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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中伏遇險

第七十四回 中伏遇險

他這個「難」字剛脫口,窗口中寒光一閃,一個鋼圈擲了出來。這鋼圈直徑近尺,邊緣鋒利,圈中有一橫條作為把手,乃是外門的短打兵刃,若是一對,便是「乾坤圈」之類了。令狐冲站在最前,伸手一抄,接了過來,不由得微微苦笑,心想這賈布真是極工心計,這鋼圈外緣鋒利如刀,一轉之下,便可將手臂割斷,但舞動起來,不論舞得如何迅捷,總因兵刃太短,無法擋開飛射過來的水箭。
令狐冲恍然道:「啊,這姓楊的是東方不敗的男寵了,原來他雖是英雄,卻喜歡……喜歡孌童。」盈盈道:「別說啦,我不懂東方不敗搗甚麼鬼。總之他把甚麼事兒都交給楊蓮亭去辦,教裏很多兄弟都害在這姓楊的手上,當真該殺……」突然之間,窗外有人笑道:「這話錯了,咱們該得多謝楊蓮亭才是。」盈盈喜叫:「爹爹!」快步過去開了門。任我行和向問天走進房來,二人都穿著莊稼漢的衣服,頭上的破氈帽遮住了大半張臉,若非聽到聲音,當真是見了面也認不出來。令狐冲上前廝見,命店小二重整杯筷,再加酒菜。
當下一行人沿著石級向崖上行去,經過了三道鐵閘,每處鐵閘之前,均有人喝問當晚口令,檢查腰牌。到得一道大石門前,只見兩旁刻著兩行大字,左首是「文成武德」,右首是「仁義英明」,橫額上刻著「中興聖教」四個大紅字。過了石門後,只見地下放著一隻大竹簍,足可裝得八九石米。上官雲喝道:「把俘虜抬進去。」和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二人同時彎腰,抬了擔架,進入竹簍,只聽得鈴聲響動,那竹簍緩緩升高。原來上有絞索絞盤,將竹簍絞了上去。
令狐冲等四人走下靈龜閣,只見老頭子、祖千秋等數十人已候在閣下。令狐冲問盈盈道:「你怎知賈布他們前來偷襲?」盈盈道:「東方不敗那有這等好心,會誠心來給你送禮?我初時還道這四十口箱子之中,藏著什麼詭計,後來見賈布鬼鬼祟祟,領著從人到這邊來,我起了疑心,帶老先生他們一起過來瞧瞧。那些守在翠屏山的飯桶居然不許我們上山,一下子便露出了馬腳。」老頭子、祖千秋等盡皆大笑。「鵰俠」上官雲低下了頭,臉上有慚愧色。
只聽得長街彼端傳來馬蹄聲響,有人大呼:「拿到風雷堂主了,拿到風雷堂主了!」盈盈向令狐冲招了招手。兩人走到客店大門之後,只見數十人騎在馬上,高舉火把,擁著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疾馳而過。那老者鬚髮俱白,滿臉是血,當是經過一番劇戰。他雙手被綁在背後,雙目炯炯,有如要噴出火來,顯是心中憤怒已極。盈盈低聲道:「五六年前,東方不敗見到童伯伯時,熊兄長,熊兄短,親熱得不得了,那想到今日竟會反臉無情。」
