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舊版)》目錄

第六十一回 師門恩怨

第六十一回 師門恩怨

勞德諾急忙迴劍招架,可是只架得開刺向自己的胸膛的一劍,嗤嗤聲響,恆山派的六柄長劍,已在他衣衫上劃了六道口子,每一道口子都有二三尺長。總算恆山弟子並沒想取他性命,每一劍都是及身而止,只有鄭萼功夫較淺,出劍輕重拿捏不準,劃破他右臂袖子之後,劍尖又刺入他右臂肌膚半寸。勞德諾大驚之下,急向後躍,拍的一聲響,從他懷中掉下一本冊子。日光照耀之下,人人瞧得清楚,只見冊子上寫著「紫霞秘笈」四字。
岳靈珊如此審犯人般對付令狐冲,恆山派群弟子早已聽得忿忿不平,待聽她如此說,便有幾個人齊聲叫了出來:「胡說八道!」「甚麼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這裏有甚麼和尚了?」「你自己才不三不四!」岳靈珊手持劍柄,大聲道:「你們是佛門弟子,糾纏著一個大男人,跟他日夜不離,那還不是不三不四?呸!好不要臉!」恆山群弟子大怒,刷刷刷之聲不絕,七八人都拔出了長劍。岳靈珊一按劍上簧扣,刷的一聲,長劍也已出鞘,叫道:「你們要倚多為勝,殺人滅口,儘量上來,岳姑娘怕了你們,也不是華山門下弟子了!」
令狐冲道:「這種化緣。恐怕你們從來沒化過,法子有點兒小小不同。你們進白剝皮家後,臉上用帕子蒙了起來,跟他化緣之時,也不用開口,見到金子銀子,隨手化了過來便是。」鄭萼笑道:「要是他不肯呢?」令狐冲道:「那就太也不識抬舉了。恆山派門下英傑,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士,旁人便是用八人大轎來請,輕易也請不到你們上門化緣,是不是?白剝皮只不過是一個小小鎮上的土豪劣紳,在武林中有甚麼名堂位份?居然有一十五位恆山派高手登門造訪,大駕光臨,那不是給他臉上貼金麼?他倘若當真瞧你們不起,那也不妨跟他動手過招,比劃比劃。且看是白剝皮的武功厲害,還是咱們恆山派鄭師妹的拳腳了得。」
令狐冲邁步走出福威鏢局,只見一群尼姑、婦女站在大門之外,正是恆山派中那批女弟子,鄭萼和儀和二人手持拜盒,走在前面,當是到鏢局來拜會岳不群、岳夫人,令狐冲一怔,急忙轉過頭來,不讓她們見到,但已和鄭萼她們打了個照面,好在儀琳一直在後,沒見到他面目,鍾鎮等三人出來時,鄭萼卻是認得他們,不禁一怔,停住了腳步。令狐冲心想:「這批尼姑、姑娘們既知我師父在此,自當前來拜會,有我師父、師娘照料,她們也不會吃虧了。」他不願給儀琳見到,斜刺裏便欲溜走。鍾鎮、鄧八公、高克新兵刃一齊出手,攔在他的面前,喝道:「你還想逃嗎?」這時岳不群、岳夫人和華山派眾弟子都來到門前,要看令狐冲如何對付鍾鎮等三人。令狐冲笑道:「我沒兵器,怎樣打法?」岳靈珊刷的一聲,拔劍出鞘,叫道:「大……」想將長劍擲將過去。岳不群左手兩指一伸,搭在她劍刃之上,搖了搖頭。岳靈珊急道:「爹!」岳不群又搖了搖頭。這一切全瞧在令狐冲眼裏,不由得心中大慰,心想:「小師妹對我畢竟還有昔日之情。」突然之間,好幾個人驚呼起來。
于嫂道:「師妹你瞧。」將那紙捲遞給了儀清。儀清接了過來,讀道:「余與定逸師妹,被困龍泉鑄劍谷。」又道:「這是掌門師尊的……的血書。她老人家怎地到了龍泉?」儀真道:「咱們快去!」儀清道:「不知敵人是誰?」儀和道:「管他是什麼兇神惡煞,咱們急速趕去。便是要死,也和師父死在一起。」儀清為人穩重,心想:「師父和師叔武功何等了得,尚自被困,咱們這些人趕去,只怕無濟於事。」拿著血書,走到岳不群身前,躬身說道:「岳師伯,我們師父來信,說道:『被困於龍泉鑄劍谷。』請師伯念在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之誼,設法相救。」
