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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狡計取勝

第六十八回 狡計取勝

任我行道:「方丈請。」雙袖一擺,抱拳為禮。方證合十還禮,道:「施主請先發招。」任我行道:「在下使的是朝陽神教正宗功夫,大師使的是少林派正宗武藝。咱們正宗對正宗,這一架原是要打的。」余滄海道:「呸!甚麼正宗?也不怕醜!」任我行道:「方丈,讓我先殺了余矮子,再跟你鬥。」方證忙道:「不可!」知道此人出手如電,若是如雷霆般一擊,說不定余滄海真的給他殺了,當下更不耽擱,輕飄飄拍出一掌,叫道:「任施主,請接掌。」
任我行微笑道:「方丈的美意,想得面面俱到,在下原該遵命才是。」方證喜道:「那麼施主是願意留在少室山了。」任我行道:「不錯。只不過我們最多只能留上三個時辰,再多就不行了。」方證大為失望,道:「三個時辰?那有什麼用?」任我行笑道:「在下本來也想多留數日,與諸位朋友盤桓,只不過在下的名字取得不好,這叫做無可如何。」方證茫然道:「老衲這可不明白了。為什麼與施主的大號有關?」任我行道:「在下姓得不好,名字也不好。我姓了個任,又叫作我行。早知如此,當年叫作『你行』。那就方便得多了。現下已叫作『我行』,只好任著我自己性子,喜歡走到那裏,就走到那裏。」方證怫然道:「原來任先生是消遣老衲來著。」任我行道:「不敢,不敢。老夫於當世高人之中,心中佩服的沒有幾個,數來數去只有三個半,大和尚算得是一位。還有三個半,是老夫不佩服的。」
左冷禪冷冷的道:「咱們眼前十個人在此,攔你是攔不住,要殺你女兒,卻也不難。」方證道:「阿彌陀佛,殺人可使不得。」令狐冲心中怦怦亂跳,知道左冷禪所言確是實情,下面九人不是一派掌門,便是絕頂高手。任我行武功再高,最多不過全身而退。向問天是否能夠保命脫困,已是難言,盈盈是更加沒指望了。
他輕輕吁出一口氣,心中忽想:「為甚麼我見方證大師要輸,便即心驚,見他扳回,反而喜歡?是了,方證大師是有道高僧,任教主畢竟是個左道之士,我心中善惡是非之念,總還是有的。」轉念又想:「可是任教主若輸,盈盈便須在少室山上囚禁十年,豈是我心中所願?」一時之間,連自己也不明白,內心只是隱隱覺得,任我行父女與向問天一入江湖,世上便即風波大作,但心中又想:「風波大作,又有甚麼不好?那不是很熱鬧麼?」
任我行給他這一輪急攻,一時只有守禦的份兒。原來他適才和方證大師相鬥,最後這三招雖是用智,卻也使盡了平生之力,否則以少林派掌門人如此深厚的內功,如何能讓他一把抓住「膻中穴」?一指點中了心房?這幾招全力以搏,實孤注一擲之勢,左冷禪眼光何等高明,心想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不辭車輪戰之嫌,立即乘虛而上。
冲虛道人說道:「任先生,咱們來打個賭,你瞧如何?」任我行搖頭道:「老夫賭運不佳,打賭沒有把握,殺人卻有把握。殺高手沒有把握,殺高手的父母子女、大老婆小老婆卻挺有把握。」冲虛道人道:「那些人沒有甚麼武功,殺之不算英雄。」任我行道:「雖然不算英雄,卻可教我的對頭一輩子傷心,老夫就開心得很了。」冲虛道人道:「你自己沒了女兒,也沒甚麼開心。沒有女兒,連女婿也沒有了。你女婿不免去做人家的女婿,你也不見得有甚麼光采。」任我行道:「沒有法子,沒有法子。我只好將他們一古腦都殺了。誰教我女婿對不住我女兒呢?」
