力,也不知眾位師弟、師侄們意下如何。但若兩派合而為一,是自己的事,便不容推委了。」
鍾鎮淡淡一笑,說道:「魔教妖人此次有備而來,他們詭計多端,深知師太武功卓絕,力敵難以取勝,便暗設陰謀,將貴派弟子盡數擒了去。師太也不用著急。魔教雖然大膽,料來也不敢立時加害貴派諸位師妹。咱們下去詳商救人之策便是。」說著左手一伸,請她下屋。
令狐冲破口大罵:「你奶奶的,本將軍乃堂堂朝廷命官,你膽敢出言衝撞?掌櫃的,老闆娘,店小二,快快給我滾出來。」嵩山派諸人聽他罵了兩句後,便大叫掌櫃的,老闆娘,顯然是色厲內荏,心中已大存怯意。鍾鎮心想正有大事在身,半夜卻撞來了這個狗軍官,低聲道:「把他點倒了,可別傷他性命。」錦毛獅高克新點了點頭,笑嘻嘻走上前去,說道:「原來是一位官老爺,這可失敬了。」令狐冲道:「你知道了就好,你們這些蠻子老百姓就是不懂規矩……」高克新笑道:「是,是!」閃身上前,伸出食指,往令狐冲腰間一戳。他認穴奇準,嵩山派的點穴功夫又是武林中一絕,這一指戳中「笑腰穴」後,對方本當大笑一陣,然後昏暈過去,人事不知,要直到十二個時辰過後方始醒轉。不料高克新的手指戳在他的身上,令狐冲只是「嘻」的一笑,說道:「你這人沒規沒矩,動手動腳的,跟本將軍開什麼玩笑?」
令狐冲轉身出外,儀琳跟在他身後,沒走出幾步,只見七個人影如飛般竄了出去,跟著便聽得叮叮噹噹的擊落暗器之聲,又聽得有人大聲稱讚定靜師太劍法高強,定靜師太則認出對方是嵩山派的人物,不久見定靜師太隨著十幾名漢子走入仙安客店,令狐冲拉著儀琳的手,跟著潛入客店,站在窗外偷聽。
令狐冲察覺對方內力正注向自己體內,便如當日自己抓住了黑白子手腕的情形一般,心下一驚:「這種邪法可不能使用。」當即用力一摔,摔脫了他的手掌。
定靜師太左掌倏起,拍的一聲,擊在桌子角上,那板桌的一角登時給她擊下,厲聲道:「你想來挑撥離間麼?我師妹出任掌門,原係我向先師力求而致。定靜若是要做掌門,當年早就做了,還用得著旁人來攢掇唆擺?」鍾鎮嘆了口氣,道:「掌門師兄之言,果然不錯。」定靜師太道:「他說什麼了?」鍾鎮道:「我此番南下之前,掌門師兄言道:『恆山派定靜師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極高,就可惜不識大體。』我問他何以說師太不識大體。他道:『我素知定靜師太為人,她生性清高,不愛虛名,又不喜愛處理俗務,你跟她去說兩派合併之事,必定會碰個老大釘子。只是這件事實在牽涉太廣,咱們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倘若定靜師太只顧自己一人享那清閒之福,不顧正教中數千人的生死安危,那是武林的大劫難逃,那也是無可如何了。』」
令狐冲見鄭萼不過二十一二,秦絹年齒更稚,只是十五六歲年紀,心想:「這些年輕姑娘毫沒見識,恆山派派她們出來幹什麼?」微笑道:「我知道她們在那裏,你們跟我來。」當下快步向東北角上那間大屋走去,到得門外,一腳踢開大門,生怕那女子還在裏面。又抖迷魂藥害人,說道:「你們用手帕掩住口鼻,裏面有個臭婆娘會放毒。」當下左手捏住了鼻孔,嘴唇緊閉,直衝進屋,一到大堂之內,不禁一呆。本來大堂中躺滿了恆山派女弟子,這時卻已影蹤全無。他「咦」的一聲,見桌上有隻燭台,晃火摺點著了,大堂中空蕩蕩地,那裏還有人在?他迅捷異常在這大屋各處搜了一遍,沒見到絲毫端倪,心道:「這又是奇哉怪也!」