傍晚時分,在一個山坡上遙遙望見一個大鎮,屋宇鱗比,少說也有七八百戶人家。眾人到鎮上吃了飯,將賣馬錢會了鈔,已沒剩下多少。鄭萼興高采烈,笑道:「明兒咱們再賣一匹。」令狐冲低聲道:「你到街上打聽打聽,這鎮上最有錢的財主是誰,最壞的壞人是誰。」鄭萼點點頭,拉了秦絹同去。過了小半個時辰,回來說道:「本鎮只有一個大財主,姓白,外號叫做白剝皮,又開當舖,又開米行。這人外號叫做白剝皮,想來為人也好不了。」令狐冲笑道:「今兒晚上,咱們去跟他化緣。」鄭萼道:「這種人最是小氣,只怕化不到什麼錢米。」令狐冲微笑不語,隔了一會,說道:「大夥兒上路吧。」
儀和怒道:「這位令狐大俠見義勇為,急人之難,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那像你們這種自居豪傑,其實卻是臨難苟免的偽君子!」岳不群外號叫作「君子劍」,華山門下最忌的便是「偽君子」這三字。勞德諾聽她言語中顯在譏諷師父,刷的一聲,長劍出鞘,直指儀和的咽喉。這一招正是華山劍法中的妙著「有鳳來儀」。儀和沒料到他竟會突然出手,不及拔劍招架,劍尖已及其喉。一聲驚呼,寒光閃動,七柄長劍已齊向勞德諾襲來。
岳靈珊冷笑道:「不問你要,卻問誰要?我問你,那件袈裟,是誰從林家舊宅中搶去的?」令狐冲道:「是嵩山派的兩個傢伙,一個叫作什麼『白頭仙翁』卜沉,一個叫『禿鷹』沙天江。」岳靈珊道:「這姓卜姓沙的兩個傢伙,是給誰殺了的?」令狐冲道:「是我。」岳靈珊道:「那件袈裟,又是誰拿了?」令狐冲道:「是我。」岳靈珊道:「那麼拿來!」
令狐冲從十四名女弟子間走將出去。第一劍揮出,高克新長劍落地,第二劍揮出,鄧八公軟鞭繞頸,第三劍噹的一聲,擊在鍾鎮的劍刃之上。鍾鎮知他劍法奇幻,自己絕非其敵,但見他站立不定,正是要憑內力將他兵刃震飛,是以這一劍揮去之時,運足了內勁,但雙劍只一碰,只覺自身內力從劍刃上突然急瀉而出,竟是收束不住。令狐冲卻是情神為之一振,卻原來他的吸星大法在不知不覺間功力日深,不須肌膚相觸,只要對方運起內勁攻來,這內力便會通過兵刃而傳了過來。
眾弟子搶到馬匹,嘻嘻哈哈,嘰嘰喳喳,大是興奮。大家貪新鮮,都躍到官馬之上,疾馳一陣。中午時分,來到一處市鎮上打尖,鎮民見一群女子尼姑帶了大批馬匹,其中卻混著一個男人,無不大為詫異。吃過素餐粉條,儀清取錢會帳,低聲道:「令狐師兄,咱們帶的錢不夠了。」令狐冲道:「鄭師妹,你和于嫂牽一匹馬去賣了,回來再想法子。」鄭萼答應了,牽了馬和于嫂到市上去賣。眾弟子掩嘴偷笑,均想:「于嫂倒也罷了,鄭萼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在市上賣馬,那可也希見得很。」但鄭萼聰明伶俐,能說會道,來到福建沒多日,天下最難講的福建話居然已給她學會了幾百句,不久便賣了馬,拿了錢來付帳。
岳不群、岳夫人等不知恆山派與鍾鎮等在廿八舖中曾有一番過節,突見雙方動手,都是大為驚奇,眼見恆山派眾女弟所結劍陣甚是奇妙,廿一個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風中飄動,廿一柄長劍寒光閃閃,蘊藏著無限殺機。令狐冲嘴道:「妙極!這劍陣結得精采之至!」他所學的「獨孤九劍」,要旨所在便是專找對方武術招數中的破綻空隙,而自己的劍式卻無定法,乃至戰無不勝,所謂「以無招破有招」,此刻見到恆山劍陣凝式不動,七柄劍既攻敵,復自守,七劍連環,絕無破綻可尋,不由得大為讚嘆。原來這恆山劍陣以靜制動,既然一動不動,便無破綻可尋,宛然亦有「以無招破有招」之妙詣。恆山高手定靜、定閒、定逸三師太,武功中獨到之處,便是在這「靜、閒、逸」三字。只是這劍陣必須七人連使,同時以之制敵,必須頃刻間立即成陣,若是遇到一等一的高手,陣腳一亂,那便難免潰敗了。