任我行道:「不用客氣。」轉頭向左冷禪道:「左大掌門,你不用臉上含笑,肚裏生氣,你雖不屬我佩服之列,但在我不佩服的三個半高人之中,閣下卻居其首。」左冷禪笑道:「在下受寵若驚。」任我行道:「你武功了得,心計也深,很合老夫的脾胃。你想合併五嶽劍派,要與少林、武當鼎足而三,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可是你鬼鬼祟祟,安排下種種詭計,不是英雄豪傑的行徑,可教人十分的不佩服。」左冷禪笑道:「在下所不佩服的當世三個半高人之中,閣下卻只算得半個。」任我行搖頭道:「拾人牙慧,全無創見,所以你不令人佩服了。」左冷禪笑道:「閣下東拉西扯,是在拖延時辰呢,還是在等救兵?」
他一提到各人的親屬,左冷禪、解幫主等無不凜然,情知此人言下無虛,眾人攔他是攔不住的,若是殺了他的女兒,他必以毒辣手段相報,自己至親至愛之人,只怕個個難逃他的毒手,思之不寒而慄。一時殿中鴉雀無聲,人人臉上變色。
令狐冲看不懂方證大師與任我行掌法中的精義,把眼光轉到了盈盈身上,見到她風姿楚楚,便想到她為了相救自己,甘願捨生的恩情,更想到自己一生之中,師友厚待者雖是不少,可沒一個人竟能如此甘願把性命來交託給了自己。令狐冲原是個性情中人,此時熱血上湧,只覺別說盈盈只不過是魔教教主的女兒,縱是十惡不赦之徒,也絕不辜負了她對自己的恩義。
冲虛道人道:「這樣吧,我們不倚多為勝,你也不可胡亂殺人。大家公公平平,以武功決勝取。你們三位,和我們之中的三個人比鬥三傷,三賽兩勝。」方證忙道:「是極,冲虛道兄高見大是不凡。點到為止,不傷人命。」任我行道:「我們三人若是敗了,便須在少室山上留居十年,不得下山,是也不是?」冲虛道人道:「正是。若是三位勝了兩場,我們自是服輸,任由三位下山。這八名弟子,只好算是白死的了。」
方證怕他二人多作無謂的爭執,便道:「兩位師太到底是何人所害,咱們向令狐公子查詢,必可水落石出。但三位來到少林寺中,一出手便害了我正教門下八名弟子,卻不知又是何故?」任我行道:「老夫在江湖上獨往獨來,從無一人敢對老夫無禮。這八人對老夫大聲呼喝,叫老夫從藏身之處出來,豈不是死有餘辜?」方證道:「阿彌陀佛,原來只不過他八人呼喝了幾下,任先生就下此毒手,那豈不是太過了一些嗎?」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方丈大師說是太過,就算是太過好了。你對小女沒有留難,老夫承你情,這一次不跟你多辯,雙方就算扯直。」
殿上的十一對目光,卻都注視在方證大師和任我行的掌法之上,心下無不讚嘆。左冷禪心想:「幸虧任老怪是挑上了方證大師,否則他這似拙實巧的掌法,我便不知如何對付才好。本門的大嵩陽神掌與之相比,顯得招數太繁,變化太多,不如他這掌法的攻其一點,不及其餘。」
岳不群給他這幾句搶白,臉上紅一陣,青一陣,心下怔忡不定,尋思:「這個魔頭人品雖是邪惡,但素聞他自負身份,從來不打誑語。難道風清揚確是尚在人世?」他本來修養極高,喜怒不形於色,但乍聞這件與本門關係密切的大事,終於掩不住不安之態。任我行笑道:「你放心。風老先生是世外高人,你還道他會希罕搶你這華山派掌門來做麼?」岳不群神情肅然,說道:「在下才德庸駑,若得風師叔祖耳提面命,那真是天大的喜事。任先生,你可能指點一條明路,讓在下去拜見風師叔祖,華山門下,盡感大德。」任我行搖頭道:「第一,我不知風老先生在那裏。第二,就算知道,也絕不跟你說。明槍好躲,暗箭難防。真小人容易對付,偽君子可叫人頭痛得很。」岳不群默然,他既是彬彬君子,自不會和冒犯他的人斤斤計較。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懇,絕無譏嘲之意。方證合什道:「阿彌陀佛,老衲可不敢當。」眾人聽他說於當世高人之中,佩服三個半,不佩服三個半,心下都是十分好奇,連令狐冲在內,都想知道他所指的除了方證之外,更有何人。只聽一個聲音洪亮之人問道:「任先生,你還佩服那幾位?」任我行笑道:「抱歉得很,閣下不在其內。」那人道:「在下如何敢與方證大師比肩?自然是任先生所不佩服了。」任我行道:「我不佩服的三個半人中,你也不在其內。你再練卅年功夫,或許會讓我不佩服一下。」那人默然不語。眾人均想:「原來要叫你不佩服,卻也不易。」