跟著便見定靜師太從南安客店中出來,在街上高聲叫罵,又縱上屋頂,大罵東方不敗,果然魔教人眾忍耐不住,有七人上前纏鬥。令狐冲看得幾招:尋思:「定靜師太劍術精湛,雖然以一敵七,一時不致落敗,我還是先去救了儀琳師妹的為是。」
耳聽得定靜師太踢開板門,大叫:「儀和、儀清、于嫂,你們聽到我聲音嗎?」那叫聲遠遠傳了過去,又見她繞屋奔行,跟著縱上屋頂,卻沒進屋查察。令狐冲心想:「她幹麼不進去瞧瞧?一進去便見到廿一名女弟子被人綁縛在地。」隨即省悟:「她不進去倒好。魔教在那擒獲的二十一名恆山派女弟子身畔,定然又佈下迷魂毒藥,定靜師太若是上去解縛,非給迷倒了不可。」
來到仙安客店的正是令狐冲,他在仙霞嶺上助了儀琳的一臂之力,心下甚是得意,而儀琳居然沒認出是他,心下更是得意,鬧了一晚,精神卻不感疲累,當即快步趕路,到了廿八舖鎮上。其時飯店剛打開門,他走進店去,大喝一聲:「拿酒來!」店小二見是一位將軍,何敢怠慢,斟酒做飯,殺雞切肉,好好的款待他飽餐了一頓。令狐冲喝得微醺,心想:「魔教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九又會去向恆山派生事。這位定靜師太有勇無謀,不是魔教的對手,我暗中須得照顧著他們才是。」結了酒飯帳後,便到仙安客店中開房睡覺。
令狐冲道:「小師太,別怕,那壞人已給本將軍殺了。」說著以劍割斷了她手足上的繩索。儀琳在黑暗中乍聞他的聲音,依稀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令狐大哥」,又驚又喜,叫道:「你…你是令狐大……」這個「哥」字,沒說出口,便覺不對,只羞得滿臉通紅,囁嚅道:「你…你是誰?」令狐冲聽她已將自己認了出來,卻又改口,低聲道:「本將軍在此,那些小毛賊便不敢欺侮你們。」儀琳道:「啊,原來是吳將軍。我……我師伯呢?」令狐冲道:「她在外邊和敵人交戰,咱們便過去瞧瞧。」儀琳道:「鄭師姊、秦師妹……」從懷中摸出火摺一晃,見到二人臥在地下,說道:「嗯,她們都在這裏。」便欲去割她們手足上的繩索。令狐冲道:「別忙,還是去幫你師伯要緊。」儀琳道:「正是。」
令狐冲心想:「這次黃風寨的強人運氣不好,不知如何走漏了風聲,待得來到鎮上時,可什麼也搶不到了。」
鍾鎮道:「師太那裏去!」定靜師太道:「去救人啊!」鍾鎮問道:「到那裏去救人?」這一問之下,定靜師太不由啞口無言,頓了一頓,道:「我這些弟子們失蹤不久,定然便在左近,越是耽誤得久,那就越是難找了。」鍾鎮道:「據在下所知,魔教在離廿八舖不遠之處,有一巢穴,貴派的師妹們,多半已被囚禁在那裏,依在下……」定靜師太忙問:「這巢穴是在何處?咱們便去救人。」
儀琳的右手給他一把握著,想要掙脫,卻想他將自己從魔窟中救了出來,握住自己的手,顯然也無惡意,若是強行掙脫,反而著了痕跡,只得且由他握著。但聽到定靜師太在屋中和鍾鎮說話,那姓鍾的口口聲聲要定靜師太先行答允恆山和嵩山兩派合併,才能助她去救人。儀琳雖無多大閱歷見識,卻也聽出鍾鎮顯是乘人之危,不懷好意,心下暗暗生氣。聽得定靜師太越說越怒,獨自從店中出來。