令狐冲道:「咱們快去騾馬市上買馬,不用還價,這裏有銀子。」將參將吳天德的金銀都取了出來。當下眾人趕到驃馬市上,見馬便買。但畢竟少了五匹,十個身量較輕的女弟子便二人共騎,出福州北門,向北飛馳。奔出十餘里,只見一片草地上有百餘匹馬放牧,看守的是六七名兵卒,當是軍營中的官馬。令狐冲道:「去把馬搶過來!」于嫂道:「這是軍馬,只怕不妥。」令狐冲道:「救人要緊,是皇帝的御馬也搶了,管他甚麼妥不妥。」
鍾鎮向兩名師弟打個手勢,三人各挺兵刃,向令狐冲衝過去。三人均知此人不除,後患無窮,何況兩番失手在他劍底,乘他突然昏迷,正是誅卻此人的良機。
鄧八公低聲道:「咱們去吧,日後再找回這場子。」鍾鎮將手一揮,大聲道:「魔教妖人,你使這種陰毒絕倫的妖法,那是與天下英雄為敵。姓鍾的今日不是你對手,可是我正教的千千萬萬好漢,絕不會屈服於你妖法的淫威之下。」朗聲道:「鄧師弟、高師弟,魔教巨妖復出,咱們稟告掌門人去。」說著轉過身來,向岳不群拱了拱手,說道:「岳先生,這個魔教妖人,跟閣下沒甚麼淵源吧?」岳不群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鍾鎮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放肆,說道:「真相若何,終當大白,後會有期。」帶著鄧高二人,逕自走了。
岳不群從大門的階石上走了下來,森然道:「令狐冲,你好,原來你學了任我行的吸星妖法。」令狐冲確是學了任我行這一項功夫,雖是無意中學得,但事實如此,無從置辯。岳不群厲聲道:「我問你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是!」岳不群道:「自今而後,你是正教死敵。今日你身上有傷,我不來乘人之危,第二次見面,不是我殺了你,便是你殺了我。」側身向眾弟子道:「這人是你們的死敵,那一個對他再有昔日的同門之情,那便自絕於正教門下。大家聽到了沒有?」眾弟子答道:「是!」
儀和一聲呼嘯,立時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長劍飛舞,將鍾鎮等三人擋住。這些女弟子各別武功並不甚高,但一結成陣法,攻者攻,守者守,十四個人便擋得住四五名一流高手。
岳不群接過書信,看了一眼,沉吟道:「尊師和定逸師太怎地會到浙南來?她二位武功卓絕,怎生會被敵人所困,這可奇了?這通書信,可是尊師的親筆麼?」儀清道:「確是我師父親筆。只怕她老人家已受了傷,倉卒之際,醮血書寫。」岳不群道:「不知敵人是誰?」儀清道:「多半是魔教中人,否則敝派也沒什麼仇敵。」岳不群斜眼向令狐冲瞧去,緩緩的道:「說不定是魔教妖人假造書信,誘你們去自投羅網。妖人鬼計層出不窮,不可不防。」儀和最是心急,朗聲叫道:「師父有難,事情急如星火,咱們快去救援要緊。儀清師妹,咱們速速趕去,岳師伯沒空,多求也是無用。」儀真也道:「不錯,若是遲到了一刻,那可是千古之恨。」眾人見岳不群推三阻四,不講江湖義氣,都是心頭有氣。
令狐冲心想:「此言有理。難道這件袈裟又給人偷去了?」心中一急,背上登時出了一身冷汗,說道:「既是如此,其中必有別情。」將衣衫抖了一抖,道:「我全身衣物,俱在此處,你若是不信,儘可搜搜。」岳靈珊又是一聲冷笑,道:「你這人精靈古怪,拿了人家物事,難道會藏在自己身上?再說,你手下這許多尼姑和尚,不三不四的女人,那一個不會代你收藏?」
只聽得兩個少女同時尖聲叫了起來,一個叫:「吳將軍!」一個叫:「令狐大哥!」叫「吳將軍」的乃是鄭萼。適才令狐冲擊退三人所使手法,與在廿八舖客店中對付這三人時所用劍招一模一樣,連高克新也茫然失措,鄧八公險些窒息,鍾鎮又驚又怒的神情也是殊無二致。當日鄭萼親眼見到令狐冲如此出招,他雖容貌衣飾已然大變,還是立即認了出來。另一個叫「令狐大哥」的卻是儀琳。她本來和儀真、儀質等六位師妹結成劍陣,圍住鄧八公。使這劍陣時每個人皆是全神貫注,雙目釘住敵人,絕不斜視,不但釘住敵人身子,而且目中所見,只是他身上一處要害,視頭則只見其頭,視胸則只見其胸,連敵人別處肢體都無法瞧見,其餘旁人自然更加無法見到了。所以直至劍陣散開,她才見到令狐冲,睽別經年陡然相遇,儀琳全身大震,險險暈了過去。