盈盈笑道:「爹爹,咱們要混上黑木崖去,第一自須易容改裝,別讓人給認了出來。可是更要緊的,卻得學會一套黑木崖上的切口,否則你開口便錯。」任我行道:「什麼叫做黑木崖上的切口?」盈盈道:「上官叔叔說的什麼『教主令旨英明,算無遺策』,什麼『屬下謹奉令旨,忠心為主,萬死不辭』等等,便是近年來在黑木崖上流行的切口這一套,都是楊蓮亭那廝想出來奉承東方不敗的。他越聽越是喜歡,到得後來,只要有人不是這麼說,便成為大逆不道的罪行,說得稍有不敬,立時便有殺身之禍。」任我行道:「你見到東方不敗之時,也說這些狗屁嗎?」盈盈道:「身在黑木崖上,不說又有甚麼法子?女兒所以常在洛陽城中住,便是聽不得這些教人臉紅的言語。」任我行道:「上官兄弟,咱們之間,今後這一套全都免了。」上官雲道:「是。教主指示聖明,歷百年而常新,垂萬世而不替,如日之光,布於天下,屬下自當凜遵。」盈盈抿著嘴兒,不敢笑出聲來。
令狐冲和盈盈交往,初時是聞其聲而不見其人,隨後是見其威懾群豪而不知其所由,感其深情而不知其所蹤。當日她手殺少林弟子,力鬥方生大師,令狐冲也只是見其影而不見其形,直至此刻,才是初次正面見到她和人相鬥。只見她身形輕靈,倏來倏往,劍招攻人,部位奇特,長短劍或虛或實,極盡飄忽,雖然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便在眼前,令狐冲心中,仍是覺得飄飄緲緲,如煙如霧。
又過良久,才聽得腳步聲響,從步聲之中,聽到這人行得甚快,但腳步虛浮,無甚內功。一聲咳嗽,從屏風後面轉出一個人來。令狐冲斜眼向他瞧去,只見這人約莫三十來歲年紀,穿一件棗紅色緞面皮袍,身形魁梧,滿臉虯髯,形貌極為雄健。
上官雲退了一步,說道:「令狐大俠是教主愛將,有大功於本教,屬下何敢得罪?」任我行笑道:「東方不敗的居處,甚是難上,你綁縛了令狐冲去黑木崖,他定要傳見。」盈盈笑道:「此計大妙,咱們便扮作上官叔叔的下屬,一同去見東方不敗。只要見到他面,大夥兒抽兵刃齊上,不管他是否練成了『葵花寶典』,總之是雙拳難敵四手。」向問天道:「令狐兄弟最好是假裝身受重傷,手足上綁布帶,染些血跡,咱們幾個人用擔架抬著他,一來好叫東方不敗不防,二來擔架之中可以暗藏兵器。」任我行道:「甚好,甚好。」
任我行道:「這些日子來我和向兄弟聯絡教中舊人,竟出乎意料之外的容易。十個中倒有八個不勝之喜,均說東方不敗近年來倒行逆施,已近於眾叛親離的地步。尤其那楊蓮亭以教中一個無名小卒,只因巴結上了東方不敗,大權在手,作威作福,將教中不少功臣斥革的斥革,害死的害死。若不是限於教中嚴規,早已有人起來造反了。那姓楊的幫著幹了這樁大事,豈不是須得多謝他才是?」盈盈道:「正是。」又問:「爹爹,你們怎知我們到了?」任我行笑道:「向大哥已和上官雲打了一架,後來才知他已歸降了你。」盈盈道:「向叔叔,你沒傷到他吧?」向問天微笑道:「要傷到上官鵰俠,可不是易事。」正說到這裏,忽聽得外面噓溜溜、噓溜溜的哨子聲響,靜夜中聽來,令人毛骨悚然。
那黑木崖是在河北境內,由恆山而東,不一日到了平定州。令狐冲和盈盈一路都坐在大車之中,車帷低垂,以防為東方不敗的耳目知覺。當晚盈盈和令狐冲在平定州客店之中歇宿。該地和朝陽神教總壇相去不遠,城中頗多教眾來往,上官雲派遣四名得力部屬在客店前後把守,不許閒雜人等行近。
上官雲躬身道:「那是託賴教主的洪福,楊總管事先的詳細指點,屬下只是遵照教主的令旨行事而已。」
過了良久,那「楊管家」,始終沒有出來,而上官雲一直站著,不敢就座。令狐冲尋思:「這位上官右使在教中職位著實不低,可是上得崖來,人人沒將他放在眼裏,倒似一個廝養侍僕也比他威風些。那楊管家是甚麼人?多半便是那個楊蓮亭了,原來他只是個管家,可是朝陽神教大名鼎鼎的光明右使,竟要恭恭敬敬的站著,靜候他到來,東方不敗當真是欺人太甚!」