定靜師太尋思:「原來這七個傢伙叫什麼『七星使者』。」她不願顯得孤陋寡聞,當下也不再問,心想日後慢慢打聽不遲,既然知道了他們的名份,那就好辦。這時嵩山派餘人一一過來行禮,有二人是鍾鎮的師弟,其餘便是低一輩弟子。定靜師太還禮罷,說道:「說來慚愧,我恆山派這次來到福建,所帶出來的數十名弟子,突然在這鎮上失蹤。鍾師兄你們各位是幾時來到廿八舖的,可見到一些線索以供老尼追查麼?」須知定靜師太是恆山掌門定閒師太的師姊,位份既高,生性又是十分高傲,想到嵩山派這些人早就隱伏在旁,卻要等到自己勢窮力竭,橫劍自盡,這才出手相助,顯然是要自己先行出醜,再來顯他們的威風,心下甚是不悅,只是數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蹤,實在事關重大,不得不向他們打聽一聲,倘若是她個人之事,她寧可死了,也不會出口向這些人相求,此時向鍾鎮問到這一聲,那已是委曲之至了。
眼見定靜師太東馳西奔,顯是六神無主,突然間她奔回南安客店,奔行奇速,身後三名女弟子追趕不上。但見街角邊轉出數人,黃布一揚,那三名女弟子又復栽倒,給人拖進了屋中,黑暗中隱隱約約見那三人中似有儀琳在內。令狐冲心念一動:「是否須當即去救了儀琳小師妹出來?」隨即又想:「我此刻一現身,便是一場大打,恆山派這許多人給魔教擒住了,投鼠忌器,可不能跟他們正面相鬥,還是暗中動手的為是。」
只聞得鎮上已是亂成一片,呼兒喊娘之聲四起。令狐冲走到門外,只見已有數十人背負包裹,手提箱籠,向南逃去。令狐冲心想:「此處是浙閩交界之地,杭州和福州的將軍都管不到,致令強盜作亂,為害百姓。我泉州府參將吳天德大將軍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將那些強盜頭子殺了,也是一件功德。這叫作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奶奶的,有何不可,哈哈!」他想到此處,忍不住笑出聲來,叫道:「店小二,拿酒來。本將軍要喝飽了酒殺賊。」但其時店中住客、掌櫃的、掌櫃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店小二、廚子都已紛紛奪門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給強人撞上了。令狐冲叫聲再響,也是無人理會。
定靜師太長劍入鞘,緩緩轉過身來,剎那之時,由動入靜,適才還在矯健劇鬥的武林健者,變成了一位謙和仁慈的有道老尼。她雙手合什行禮,說道:「多謝鍾師兄解圍。」原來她認得眼前這個中年男子,乃是嵩山派左掌門的師弟,姓鍾名鎮,外號人稱「九曲劍」。這倒不是他所用兵刃是彎曲的長劍,而是恭維他劍法變幻無方,人所難測。這鍾鎮當年在泰山日觀峰五嶽劍派大會時,定靜師太曾和他有一面之緣,所以認得,其餘十幾名嵩山人物中,她也有五人認識。鍾鎮抱拳還禮,微笑道:「定靜師太以一敵七,力鬥魔教的『七星使者』,果然劍法高超,佩服佩服。」
定靜師太「嘿」的一聲,心道:「你這話是譏刺我恆山派麼?」原來此番恆山派眾人南下入閩,事先並未知會嵩山派掌門,但也不是恆山一派為然,華山、泰山諸派,亦未向嵩山掌門告知。須知五嶽劍派聯盟,只是遇上大事時聯手共行,本派諸種事務,原無一一稟報左盟主的規定。鍾鎮又道:「左掌門日常言道,合則力強,分則力弱。我五嶽劍派若是合而為一,魔教固非咱們敵手,便是少林、武當這些在武林中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聲勢也遠遠不及咱們了。他老人家有一個心願,想將咱們有如一盤散沙般的五嶽劍派,合成一個單一而十分強大的『五嶽派』。不知師太意下如何?」