突然之間,遠遠傳來馬蹄聲響,一騎馬自南方疾馳而來,正是來自于嫂、儀和她們一十五人的去路,但她們去時並未乘馬,難道出了甚麼事了?眾人都站了起來,向馬蹄聲來處眺望,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令狐冲,令狐冲!」令狐冲一聽,心頭大震,那正是岳靈珊的聲音,叫道:「小師妹,我在這裏。」儀琳身子一頓,臉色蒼白,退開了一步。
岳靈珊哼了一聲道:「拿來!」伸出了右手,令狐冲有氣沒力的道:「甚麼?」岳靈珊道:「到這時候還在裝腔作勢,能瞞了我麼?」突然提高嗓子,叫道:「拿來!」令狐冲搖頭道:「我不明白。你要甚麼?」岳靈珊道:「甚麼?林家的辟邪劍譜!」令狐冲大奇,道:「辟邪劍譜?你怎會向我要?」
令狐冲左手一揮,止住恆山群弟子,嘆了口氣道:「你始終見疑,我也是無法可想。勞德諾呢?你不問問他?他既會偷紫霞秘笈,說不定這件袈裟,也是給他盜去了?」岳靈珊大聲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岳靈珊喝道:「好,那你上來取我性命便是!你精通了林家的辟邪劍譜,我本來就不是你的對手!」令狐冲道:「我…我怎會傷你?」岳靈珊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你不殺了我,我怎能去陰世見著他?」令狐冲又驚又喜,道:「勞德諾他…他給師…師…給你爹爹殺了?」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華山門下除了自己之外,要數他武功最強,若非岳不群親自動手,旁人也除不了他,此人害死陸大有,自己恨之入骨,聽說已死,倒是一件喜事。岳靈珊冷笑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你殺勞德諾,為何不認?」令狐冲奇道:「你說是我殺的?倘若是我殺的,卻也不用不認,此人早就死有餘辜,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岳靈珊大聲道:「那你為什麼又要害死八師哥?他…他可沒得罪你什麼啊,你…你好狠心!」
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兵刃相交之聲叮噹不絕,眼睜一線,見到儀琳的臉蛋上滿是焦慮的神色,口中在喃喃唸佛:「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登時想起那日在衡山城外,自己受傷之後,她也是如此關懷,如此全神貫注的為自己禱祝,只是當時只有他二人在荒郊之中,今日四周卻不知有多少人,心想儀琳小師妹向來顧慮甚多,何以忽然如此大膽?再向她臉上瞧去,突然之間,心下省悟:「只因她全心全意的只關懷我一人的生死安危,她早忘了自己,也早忘了周遭另有旁人。什麼男女之嫌,出家人和俗家人之別,她是半點也想不到了。」
岳不群初時原有替雙方調解之意,只是種種事端皆是大出意料之外,既不知雙方何以結怨,又對嵩山、恆山雙方均生反感,心想暫且袖手旁觀,靜待其變。眼見恆山派的十四女弟子守得極是嚴密,鍾鎮等連連變招,始終無法攻近,高克新一個大意,攻得太前,反給儀清在大腿上刺了一劍,傷勢雖然不重,卻也已鮮血淋漓,甚是狼狽。