要知任我行所以勝得方證大師,純是使詐,他算準了對手心懷慈悲,自己突向余滄海痛下殺手,一來餘人相距較遠,縱欲救援也是不及,二來各派掌門與余滄海都無甚交情,絕不會干冒大險,捨生相救,只有方證大師卻定會出手。在此情境之下,這位少林方丈唯有攻擊自己,以解余滄海之困,但他對方證大師擊來之掌偏又不擋不格,反拿對方要穴。這一著又是險到了極處。那雙掌擊他後腦,不必擊實,掌風所及,便能使他腦漿迸裂,他反擒余滄海之時,便已拿自己性命來作此大賭,賭的是這位佛門高僧菩薩心腸,眼見雙掌可將自己後腦擊碎,便會收回掌力。但他身在半空,雙掌擊出之後隨即全力回收,縱是絕頂高手,胸腹之間內力亦必不繼,他一掌一點,果然將方證大師點倒。只是那渾厚的掌力所及,已掃得他後腦劇痛欲裂,一口丹田之氣竟是轉不上來。
任我行道:「我心中對你牛鼻子有一半佩服,覺得你所說的話,也有一半道理。那你們這一方是那三位出場?由我挑選成不成?」左冷禪道:「方丈大師是主,他是非下場不可的。老夫的功夫擱下了十幾年,也想試上一試。至於第三場嗎?這場賭賽既是冲虛道長出的主意,他終不成袖手旁觀,出個難題讓人家頂缸?只好讓他的太極劍法露上一露了。」他們這邊十人之中,雖然個個不是庸手,畢竟以方證大師、冲虛道人、和他自己三人武功最高。他一口氣便舉了這三個人出來,可說已立於不敗之地。盈盈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武功再高,修為也必有限,不論和那一位掌門相鬥,注定是要輸的。
這一掌拍來,招式極其平淡,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搖晃,登時一掌變兩掌,兩掌變四掌,四掌變八掌。任我行脫口叫道:「千手如來掌!」知道只須遲得頃刻,他便八掌變十六掌,進而幻化為三十二掌、六十四掌,當即以掌還掌,呼的一掌拍出,攻向方證右肩。方證左掌從右掌掌底穿出,仍是微微晃動,一變二、二變四的掌影飛舞。任我行身子躍起,呼呼還了兩掌。
任我行道:「那妙得很啊。左大掌門有個兒子。岳君子有個女兒。余觀主好像有幾個愛妾。天門道長沒有兒子女兒,心愛徒弟卻是不少。莫大先生有老父、老母在堂。崑崙派乾坤一劍震山子有個一脈單傳的孫子。還有這位丐幫的解大幫主呢,向左使,解幫主世上有甚麼捨不得的人啊?」向問天道:「聽說丐幫中的青蓮使者、白蓮使者兩位,雖然不姓解,卻都是解幫主的私生兒子。」任我行道:「你沒弄錯吧?咱們可別錯殺了好人?」向問天道:「錯不了,屬下已查問清楚。」任我行點頭道:「就算殺錯了,那也沒有法子。咱們殺他丐幫中三四十人,總有幾個殺對了的。」向問天道:「教主高見!」
左冷禪雖向任我行挑戰,心下可真沒有把握,深知對方的「吸星大法」善於吸人功力,自己這些年雖已練成了抵禦之法,非不得已,卻也不敢冒險輕試,見他竟向方證大師挑戰,固是擺明輕視了自己,心下卻是一喜,暗想:「我本來擔心你跟我鬥,讓向問天跟冲虛鬥,卻叫你女兒去鬥方證方丈。冲虛道人若有疏虞,我又輸了給你,那就糟了。」