定靜師太站起身來,說道:「你種種花言巧語,在我跟前全是無用。你嵩山派這種行徑,不但是乘人之危,簡直是落井下石。」鍾鎮道:「師太此言差矣。師太若是瞧在武林同道的份上,毅然挑起重任,促成我嵩山,恆山兩派合併,進而再說動泰山、華山、衡山三派加入,則我嵩山派必定力舉師太出任『五嶽派』掌門。可見我師兄一心為公,絕無半分私意……」定靜師太連連搖手,道:「你再說下去,沒的污了我的耳朵。」雙掌一起,身子未到,掌力先至,砰的一雙大響,兩扇木板脫臼飛出,她身形一晃,便到了門外,足不停步的走出了仙安客店。
鍾鎮道:「在下此次奉掌門師兄之命,來到福建,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師太會商。此事有關中原武林氣運,牽連我五嶽劍派的盛衰,實是非同小可之舉。待大事商定,其餘救人等等,那只是舉手之勞。」定靜師太道:「那不知是何大事?」鍾鎮道:「那便是在下適才所提,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之事了。」
鍾鎮說道:「鄧師弟和高師弟久慕師太劍法是恆山派第一……」定靜師太搖頭道:「不對,我劍法不及掌門師妹,也不及定逸師妹。」鍾鎮微笑道:「師太不須過謙。我兩位師弟素仰英名,企盼見識見識師太神妙的劍法,以致適才救緩來遲,其實絕無惡意,我們在這裏謝過,師太請勿怪罪。」定靜師太心意稍平,見三人都站起來抱拳行禮,便也合什還禮,道:「好說。」鍾鎮待她坐下,說道:「我五嶽劍派結盟之後,同氣連枝,原是不分彼此。只是近年來大家見面的時候少,好多事情又沒聯手共為,致令魔教坐大,氣焰日甚。」
當下閃身進了那屋,只見廳堂中有一人持刀而立,三個女子給綁住了,橫劍臥在他腳邊。令狐冲一躍而前,手起一劍,直刺其喉。那人尚未驚覺,已然送命。令狐冲不禁一呆:「我這一劍怎地如此快法?手剛伸出,劍尖已刺入了他咽喉?」
出得門來,金風撲面,定靜師太熱辣辣的臉上感到一陣清涼,尋思:「那姓鍾的說道:魔教在廿八舖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弟子們都失陷在那裏。不知此言有幾分真,幾分假?」她踽踽獨行,其時月亮將沉,一條長長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竟是說不出的淒涼。走出數丈後,忽地停步,心想:「憑我一人之力,說什麼也不能救出眾弟子了。古來英雄豪傑,無不能屈能伸。我何不暫且答允了那姓鍾的?待眾弟子獲救之後,我立即自刎以謝,教他落一個死無對證。就算他怪我食言,一應污名,都由我定靜承擔便了。」要知武林中成名的人物若是憑一時剛勇,決絕任性,那是十分常見,但要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卻是為難得多了。
他悄悄推門出來,在屋簷下挨著向前,走出十餘丈後,見一座土地廟側有一株極高的槐樹,枝葉茂盛,若是攀到樹頂,鎮上有甚麼事十之八九能瞧得見,當即縱身而上,右手抓住了一條樹幹,翻身上樹,爬到最高的一根橫枝上坐下。但聽得四下裏更無半點聲息。他越是等得久,越知其中必有蹊蹺,黃風寨先行的嘍囉來了這麼久,大頭子還沒到來,難道是派幾名嘍囉先來通風報信,好讓鎮上百姓逃個一空麼?