勞德諾臉色大變,急欲上前搶還。令狐冲叫道:「阻住他!」儀和這時已拔劍在手,刷刷刷連刺三劍。勞德諾舉劍架開,卻進不得一步。岳靈珊道:「爹,這本秘笈,怎地在二師哥身上?」令狐冲大聲道:「勞德諾,六師弟的性命,是你害的,是不是?」那日華山絕頂,六弟子陸大有被害,「紫霞秘笈」失蹤,始終是一絕大疑團,不料此刻恆山女弟子割斷了勞德諾衣衫的帶子,又劃破了他口袋,這本華山派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竟然掉了出來。
令狐冲真相既顯,已然無法隱瞞,笑道:「你奶奶的,你這三個傢伙太不識好歹,恆山派眾位師太饒了你們一命,你們居然恩將仇報。本將軍可實在太瞧著不順眼了。我…我…」說到這裏,突然腦中一暈,眼前發黑,咕咚倒地。
令狐冲一回頭,只見儀琳一雙妙目正注視著自己,微微一笑,說道:「小師妹,你不贊成麼?」儀琳避開他眼光,低聲道:「我不知道。你說該這麼做,我…我想總是不錯的。」令狐冲道:「那日我想吃西瓜,你不也曾去田裏化了一個來嗎?」儀琳臉上一紅,想起了當日和他在曠野共處的那段時光,便在此時,天際一個流星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一閃而過。令狐冲道:「你記不記起心中許願的事?」儀琳低聲道:「怎麼不記得?」她轉過頭來,說道:「令狐大哥,這樣許願真的很靈。」令狐冲道:「是嗎?你許了甚麼願?」儀琳低頭不語,心中想:「我許過幾千幾百個願,盼望能再見你,終於又見到你了。」
華山派眾人見到這等情景,盡皆詫異。岳不群心想:「恆山派向來戒律精嚴,可是這些女弟子不知如何,竟給令狐冲這無行浪子迷得七顛八倒,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不避男女之嫌,叫大哥的叫大哥,呼將軍的呼將軍。這小賊幾時又做過將軍了?當真是昏天黑地,一塌胡塗。怎地恆山派的前輩也不管管?」
儀清向岳不群、岳夫人躬身說道:「既是如此,晚輩等告辭。」儀和氣忿忿的道:「這種人跟他客氣什麼?徒然多費時刻,哼,全無義氣,浪得虛名!」于嫂喝道:「師妹,別多說啦!」
他這麼一說,眾人都笑了起來。群弟子中也有幾個老成持重如儀清等人,心下隱隱覺得不妥,暗想恆山派戒律精嚴,戒偷戒盜,這等化緣,未免犯戒,但儀和、鄭萼等已然快步而去,那些心下不以為然的,也已來不及再說甚麼。
于嫂走到令狐冲跟前,問道:「令狐大俠,覺得怎樣?」令狐冲咬牙道:「我……我師弟給他害死了,可惜追他不上。」只見岳不群及眾弟子都轉身入內,掩上了鏢局大門,心想:「師父的大弟子學了魔教的陰毒武功,二弟子又是個戕害同門,偷盜秘本的惡賊,難怪他老人家氣惱!」說道:「尊師被困,事不宜遲,咱們火速去救人要緊。勞德諾這惡賊,遲早會撞在我手裏。」于嫂道:「你身上有傷,如此…如此…唉,我不會說…」她是傭婦出身,此時在恆山派中身份雖已不低,但知識有限,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
令狐冲胸口猶如給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一晃,本來岳不群對他十分嚴厲,但岳夫人和岳靈珊始終顧念舊情,沒令他難堪,此刻聽她如此說,不禁淒然道:「是,我已給逐出華山門牆,無福再叫師父、師娘了。」岳靈珊道:「你既知不能叫,又掛在嘴上幹甚麼?」令狐冲垂頭不語,心如刀割。
勞德諾道:「胡說八道。」突然間一矮身,向左疾衝,闖入了一條小胡同中,飛奔而去。令狐冲氣憤填膺,發足追去,只奔出幾步,身子一晃,倒在地下。儀琳和鄭萼奔過去將他扶起。岳靈珊將冊子拾了起來,交給父親,道:「爹,原來是二師哥盜了去的。」岳不群臉色鐵青,接過來一看,果然便是本派歷祖相傳的內功秘笈,幸喜書頁完整,未遭損壞,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拿了去做人情。」儀和口舌上不肯饒人,大聲道:「這才叫同流合污呢!」