任我行側身過來,對著武當派掌門冲虛道長道:「老夫第四個佩服的,是牛鼻子老道。你武當派太極劍頗有獨到之妙,你老道卻潔身自愛,不去多管江湖上的閒事。只不過你不會教徒弟,武當門下沒有甚麼傑出人材,等你牛鼻子鶴駕西歸,太極劍法只怕要失傳。再說,你的太極劍法雖高,未必勝得過老夫,所以我只佩服你一半,算是半個。」冲虛道人笑道:「能得任先生佩服一半,貧道已是臉上貼金,多謝了!」
這一下兔起鶻落,實是誰都料想不到的奇變,眼見任我行與方證大師相鬥,情勢漸居不利,按理說他力求自保尚且不及,那知竟會轉身去攻擊余滄海。這一著變得太奇太快,余滄海也是一代武學宗匠,若擺明了與任我行相鬥,雖然最後必敗,卻絕不致在一招之間便為他所擒。眾人「啊」的一聲,齊聲呼叫。方證大師身子躍起,猶似飛鳥般撲到,雙掌齊出,擊向任我行的後腦,這是武學中的「圍魏救趙」之策,攻敵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任我行撤回擊向余滄頭頂之掌,反手自救。
左冷禪一掌向任我行後心擊到。任我行反手一擊,喝道:「好,這是第二場。」左冷禪忽拳忽掌,忽指忽抓,在一剎之間已變了十來種招數。
向問天卻想:「少林派武功享名千載,果然是非同小可。方證大師這『如來千手掌』,掌法雖繁,功力不散,那當真是千難萬難之事。若是教我遇上了,只好跟他硬拚內力,掌法上是比他不過的了。」岳不群、天門道人等各人心中,也均在以本身武功,與這二人的掌法相印證。
余滄海道:「你……你……」他本想說:「你不與方證大師爭辯,雙方就算扯直,天下那有這等便宜事?」但看到任我行目光如電,想起他昔日的威名,心下怯意頓生,只說了兩個「你」字,便住口不往下說了。方證道:「任先生既說扯直,就算是扯直便了。只是三位來到敝寺,殺害八人,此事卻又如何了斷?」任我行道:「那又有甚麼了斷?我朝陽神教教下徒眾甚多,你們有本事,儘管也去殺八人來扯數便了。」方證道:「阿彌陀佛。胡亂殺人,大增罪孽。左施主,被害八人之中,有兩位是貴派門下的,你說該當如何?」
方證道:「任先生所言,倒是頗為新穎。」任我行道:「大和尚,你想不想知道我佩服的是誰,不佩服的又是誰?」方證道:「正要敬聆施主的高論。」任我行道:「大和尚,你精研易筋經,內功己臻化境,但心地慈祥,不像老夫這樣囂張,那是我佩服的。」方證搖手道:「不敢當。」任我行道:「第二個我佩服的,是篡了我朝陽神教教主之位的東方不敗。」眾人都是「啊」的一聲,大出意料之外,大家都知他為東方不敗所算,囚禁多年,心中定然恨之入骨,那知他竟然心中對之佩服。任我行道:「老夫武功既高,心思又是機敏無比,只道普天下已無抗手,不料竟會著了東方不敗的道兒,險些兒葬身湖底永世不得翻身。東方不敗如此厲害的人物,老夫對他敢不佩服?」方證點頭道:「那也說得是。」任我行道:「第三位我佩服的,乃是當今華山派的絕頂高手。」眾人又是大出意料之外,他適才言語之中,對岳不群不留半分情面,那知他內心竟會對之頗為佩服。岳夫人突然說道:「你不用說這種反語,譏刺於人。」任我行笑道:「哈哈,岳夫人,你還道我說的是尊夫麼?他…他可差得遠了。我所佩服的,乃是劍術通神的風清揚風老先生。風老先生劍術比我高得多,非老夫所及,我是衷心佩服,並無虛假。」方證道:「難道風老先生還在人世麼?」他問這句話時,向任我行瞧瞧。又向岳不群與岳夫人瞧瞧。岳不群道:「風師叔祖於數十年前便已……便已歸隱,與本門始終不通消息。他老人家倘若尚在人世,那可真是本門的大幸。」任我行冷笑道:「風老先生是劍宗,你是氣宗。華山劍氣二宗勢不兩立。他老人家若在人世,於你何幸之有?」