定靜師太其時和儀琳站在門口,見高克新以嵩山點穴手法點在令狐冲身上,他竟然是若無其事,不由得又驚又喜,心想此人武功高強若斯,這一次嵩山派那些乘人之危的傢伙非吃虧不可。高克新見一指點他不到,心下甚是奇怪,當即第二指又再點出,這一次勁貫食指,用上了十成力。令狐冲哈哈一笑,跳了起來,笑著罵道:「你奶奶的,在老子腰裏摸啊摸的,想偷銀子麼?你這傢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卻何以不學好?」高克新心想這人倒有些古怪,當下更不思索,左手一翻,便抓住了令狐冲的右腕,向右一甩,要將他拉倒在地。不料手掌一和他手腕相觸,只覺自己內力從掌心中傾瀉而出,再也收束不住,驚怖之下,想要大叫,可是張大了口,卻發不出半點聲息。原來令狐冲練成「吸星大法」後,自己雖不存心使用,卻自然而然具有吸取旁人功力的大能,倘若對方不運內力,只是和他親近拉手,又或是如他適才和儀琳援手同行,那便不致吸人內力,但只要對方運力加於其身,運多少內力,便有多少給他吸了過去。唯一辦法只有立即不運內力,倘若令狐冲並非存心吸他功力,內力便可停止不洩,否則愈是用力掙扎,內力失得愈快。
直等了大半個時辰,才隱約聽到人聲,卻是嘰嘰喳喳的女子聲音,令狐冲凝神聽得幾句,便知是恆山派的眾弟子到了,心想:「她們怎地這時候方到?是了,她們日間定是在山野中休息過了。」耳聽得她們到仙安客店打門,又到另一家客店打門,那家南安客店和那土地廟相距較遠,這些尼姑女人們進了客店後幹些什麼,說些甚麼,令狐冲便聽不到了。他心下隱隱覺得:「這多半是魔教人眾安排下的一個陷阱,專讓恆山派眾人上鉤。」當下他仍是隱身樹上,靜待其變。
鍾鎮背靠牆壁,險上已無半點血色,說道:「江湖上盛傳魔教前任教主復出,你…你…便是任教…任我行麼?」令狐冲笑道:「他奶奶的什麼任我行,任你行,本將軍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吳官諱天德的便是。你們卻是什麼崗,什麼寨的小毛賊啊?」鍾鎮雙手一拱,道:「閣下東山復起,鍾某自知不是敵手,後會有期。」身子突然縱起,破窗而出。高克新跟著躍出,餘人一一從窗中飛身出去,滿地長劍,誰也不敢去拾。令狐冲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作勢連拔數下,那把刀始終拔不出來,說道:「這刀真是銹得厲害,明兒得找個磨剪刀的給打磨打磨。」
過了良久,見到儀清等七人出來點燈,大街上許多店舖的窗戶中都透了燈光出來,又過一會,忽聽得東北角上有個女子聲音大叫:「救命!」令狐冲吃了一驚,心想:「啊喲不好,恆山派的弟子中了魔教毒手。」他料知魔教既是如此大張旗鼓的佈置下一切,絕非戕害一兩名女弟子便感心足,定是另有重大圖謀,當即從樹上一躍而下,落到了土地廟的屋頂,展開輕功,從屋頂上向東北角奔去。這廿八舖的房舍都是一間連著一間,這時他內力何等了得,輕功雖然不佳,但一口清氣提起,在屋頂之上奔行,不但迅捷異常,抑且並無半點聲息,霎時間便到了那女子呼救之處的屋外。他沿著牆壁輕輕落下地來,從窗縫中向內張去,屋內一片漆黑,並無燈火。但過得半晌,便只見七八名漢子貼牆而立,一個女子站在屋手中間,大叫:「救命,救命,殺了人哪!」令狐冲只見到她的側面,但見她臉上神色甚是淒厲,這番情景,顯然是候人前來上鉤。
鍾鎮等跟著躍下,他向西走去,說道:「在下引路。」走出數十丈後折而向北,來到那家仙安客店之前,推門進去,說道:「師太,咱們便在這裏詳商對策。」他兩名師弟一個叫做「神鞭」鄧八公,另一個叫「錦毛獅」高克新,三人引著定靜師太走進一間寬大的上房之中,點上了蠟燭,分賓主坐下。弟子們獻上茶後,退了出去,高克新便將房門關上了。