令狐冲本已軟弱不堪,聽了這幾句話,只覺雙膝無力,噹的一聲,長劍落地,身子慢慢垂了下去。儀和站在其旁,伸臂托在他右脅之下,說道:「岳先生,這中間必有誤會,你沒查問明白,便如此絕情,那可忒也魯莽了。」岳不群道:「有甚麼誤會?」儀和道:「我恆山派眾人為魔教妖人所辱,全仗這位令狐吳將軍援手。他倘若是魔教教下,怎會來幫我們去和魔教為難?」她聽儀琳叫他「令狐大哥」,岳不群又叫「令狐冲」,自己卻只知道他是「吳將軍」,只好兩個名字一起叫了。岳不群道:「魔教妖人鬼計多端,你們可別上了他的當。貴派眾位南來,是那一位師太為首?」他想這些年輕的尼姑、姑娘們定為令狐冲的花言巧語所惑,只有見識廣博的前輩師太,方能識破他的奸計。儀和道:「師伯定靜師太,不幸為魔教妖人所害。」岳不群和岳夫人都「啊」的一聲,甚感驚惋。便在此時,長街彼端一個中年尼姑快步奔來,說道:「白雲庵信鴿有書傳到。」
令狐冲道:「至少得化五百兩銀子,最好是二千兩。」儀和大聲道:「啊,那…那…這白剝皮怎麼肯?」令狐冲道:「至少得化五百兩銀子,最好是二千兩。咱們自己使一千,餘下一千便分了給鎮上窮人。」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面面相覷。儀和道:「你…你是…是要咱們劫富濟貧?」令狐冲道:「是啊,咱們幾十個人,身邊湊起來也沒幾兩銀子,那可是窮得到了家啦,不去打劫富家來濟濟咱們這些貧民,那怎麼到得了龍泉鑄劍谷哪?」眾人聽到「龍泉鑄劍谷」五字,更無他慮,都道:「這就化緣去。」
適才出手向令狐冲偷襲的,便是鍾鎮。他劍法陰毒無比,所出招數,希奇古怪,人所難測,所以得了個「九曲劍」的外號。此人在嵩山派中也算得是一流高手,雖然劍法有些旁門左道,將嵩山派的劍法多加變化,專走陰損陰狠的路子,但逢敵多勝,又兼心思機靈,精明強幹,頗受掌門人左冷禪的重用。這次聽得令狐冲揭破他們嵩山派,意欲併吞四派的圖謀,當即乘其不備,忽施殺手,出手固是極毒,卻還是讓對方避了開去,而恆山派眾女弟劍陣一成,他武功雖強,可半點動彈不得,四肢百骸,只須那裏動上一動,料想便有一柄劍刺將過來。這七柄長劍未必都刺得著他,只須七柄劍中有一柄刺中,便已足送了他性命。
那中年尼姑走到于嫂面前,從懷中掏出二個小小竹筒,雙手遞將過去。于嫂接了過來,拔開竹筒一端的小木塞,倒了一個紙捲出來,展開一看,驚道:「啊喲,不好!」恆山派眾弟子一聽到白雲庵有書信到來,早就紛紛圍攏,眼見于嫂神色驚惶,忙問:「怎麼?」「師父信上說什麼?」
眾人眼見天色已黑,但想師父有難,原該不辭辛勞,連夜趕路的為是,當即出鎮向北。行不數里,令狐冲道:「行了,咱們便在這裏歇歇。」眾人在山畔一條小溪邊坐地休息。儀琳一直跟在令狐冲身旁,有時臉露微笑,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心事,卻始終沒跟令狐冲說什麼話,這時才道:「你……你傷口很痛吧?」令狐冲笑道:「不礙事。」閉目養神,過了大半個時辰,睜開眼來,向于嫂和儀和道:「你們兩位各帶六位師妹到白剝皮家去化緣,鄭師妹帶路。」于嫂、和儀和等心中奇怪,但還是答應了。
鍾鎮眼見僵持不下,己方全然落於下風,突然哈哈一笑,說道:「大家是自己人,開甚麼玩笑?我認輸好不好?」噹的一聲,擲劍下地。圍住他的七人以儀和為首。她見對方擲劍認輸,當即長劍一抖,收了轉去。不料鍾鎮左足足尖在地下長劍的劍身上一點,那劍猛地跳起。鍾鎮手指尖一碰劍柄,劍身如電,驀地刺出。