上官雲轉頭向二十名部屬瞧去。那些漢子見首領已降,且已服了三尸腦神丹,當即向盈盈拜伏於地,說道:「願聽聖姑差遣,萬死不辭。」這時群豪已撲熄了火,盈盈收服上官雲,盡皆慶賀,要知上官雲在朝陽神教中武功既高,職位又尊,既是歸降了盈盈,於任我行奪回教主之事,助力極大。方證和冲虛見事已平息,當即告辭下山。令狐冲送出數里,這才互道珍重而別。
過了良久良久,竹簍才停。上官雲等抬著令狐冲踏出竹簍,向左走了數丈,又抬進了另一隻竹簍,原來崖頂太高,中間有三處絞盤,共分四次才絞到崖頂。令狐冲心想:「東方不敗住得這樣高,屬下教眾要見他一面自是為難之極。」好容易到得崖頂,太陽已高高升起。只見日光從東方射來,照在一座漢白玉的巨大牌樓之上,牌樓上四個金色大字寫:「澤被蒼生」,太陽光一照,發出閃閃金光,不由得令人肅然起敬。令狐冲心想:「東方不敗這副排場,武林中確是無人能及,少林嵩山,俱不能望其項背,華山恆山,那更是差得遠。他胸中大有學問,可不是尋常的草莽豪雄。」任我行道:「澤被蒼生,哼!」只聽得上官雲朗聲叫道:「屬下光明右使上官雲,奉教主之命,前來進謁。」
令狐冲道:「你不要我同去?」盈盈道:「你今天剛做恆山派掌門,便和我一起去辦朝陽神教的事。雖說恆山派新掌門行事令人莫測高深,這樣幹,未免過份了些吧?」令狐冲道:「對付東方不敗,那是艱危之極的事,我難道能置身事外,任由你去涉險?」盈盈道:「那些江湖漢子住在恆山別院之中,難保他們不向恆山派的姑娘們囉嗦。」令狐冲道:「只須你去傳個號令,諒他們便有天大膽子,再也不敢。」盈盈喜道:「好,你願和我同去,我代爹爹多謝了。」令狐冲笑道:「咱二人你謝我,我謝你的,幹麼這樣客氣?」盈盈嫣然一笑,道:「以後我對你不客氣,可別怪我。」
右首一間小石屋中出來四人,都是身穿紫袍,走了過來,為首一人道:「恭喜上官右使立了大功,賈左使怎地沒來?」上官雲道:「賈左使力戰殉難,已報答了教主的大恩。」那人道:「原來如此,然則上官右使立時便可升級了。」上官雲道:「若蒙教主提拔,絕不敢忘了老兄的好處。」那人聽他答應行賄,眉花眼笑的道:「咱們可先謝謝你啦。」他向令狐冲瞧了一眼笑道:「任大小姐瞧中的,便是這小子嗎?我還道是潘安宋玉一般的容貌,卻也不過如此。上官左使,請這邊走。」上官雲道:「教主還沒提拔我,可別叫得太早,若是傳進了教主耳中,那可吃罪不起。」那人伸了伸舌頭,當先領路。
賈布厲聲喝道:「既是答應,快快下手!別要拖延時刻,妄圖救兵到來。我叫一、二、三!若不斷臂,毒水齊發。一!」令狐冲低聲道:「我向前急衝,兩位跟在我身後!」冲虛道:「不可!」賈布叫道:「二!」令狐冲左手將鋼圈一舉,心想:「方證大師和冲虛道長是我恆山客人,說什麼也不能讓他二位受傷害。他『三』字一叫出口,我擲出鋼圈,舞動袍袖衝上,只要毒水都射在我身上,他二位便有機會乘隙脫身。」只聽得賈布叫道:「大家預備,我要叫『三』了!」