定靜師太合什道:「吳將軍,咱們去救了幾個女徒兒出來如何?」令狐冲料想鍾鎮等人一去,再也無人抵擋得住定靜師太的神劍,說道:「本將軍要在這裏喝幾碗酒,老師太,你陪不陪我?」儀琳聽他又提到喝酒,心想:「這位將軍若是遇到令狐大哥,二人倒是一對酒友。」妙目向他偷看過去,卻見這將軍的目光也在向她凝望,臉上微微一紅,便低下了頭。定靜師太道:「恕貧尼不會喝酒,將軍,少陪了!」合什行禮,轉身而出。儀琳跟著出去,將出門口時忍不住轉頭又向他瞧了一眼,只見他起身找酒,口中說道:「他奶奶的,這客店裏的人都死光了,這會兒還不滾出來。」她心中想道:「黑暗之中,聽他口音依稀有些兒像令狐大哥,只是這位將軍出口粗俗,每一句話都帶個他甚麼的,那及令狐大哥斯文有禮?我……我居然會這樣胡思亂想,唉,當真……」
她長嘆了一聲,回過身來,緩緩向仙安客店走去,忽聽得長街彼端有個男子的聲音大聲吆喝:「喂,店小二,快開門來,本將軍趕了一夜路,可要喝酒住店了。」正是昨日在仙霞嶺上所遇那個泉州府參將吳天德的聲音。定靜師太一聽,便如一個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條大木材。
令狐冲心下微有歉意,拖開死屍,低頭一看,果見地下所臥的三個女子中有儀琳在內,伸手探了探她鼻息,覺得她呼吸調勻,除了昏迷不醒之外並無他礙,當即走到灶下,取了一勺冷水出來,潑了少許在她臉上。過得片刻,儀琳嚶嚀一聲,醒了轉來,她初時不知身在何地,微微睜開眼睛,突然省悟,當即一躍而起,想去摸身邊長劍時,才知手足被縛。險險又復跌倒。
定靜師太道:「照你說來倘若我恆山派不允與貴派合併,嵩山派對恆山眾弟子失陷之事,便要袖手旁觀了?」鍾鎮道:「話可也不是這麼說。在下奉掌門師兄之命,趕來跟師太商議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未得掌門師兄的命令,在下可不敢胡亂行事,師太莫怪。」定靜師太氣得臉都白了,冷冷的道:「兩派合併之事,貧尼可作不得主,就算是我答允了,我掌門師妹不允,也是枉然。」鍾鎮將上身移近尺許,低聲道:「只須師太答允了,到時候定閒師太非允不可。自來每一門每一派的掌門,十之八九由最長的弟子執掌,師太論德行、論武功、論入門先後,原當執掌恆山門戶才是……」
令狐冲心道:「大王爺到啦,只是人數卻恁地寥寥?」耳聽得那四匹馬馳到了大街之上,馬蹄鐵和青石板相擊,發出錚錚之聲。一人大聲叫道:「廿八舖的肥羊們聽著,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通通站在大門以外,在門外的不殺,不出來的一個個給砍了腦袋。」一路呼喝,一路在大街上奔馳過來。令狐冲從門縫中向外一張,但見四人都是身穿黃色勁裝。四匹馬風地而過,見到的只是背影。令狐冲心念一動:「不對了,這四人騎在馬上的神態,顯是武功甚高,一個強盜窩中的小嘍囉,怎會有如此人物?」
令狐冲縱上屋頂,弓著身子跟去,正行之間,忽聽得前面屋上有衣襟帶風之聲,急忙在屋脊邊一伏,便見十來名漢子互打手勢,分別在一座大屋的屋脊邊伏下,和令狐冲藏身之處相距不過數丈。令狐冲溜著牆輕輕下來,只見定靜師太率領著三名弟子正向這裏趕來。令狐冲心道:「不好,這是調虎離山之計。留在南安客店中的那些小尼姑可要糟糕。」遙遙望見幾個人影向南安客店急奔過去,正想趕去看個究竟,忽聽得屋頂上有人低聲說道:「待會那老尼姑過來,你們七人在這裏纏住他。」這聲音正在他頭頂之上,令狐冲只須一移動身子,立時便給發覺,只得便在牆角後貼牆而立。