令狐冲在木匾之後,聽得方證大師親口說及當日盈盈負著自己上山求救的情景,心下好生感激,此事雖早已聽人說過,但從方證大師口中說出,而盈盈又直承其事,比之聞諸旁人之口,又自不同,不由得眼眶濕潤。方證說道:「任先生,你們便在少室山上隱居,大家從此化敵為友,只須你三位不下少室山一步,老衲擔保無人敢來向三位招惹是非。從此樂享清淨之福,豈不是皆大歡喜?」左冷禪、岳不群等聽方證大師說得十分誠摯,均想:「這位佛門高僧不通世務,當真迂得厲害。這樣三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想要說得他們自願給拘禁在少室山上,那可真異想天開之至了。」
任我行酣鬥良久,漸覺方證大師的掌法開始緩慢下來,心下暗喜,尋思:「你掌法雖妙,終究是年紀老了,難以持久。」當即急攻數掌,劈到第四掌時,猛覺收掌時右臂血脈中麻了一麻,內力運轉,不甚舒暢,不由得心下大驚,知道這是自身內力的干擾,心想:「這老和尚所練的易筋經內功竟是如此厲害,掌力沒和我掌力相交,卻已在剋制我的內力。」心知再鬥下去,對方深厚的內力發將出來。自己便將處於下風,眼見方證大師左掌拍到,一聲呼喝,將左掌迅捷無倫的迎了上去,拍的一聲響,雙掌相交,兩人各自退了一步。
眾高手一見方證大師在這瞬息之間使出這一掌,都是心中一動,大為佩服,卻來不及喝采,只是知道余滄海這條性命是有救了。豈知任我行這一掌固是撤了回來,卻不反手擋架,一把便抓住了方證大師的「膻中穴」,跟著右手一指,點中了他的心房。方證大師身子一軟,摔倒在地。眾人大驚之下,一齊擁了上去。
任我行道:「我就跟你比劃,向左使鬥余矮子,我女兒女的鬥女的,便向寧女俠請教。」左冷禪道:「不行。我們這邊由那三人出場,由我們自己來推舉,豈能由你指定。」任我行道:「一定要自己推舉,不能由對方指定?」左冷禪道:「正是。少林、武當兩大掌門,再加上區區在下。」任我行道:「憑你聲望地位,怎能和少林、武當兩大掌門相提並論?」左冷禪臉上一紅,這句話正說中了他的心病,道:「在下自是不敢和少林、武當兩大掌門相提並論,卻勉強可跟閣下鬥鬥。」任我行哈哈大笑:說道:「方證大師,在下向你討教少林神拳,配得上嗎?」方證道:「阿彌陀佛,老衲功夫荒疏已久,不是施主對手。只是老衲亟盼屈留大體,只好拿幾根老骨頭來挨挨施主的拳腳。」
任我行冷笑道:「你說這話,是想倚多為勝,圍攻我們三人嗎?」左冷禪道:「閣下來到少林,戕害良善,今日再想全身而退,可太把我們這些人不放在眼裏了。你說我們倚多為勝也好,不講武林規矩也好。你殺了我嵩山派門下弟子,眼放著左冷禪在此,今日要領教閣下高招。」任我行向方證道:「方丈大師,這裏是少林寺呢,還是嵩山派的下院?」方證道:「施主明知故問了,這自然是少林寺。」任我行道:「然則此間事務,是少林方丈作主,還是嵩山派掌門作主?」方證道:「雖是老衲作主,但眾位朋友不論有何高見,老衲都是要聽的。」任我行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不錯,果然是高見,明知單打獨鬥是輸定了的,便要群毆爛打。姓左的,你今日攔得住任我行,姓任的不用你動手,在你面前橫劍白刎。」
令狐冲居高臨下,凝神細看,但見方證大師的掌法理幻莫測,每一掌擊出,甫到中途,已變為好幾個方位,掌法如此奇幻,直是生平從所未睹。任我行的掌法卻甚是質樸,出掌收掌,似乎顯得窒滯生硬,但不論方證大師的掌法如何離奇莫測,一當任我行的掌力送到,他必隨之變招,看來兩人旗鼓相當,功力悉敵。令狐冲拳腳上本來平平,這兩大高手所施展的乃當世最高深的掌法,他可看得莫名其妙,渾不明其中妙處,只是關心二人的勝敗,不由得全神貫注。看了一會,只見任我行突然雙掌平平推出,方證大師連退了三步,令狐冲心頭一驚,暗叫:「啊喲糟糕,方證大師要輸。」可是接著便見方證大師左掌劃了幾個圈子,右掌急拍,上拍下拍,左拍右拍,拍得幾拍,任我行便退了一步,再拍幾拍,任我行又退一步。令狐冲心道:「還好,還好!」