方證大師喝道:「孽障,還不撤下兵刃就擒?」賈布鬥得興發,雙筆歸一,疾向盈盈喉頭戳了過去。令狐冲吃了一驚,生怕盈盈避不開這一招,手中燭台刺出。嗤嗤兩聲響,刺在賈布雙手腕脈之上。賈布把捏不定,判官筆脫手,此人甚是悍勇,雙掌一起,向令狐冲胸口撲將過來。方證大師斜刺裏穿上,一舉臂間,兩隻手掌將他雙掌拿住了。賈布使力掙扎,卻是不知如何,竟然無法脫出方證大師的手掌,他飛起一腿,向方證下陰踢去,這一招甚是毒辣,方證嘆一口氣,雙手輕輕向外一送,賈布站立不住,身子向外直飛出去,穿門而出。只聽得叫聲慘厲,久久不絕,越叫越遠,跌入翠屏山外深谷之中。令狐冲向盈盈一笑,道:「虧得你來相救!」盈盈微笑道:「總算及時趕到!」縱聲叫道:「撲熄了火!」閣下有人應道:「是!」原來樓閣下起火,乃是以硫磺硝石之屬燒著茅草,用以擾亂賈布心神,並非真的起火。盈盈走到窗口,向對面神蛇閣叫道:「上官叔叔,賈布抗命,自取其咎,你率領部屬下閣來吧,我不跟你為難。」上官雲道:「大小姐,你可得言而有信。」盈盈道:「我向本教歷代神魔發誓,只要上官雲聽我號令,我絕不加害於他,若違此誓,教三尸蟲食我腦髓而死。」這是朝陽神教中最重的毒誓,上官雲一聽,便即放心,率領了二十名部屬,走下閣來。
從那牌樓到大門之前,是一條筆直的石板大路。進得大門後,另有兩名紫衣人將五人引入後廳,說道:「楊管家要見你,你在這裏等著。」上官雲道:「是!」垂手而立。
晚膳之時,盈盈陪著令狐冲小酌三杯。店堂中火盆裏的熊熊火光映在盈盈臉上,大增嬌艷。令狐冲連喝了三大碗酒,說道:「盈盈。你爹爹那日在少林寺中,說道他於當世豪傑之中,佩服三個半人,其中以東方不敗居首。此人既能從你爹爹手中奪得教主之位,自是個才智之士,江湖上又傳言道,天下武功以東方為第一,不知此言真假如何?」盈盈道:「東方不敗這廝極工心計,那是不必說了。武功到底如何,我卻不大了然,只因近幾年來我極少見到他的面。」令狐冲點頭道:「近幾年你在洛陽城中綠竹巷住,自是少見其面。」盈盈道:「那倒也不盡然。我雖在洛陽城住,每年總回黑木崖一兩次,但回到黑木崖,往往也見不著東方不敗。聽教中長老說,這些年來,越來越難見到教主。」令狐冲道:「身居高位之人,往往裝神弄鬼,令人不易見到,以示與眾不同。」盈盈道:「這自然是一個原因,但我猜想他是在苦練『葵花寶典』上的功夫,不願教中的事務打擾他的心神。」令狐冲道:「你爹爹曾對我說,當年他日夕苦思『吸星大法』中化解異種真氣之法,不理教務,這才讓東方不敗篡奪了權位,難道東方不敗又來重蹈覆轍麼?」盈盈道:「東方不敗自從不親教務之後,教中事務,這些年來可說是那姓楊的小子大權獨攬了。這小子不會奪東方不敗的權,重蹈覆轍之舉,似乎不用擔心。」令狐冲道:「姓楊的小子?那是誰啊?怎地我從來沒聽見過?」盈盈臉上忽然現出忸怩之色,微笑說:「說起來沒的污了口。教中知情之人誰也不提,教外之人誰也不知,你自然不會聽見了。」令狐冲好奇之心大起,道:「好妹子,你便說給我聽聽。」盈盈道:「那姓楊的叫做楊蓮亭,只二十來歲年紀、武功既低,又無辦事才幹,但近來東方不敗卻對他寵信得很,真是莫名其妙。」說到這裏,臉上一紅,嘴角微斜,顯得甚是鄙夷。
過了片刻,聽得四匹馬從長街上奔馳而過。馬上乘者大聲傳令:「教主有令:風雷堂長老童百熊勾結敵人,謀叛本教,立即擒拿歸壇,如有違抗,格殺勿論。」盈盈失聲道:「童伯伯!那怎麼會?」只聽得馬蹄聲漸遠,號令一路傳了下去。朝陽神教在這一帶囂張得很,簡直沒把地方官放在眼裏。任我行道:「東方不敗消息倒也靈通,咱們前天和童老會過面。」盈盈呼了口氣,道:「童伯伯也答應幫咱們?」任我行搖頭道:「他怎肯背叛東方不敗?