高克新呆了一呆,猶如遇到皇恩大赦,向後縱開,只覺全身軟綿綿的恰似大病初癒,叫道:「吸星大法,吸……吸星大法!」聲音嘶啞,充滿了驚怖之意。鍾鎮、鄧八公和嵩山派諸弟子同時躍將起來,齊問:「什麼?」高克新道:「這…這人會使……吸星大法。」但見青光亂閃,鏘鏘聲響,各人長劍一齊出鞘,神鞭鄧八公手握的卻是一條軟鞭。鍾鎮劍法最快,寒光一顫,劍尖便已疾刺令狐冲咽喉。
當高克新張口大叫之時,令狐冲便料到嵩山派諸人定是一擁而上,向自己鑽刺,眼見眾人長劍出手,當即取下腰刀,連刀帶鞘當作長劍使用,手腕抖動,向各人手背上點去。但聽得嗆啷、嗆啷響聲不絕,長劍落了一地。鍾鎮武功最高,手背上雖給他刀鞘頭擊中,長劍卻不落地,驚駭之下,向後躍開。其中鄧八公最為狼狽,鞭柄脫手,那軟鞭卻倒捲上來,捲在他頭頸之中,箍得他氣也透不過來。
過不多時,聽得外面聲響,一個女子尖聲喝道:「什麼人在這裏?」令狐冲在過仙霞嶺時,曾和這個急性子的小尼姑說過許多話,知道是儀和到了,心想:「你這人魯莽暴躁,這番又非變成一隻大粽子不可。」只聽得儀和又叫:「儀清師妹,你們在這裏麼?」接著砰的一聲,大門被人踢開,儀和等人兩個一排,並肩齊入。但見她七人一進門後,每兩人便使開劍花,分別罩住左右,以防敵人從暗中來襲,劍法綿密,敵人若要偷襲,幾乎絕不可能,料知那是恆山派事先教練好的一種防身之技。第七人卻是倒退入內,使劍護住後路。屋中眾人屏息不動,直等七人一齊進屋之後,那女子又展開青布,將七人都迷倒了。
殊不知他自練成了任我行所傳的「吸星大法」之後,桃谷六仙。不戒和尚、黑白子等人留在他體內的真氣盡為其用,內功之強,直已到了連他自己也難以想像的境地。以此內力將「獨孤九劍」的劍法使將出來,自是威力無儔,這「吸星大法」的厲害之處,是令人在不知不覺中吸取敵人的內力,不知不覺間增長自己的功行。令狐冲原意是這一劍刺去,敵人舉刀一封,長劍便刺他雙腿「環跳穴」,教他栽倒在地,然後救人,不料對方竟無絲毫招架還手的餘暇,一劍便制了抽死命!
定靜師太長眉一軒,道:「貧尼在恆山派中乃是閒人,素來不理白雲庵庵內庵外之事。鍾師兄所提的大事,該當去跟我掌門師妹說才是。眼前最要緊的,乃是設法將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們救將出來。其餘種種,儘可從長計議。」鍾鎮微笑道:「師太放心,這件事既教嵩山派給撞上了,恆山派的事便是我嵩山派的事,說什麼也不能讓貴派諸位師妹們受委屈吃虧。」定靜師太道:「那是多謝了。但不知鍾兄有何高見?有何把握說這一句話?」鍾鎮微笑道:「師太親身在此,恆山派第二高手,難道還怕了魔教的幾名妖人?再說,咱們師兄弟和幾名師侄,自也當盡心竭力,倘若仍是奈何不了魔教中這幾個二流腳式,嘿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話了。」定靜師太聽他說來說去,始終不著邊際,心下又是焦躁,又是氣惱,站起身來,說道:「鍾兄這般說,自是再好不過,咱們這便去吧!」
這樣偌大一座鎮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萬籟俱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有四匹馬從西南方向廿八舖急馳而來。