盈盈蒼白的臉上湧起一層紅暈,低聲道:「不錯。」余滄海冷笑道:「倒是有情有義得緊。只可惜這令狐冲行止不端,當年在衡陽城中嫖妓宿娼,貧道親眼所見,卻是辜負任大小姐一番恩情了。」向問天笑道:「是余觀主在妓院中親眼目睹,並未看錯?」余滄海道:「當然,怎會看錯?」向問天低聲道:「余觀主,原來你常逛窯子,倒是在下的同道。你在那妓院中的相好是誰?相貌可不錯吧?」余滄海大怒,喝道:「放屁,放屁!」向問天道:「好臭,好臭!」余滄海人緣本來甚壞,正教中人見他一再為向問天所窘,均是暗暗好笑,大有幸災樂禍之意,都想:「你去和魔教中人鬥口,他們這種人無惡不作,無話不說,那不是自討苦吃嗎?」
方證大師、冲虛道人、左冷禪三人乃是正教中的三大高手,任誰一人的武功那不見得會在任我行之下,比之向問天,只怕都會高出半籌,三戰兩勝,贏面佔了七八成,甚至三戰三勝,也是五五之數。正教中人所擔心的,只是怕擒不住任我行,給他逃下山去,施出種種陰險毒辣的法子來戕害各人的家人弟子,只要是正大光明決戰,那就無所畏懼了。任我行搖頭道:「三戰兩勝,這個不妥,咱們只比一場。你們挑一位出來,我們這裏也挑一人,乾乾脆脆只打一場了事。」左冷禪道:「任兄,今日你們勢孤力單,處在下風。別說我們這裏十個人,已比你方多了三倍有餘,方丈大師一個號令出去,單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高手,便有二三十位,其餘各派好手還不計在內。」任我行道:「所以你們要倚多為勝。」左冷禪道:「不錯,正是要倚多為勝。」任我行道:「不要臉之至。」左冷禪道:「無故殺人,才不要臉。」任我行道:「殺人一定要有理由?左大掌門,你吃葷還是吃素?」左冷禪哼了一聲道:「在下殺人也殺,幹麼吃素?」任我行道:「你每殺一人,死者都是罪有應得的了?」左冷禪道:「這個自然。」任我行道:「你吃牛吃羊,牛羊又有甚麼罪?」方證大師合十道:「阿彌陀佛,任施主這句話大有菩薩心腸。」左冷禪道:「方丈大師別上他的當。他將咱們這八個無辜喪命的弟子比作了牛羊。」任我行道:「蟲蟻牛羊,仙佛凡人,都是眾生。」方證又道:「阿彌陀佛。」左冷禪道:「任兄,你一意遷延時刻,今日是不敢一戰的了?」任我行突然一聲長嘯,只震得屋瓦俱響,供桌上的八枝蠟燭一齊暗了下來,待他嘯聲止歇,燭光這才重明。眾人給他這一嘯都是心頭怦怦而跳,臉上變色。任我行道:「好,姓左的,咱們就比劃比劃。」左冷禪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三戰兩勝,你們之中若有三個人輸了兩個,便得在少室山留十年。」任我行道:「也罷!三戰兩勝,我們這一伙人中,若有三個人輸了兩個,我們三人便在少室山上停留十年。」正教中人聽他受了左冷禪之激,居然答應下來,無不欣然色喜。
方證道:「阿彌陀佛!兩位師太一番好意,老衲極是感激。少林寺有難的訊息一傳出,正教各門派的同道不論識與不識,齊來援手,敝派實不知如何報答才好。幸得菩薩保佑,雙方未曾大動干戈,免去了一場流血浩劫。唉,兩位師太深得恆山派真傳,武林中少了這兩位健者,可惜,可嘆。」盈盈又道:「小女子和兩位師太分手之後,當天晚上便受敵劫持,寡不敵眾,為奸人所擒,又給囚禁了數日,待得爹爹和向叔叔將我救出,眾位江湖上的朋友卻已進了少林寺。向叔叔和我父女來到少林還不到半個時辰,既不知眾人如何離去,更不知兩位師太的死訊。」方證說道:「如此說來,兩位師太不是任先生和向左使所害了。」盈盈道:「兩位師太於小女子有相救的大德,小女子只有感恩圖報。倘若我爹爹和向叔叔遇上了兩位師太,雙方言語失和,小女子定當從中調解,絕不會不加勸阻。」方證道:「那也說得是。」