原來鍾鎮雖然自負,對岳不群也頗為忌憚,可不敢在福威鏢局中拔劍殺人,要將他引到鏢局之外再行動手。這句話正合令狐冲之意,他大聲叫道:「岳先生,你今後可得多加提防。魔教教主任我行復出,此人身有吸星大法,專吸旁人內力,他說要跟華山派為難。還有,嵩山派想併吞你華山派。你是彬彬君子,人家的狼心狗肺,卻是不可不防。」他此番來到福州,原是要向師父說這幾句話,說罷便即大踏步出門,鍾鎮等跟了出來。
儀琳撲將上去,將他扶起,急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見他肩頭、臂上,血如泉湧,急忙捲起他衣袖,取出本門治傷靈藥白雲熊膽丸塞入他的口中。鄭萼、儀真等取過天香斷續膠,替他搽上傷口。恆山眾大弟子既然認了他出來,個個感念他救援之德,當日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人人都已死於非命,不但慘死,說不定還會受賊子污辱,是以遞藥的遞藥,抹血的抹血,便在這長街之上,盡心替他敷治傷口,取布包紮。天下女子遇到這等緊急事態,自不免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圍住了議論不休,恆山派眾女弟雖是武學之士,卻也難免,或發嘆息,或示關心,或問何人傷我將軍,或曰兇手狠毒無情,言語紛紜,且雜「阿彌陀佛」之聲。
儀清道:「得罪了官府,只怕……」令狐冲大聲道:「救師父要緊,還是守王法要緊?去他奶奶的官府不官府!」儀和道:「正是。」令狐冲叫道:「把這些兵卒點倒了,拉了馬走。」他呼喚號令,自有一番威嚴。自從定靜師太逝世後,恆山派群弟子悽悽惶惶,六神無主,聽令狐冲這麼一喝,眾人便拍馬衝前,隨手點倒幾名牧馬的兵卒,將一匹匹馬都拉了過來。那些兵卒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無法無天的尼姑,只叫得一兩句「幹什麼?」「開什麼玩笑?」已然摔在地下動彈不得。
儀琳道:「令狐大哥,你且在福州那一家客店中養傷。我們去救了師父、師伯出來,再來探你。」令狐冲大聲道:「大膽毛賊又在害人,本將軍豈能袖手旁觀?大夥兒一同去救人便了。」儀琳道:「你……你身受重傷,又怎能趕路?」令狐冲道:「本將軍為國捐軀,馬革裹屍,何足道哉?去,去,快去。」眾弟子本無救師尊脫險的把握,有令狐冲同去,膽子便大了不少。儀真道:「既是如此,那可多謝你了。我們去找坐騎給你乘坐。」令狐冲道:「大家都騎馬,出陣打仗,不騎馬成什麼樣子?走啊走啊。」
令狐冲情知必是有人偷襲,不及回頭,立即向前直縱而出。他內力奇厚,這一躍既高且速,但饒是如此,只覺腦後生風,一劍在背後直劈而下,剛才這一躍只須慢得剎那,又或是力道不足,躍得近了半尺,身子已給人劈成兩半,當真是凶險已達極點。便在此時,只聽得一聲呼叱,白光閃動,恆山派女弟子同時出手。七人一隊,分成三隊,七柄長劍指住一人,竟將鍾鎮等三人分別圍住。這一下拔劍、移步、圍敵、出招,動作也是迅捷無比,加之身法輕盈,極是美觀,顯是習練有素的陣法。每一柄長劍的劍尖指住對方一處要害,頭、喉、胸、腹、腰、背、脅,一個人身上七處要害,均被一柄長劍指住。陣法一成,七名女弟子便不再動。
令狐冲道:「我受傷暈倒,蒙師……師…蒙你母親所救。此後這件袈裟,便不在我身上。」岳靈珊仰起頭來,打個哈哈,聲音中卻無半分笑意,說道:「依你說來,倒是我娘吞沒了?虧你說得出這種卑鄙無恥的話來!」令狐冲道:「我可沒說是你母親吞沒,老天在上,我令狐冲心中,可沒半分對你母親不敬之意。我只是說…只是說……」岳靈珊道:「甚麼?」令狐冲道:「你母親見到這件袈裟,得知是林家之物,自然交給了林師弟。」岳靈珊冷冷的道:「我娘怎會來搜你身上之物?就算要交還給林師弟,是你拼命奪來的物事,哼哼,你醒過來後。自己會交還麼?怎會不讓你做這個人情?」