令狐冲找到了酒,將嘴就在酒壺上喝了半壺,心想:「這些尼姑、婆娘、姑娘們就要回來,嘰嘰喳喳,囉囉唆唆的說個沒完,一個應付不當,那可露了馬腳,還是溜之大吉的為好。這些人一個個的救醒,總得花上小半個時辰,肚子可餓得狠了,先得找些吃的。」將一壺酒喝乾,走到灶下,只見鑊中正煮一大鑊熱騰騰的白米飯,聞那氣息,卻是煮得焦了,料想是鍾鎮等一夥人煮的,盛了一碗,一面低頭去吃,一面到處找尋菜餚。只吃得幾口,忽聽得遠遠傳來儀琳尖銳的叫聲:「師伯,師伯,你在那裏?」聲音大是惶急。令狐冲左手端著飯碗,急衝出去,循聲而前,只見儀琳和兩個年輕姑娘站在長街之上,大叫:「師伯,師父!」令狐冲問道:「怎麼啦?」儀琳道:「我去救醒了鄭師姐和秦師妹,師伯掛念著眾師姐,趕著去找尋。我們三人出來,可又……不知她老人家到那裏去啦。」
這是恆山劍法的精要之所在,也只有她如此數十年的修為,才能情神凝一,不讓有一枚暗器觸及肌膚。只是給暗器這麼一阻,那魔教七人卻逃得遠了。只聽得身後一人喝道:「恆山萬花劍法果然精妙絕倫,今日可教人大開眼界。」
令狐冲待定靜師太走遠,便去仙安客店外打門大叫:「你奶奶的,本將軍要喝酒睡覺,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開門?」定靜師太正在無法可施之際,聽得這位將軍的呼喝之聲,心下大喜,當即回來。儀琳當即迎了上去,叫道:「師伯!」定靜師太又是一喜,忙問:「剛才你在那裏?」儀琳道:「弟子給魔教妖人擒住了,是這位將軍救了我……」這時令狐冲已推開店門,走了進去。
儀琳、鄭萼、秦絹三人眼睜睜的望著他,臉上充滿了疑惑。令狐冲道:「他奶奶的,你們這許多師姊們,都給一個會放毒的婆娘迷倒了,給綁了放在這裏,只這麼一轉眼功夫,怎地都不見啦?」鄭萼道:「吳將軍,你見到我們那些師姊給迷倒在這裏的麼?」令狐冲道:「昨晚我睡覺發夢,親眼目睹,見到許多尼姑婆娘,橫七豎八的在這大堂上躺了一地,怎會有錯?」鄭萼道:「你……你……」她本想說你做夢見到,怎能作得準?但知他喜歡信口胡言,說是發夢,其實是親眼見到,當即改口道:「將軍,你想他們都到那裏去了啦?」令狐冲沉吟道:「說不定什麼地方有大魚大肉,她們都去大吃大喝了,又或者什麼地方做戲文,她們在看戲。」他招招手道:「你們三個小妞兒,最好緊緊跟在我身後,不可離開,要吃肉看戲,卻也不忙在一時。」
鍾鎮緩緩的道:「魔教有備而發,咱們貿然前去,若是一個疏虞,說不定人還沒救出來,先著了他們的道兒。依在下之見,還是計議定當,再去救人,較為妥善。」定靜師太無奈,只得又坐了下來,道:「願聽鍾兄高見。」
令狐冲無奈,只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之上,倒酒獨酌,但聽得鎮上人聲漸靜,喝得三碗酒後,什麼「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頭沒有?」什麼「大寶,小寶,快走,強盜來啦!」這些惶急驚怖的聲音,一個個都消失了,鎮上無半點聲息。
跟著于嫂率領六人進屋,又被迷倒,前後二十一名恆山女弟子,盡數昏迷不醒,給綁縛了置在屋角之中。隔了一會,那女子又大叫:「救命,救命!」卻不見再有恆山派的人到來,只見屋角一個老者打了幾下手勢,眾人從後門悄悄退了出去。
定靜師太心想到底這些女弟子們給擒到了何處,自己沒有分毫頭緒,而且憑一己之力無論如何是救她們不出來了,小不忍則亂大謀,眼前只好忍氣吞聲,受這姓鍾的一些閒氣,總是將這些弟子們救脫虎口,最為要緊,當下點了點頭,一躍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