隔了半晌,方證說道:「冤冤相報,無有已時,任施主,我們不傷任大小姐,卻要屈三位大駕,在少室山留居十年。」任我行道:「不行,我殺性已動,忍不住要將余觀主那四個如花如玉的愛妾一一殺了。岳先生的令愛,更是不容她活在世上。」令狐冲心下大驚,不知這個喜怒難測的大魔頭只不過是危言聳聽,還是真的要大開殺戒。
要知近二十年來江湖上平靜無事,方證、冲虛這些大高手一直沒當眾出手。旁人只知他們功力通神,到底如何高明,卻是只能想像,從未親眼目睹。向問天大戰正教魔教群雄,當者披靡,這一戰中有嵩山、崑崙、青城門下好手參與,生還者回報師尊,言下猶有餘悸,是以左冷禪頗知向問天的了得。倘若任我行使出孫臏以下駟鬥上駟之策,擺明了讓他女兒輸給向有「天下第一高手」之稱的方證大師,假若冲虛道人年老力衰,已無當年之勇,竟不及年輕他十來歲的向問天,這一戰的勝敗,就難言得很了。是以一見方證應戰,他便不再多言,向旁退開了幾步。
左冷禪尚未答話,任我行搶著說道:「人是我殺的。為甚麼你去問旁人該當如何,卻不來問我?聽你口氣,你們似是恃著人多,想把我三人殺來抵命,是也不是?」方證道:「豈敢?只是任先生復出,江湖上從此多事,只怕將有無數人命傷在施主手下,老衲有意屈留三位,在敝寺盤桓,誦經禮佛,教江湖上得以太平,三位意下如何?」任我行仰天大笑,說道:「妙,妙,這主意甚是高明。」方證續道:「令愛在敝寺後山駐足,本寺上下對她禮敬有加,供奉不敢有缺。老衲所以要屈留令愛,倒不在為本派已死弟子報仇,唉,冤冤相報,糾纏不已,豈是佛門弟子之所當?我派這幾名弟子死於令愛手下,也是前生的孽緣,只是……只是女施主殺孽太重,動輒傷人,若在敝寺修心養性,於大家都有好處。」任我行笑道:「如此說來,方丈大師倒是一番美意了。」方證道:「正是。只是此事引得江湖上大起風波,卻又非老衲始料之所及了。再說,令愛當日負令狐公子來寺求救,言明只須老衲肯救令狐公子的性命,她甘願為所殺本寺弟子抵命。老衲說道抵命倒是不必,但須在少室山上幽居,不得老衲許可,不得擅自離山。她當即一口答應。任小姐,這話可是有的?」
他眼光慢慢轉將過去,只見盈盈倚在一根柱上,嬌怯怯的一副弱不禁風模樣,秀眉微蹙,若有深憂,突然間憐念大盛,心想:「我怎忍讓她在此再給囚禁十年?她怎經得起這般折磨?」
任我行只覺對方內力雖然柔和,卻是渾厚無比,自己使出了「吸星大法」,竟然吸不到他絲毫內力,心下更是驚訝。方證大師道:「善哉,善哉!」跟著右掌擊將過來。任我行又出右掌與之相交。兩人身子一晃,任我行但覺全身氣血都是晃了一晃。他疾退兩步,陡地轉身,右手已抓住了余滄海的胸口,左掌便往他天靈蓋疾拍下去。
余滄海忽然插口道:「魔教中人行徑與常人相反,常人是以德報德,奸邪之徒卻是恩將仇報。」向問天道:「奇怪,奇怪!余觀主是幾時入的朝陽神教?」余滄海怒道:「什麼?誰說我入了魔教?」向問天道:「你說我神教中人恩將仇報,但余觀主恩將仇報之名播於天下,無人不知,如此說來,余觀主必是我的教友了。很好,很好,歡迎之至。」余滄海怒道:「胡說八道,亂放狗屁!」向問天怒道:「我說歡迎之至,乃是一番好意。余觀主卻罵我亂放狗屁,這不是恩將仇報,卻是什麼?可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一生一世恩將仇報,便在一言一動之中也流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