他心下感激,猛然抬頭,只見岳靈珊和林平之並肩而立,不知如何,竟是清清楚楚的見到他人雙手相握。令狐冲一聲長笑,站了起來,低低聲道:「小師妹,多謝你,將劍給我。」儀琳道:「你……你別……別……」令狐冲微微一笑,笑得甚是溫柔,從儀琳手中接過劍來,左手扶著她肩頭,搖搖晃晃的走將出去。儀琳本來擔心他的傷勢,但一覺自己的肩頭正在承擔著他身子的重量,登時勇氣大增,運力到右肩之上。
他從空中如此背脊著地的直撻下來。渾似一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常人,但見他雙手支撐在地下,慢慢爬起,但身子只起得一半,又側身摔倒,瞧這模樣,若非身受重傷,便是功力俱失。鄧八公和高克新搶過將他扶起,齊問:「師哥,怎麼了?」鍾鎮叫道:「原來他…他便是那個任我……我行!」叫聲嘶嘎,充滿了驚惶之意。他雙目盯注在令狐冲臉上,隨即想起年貌不符,一個數十年前威震武林的魔教教主任我行,絕不可能是這樣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又道:「你是任我行的弟……弟子,會使吸星……吸星妖法……」高克新驚道:「師哥,你的內力給他吸去了?」鍾鎮道:「正是!」但身子一挺,又見內力漸增,原來令狐冲所習吸星大法,修為未深,不過化去了鍾鎮從劍上發出的內勁,並未真的吸去他全身內力,只是鍾鎮突覺內勁傾瀉而出,惶怖之下,以致摔得狼狽不堪。
眾人驚呼聲中,眼見劍尖已刺到儀琳胸口衣衫,令狐冲的長劍驀地翻過,壓在他劍刃之上。鍾鎮的長劍突然在半空中膠住不動,便如有幾隻強力的鐵鉗同時伸將過來,挾住了劍刃。鍾鎮用力前送,劍尖竟是無法向前推出分毫,劍刃卻向上緩緩弓起,彎成弧形,同時全身內力急傾而出。總算他見機極快,急忙撒劍,向後躍出,可是前力已失,後力未繼,身在半空,突然軟癱,拍的一聲,全身直撻下來。
岳不群見女兒嘴唇動了一下,想說甚麼話,說道:「珊兒,你雖是我女兒,卻也絕無例外。你聽到了沒有?」岳靈珊低聲道:「聽到了。」
黑暗中一騎白馬翻騰,急速奔來,奔到離眾人數丈之處,那馬一聲長嘶,人立起來,這才停住,顯是岳靈珊突然勒馬。令狐冲見她來得倉卒,暗覺不妙,叫道:「小師妹,師父、師母沒事嗎?」岳靈珊騎在馬上,月光斜照,雖只見到她半邊臉龐,卻也見到她鐵青著臉,只聽她大聲道:「誰是你的師父、師母?我爹爹媽媽跟你又有甚麼相干?」
儀和「啊」的一聲驚呼,右臂中劍,手中長劍嗆啷落地。鍾鎮長笑聲中,寒光連閃,恆山派眾弟子紛紛受傷,這麼一亂,鄧八公和高克新同時發動,眼見混戰之勢將成。令狐冲拾起儀和掉在地下的長劍,一劍揮出,但耳得嗆啷,啊,嘿,幾下聲響。高克新手腕被擊,長劍落地。鄧八公的軟鞭倒了轉來,圈在自己頭頸之中,鍾鎮手腕被劍背擊中,退了幾步,長劍總算還握在手中,但整條手臂已然酸軟無力。
鍾鎮一驚之下,急收長劍,第二劍又即刺出。令狐冲看到他脅下空門大開,本來只須反擊一劍,即可制其死命,但手臂酸軟,力不從心,只得又格了一劍。鍾鎮又是內力急瀉,心跳不已。儀和叫道:「好不要臉,不像樣子。」鍾鎮大怒,鼓起平生之力,一劍刺出,劍到中途,陡然轉向,竟是向令狐冲身旁儀琳的胸口刺了過去。這一招虛虛實實,後著甚多,極是陰狠,令狐冲若是橫劍去救,他便迴劍刺其小腹,倘若不救,則這一劍真的刺中了儀琳,也要教令狐冲心神大亂,便可乘機猛下殺手。
岳不群笑了笑,只當沒聽見。勞德諾聽她出言侮辱師父,閃身而出,喝道:「你嘴裏不乾不淨的說些什麼?我五嶽劍派本來同氣連枝,一派有事,四派共救。可是你們和令狐冲這魔教妖人勾結在一起,行事鬼鬼祟祟,我師父自要考慮周詳。你們先得把令狐冲這妖人殺了,表明清白。否則我華山派可不能跟你恆山派同流合污。」儀和大怒,踏上一步,手按劍柄,朗聲道:「你說什麼『同流合污』?」勞德諾道:「你們和魔教勾勾搭搭,那便是同流合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