我和向兄弟二人跟他剖析利害,說了半天,最後童老說道:『我和東方兄弟是過命的交情,兩位不是不知,今日跟我說這些話,那是分明瞧不起童百熊,把我當作了是出賣朋友之人。東方教主近來受小人之惑,幹了不少錯事,但就算他身敗名裂,我姓童的也絕不會做半件對不起他的事。姓童的不是兩位敵手,要殺要剮便請動手。』這位童老,果然是老薑越老越辣。」令狐冲讚道:「好朋友,好漢子!」盈盈道:「他既不答應幫咱們,東方不敗又怎地要拿他?」向問天道:「這就叫做倒行逆施了。東方不敗年紀沒怎麼老,行事卻已顛三倒四。像童老這麼對他忠心耿耿的好朋友,普天下那裏找去?」
到得總壇時天尚未明,上官雲命人向東方不敗急報,說道已然奉行教主令旨,成功而歸。過了一會只聽得半空中銀鈴聲響,上官雲立即站起,恭恭敬敬的等候。盈盈拉了任我行一把,低聲道。「教主令旨到,快站起來。」任我行心下咕嘀:「怎知是東方不敗令到?」當即站起,放眼瞧去,只見總壇中一干教眾在這剎那間突然都站在原地不動,便似忽中邪魔一般。那銀鈴之聲從高而下的響將下來,十分迅速,待得鈴聲小歇,眾人這才恢復行動。一名身穿黃衣的教眾走將進來,雙手展開一幅黃布,讀道:「朝陽神教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東方令曰:賈布、上官雲遵奉令旨,成功而歸,殊堪嘉尚,著即帶同俘虜,上崖進見。」上官雲躬身道:「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令狐冲見了這情景,暗暗好笑:「這不跟戲台上太監宣讀聖旨一樣嗎?」
三人一衝入閣內,毒水機弩即已無所施其技。令狐冲搶到真武大帝座前,提起一隻燭台,右臂一振之下,蠟燭飛出。他知道毒水實在太過厲害,祇須身上濺到一點,那便後患無窮,眼見方證、冲虛二人掌劈足踢,下手毫不容情,霎時之間已料理了七八人,他提起燭台,當作劍使,手臂一抬,便刺入了一人咽喉,頃刻間殺了六人。
令狐冲又是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東方不敗是怕了我們三人的武功劍術,因此佈下了這個圈套,只要我們砍下了自己右手,使不了劍,他便高枕無憂了。」賈布道:「高枕無憂倒不見得。任我行少了公子這樣一位強援,那便勢孤力弱得多。」令狐冲道:「閣下說話倒坦率得很。」賈布道:「在下是真小人。」他提高嗓子,說道:「方丈大師,掌門道長,兩位是寧可捨卻一臂呢,還是甘願把性命拚在這裏?」冲虛道:「好,東方不敗要借手臂,我們把手臂借給他便是。只是我們身上不帶兵刃,要割手臂,卻有些為難。」
正僵持間,靈龜閣下忽然有人叫道:「火起,火起!」紅光一閃,黑煙衝上,正是樓閣底下著了火。盈盈叫道:「賈布,你好狠心,為何放火燒死你的老部下?」賈布怒道:「胡說八……」盈盈叫道:「快下去救火!」向前衝去,令狐冲、方證、冲虛三人乘勢奔前。這三個人是何等的身手,盈盈現身之後造成了這一空隙,三人立即一衝而前,破窗而入。
過不多時,上官雲已取來了擔架事物。盈盈將令狐冲的手臂用白布包紮了,吊在他頭頸之中,宰了口羊,將羊血灑得他滿身都是。任我行和向問天都換上教下兄弟的衣服,盈盈也換上男裝,塗黑了臉,飽餐之後,帶同上官雲的部屬,向黑木崖進發。
盈盈嗤的一笑,身子一側,令狐冲便抱了個空,要知令狐冲劍法雖精,內力渾厚,於拳腳、擒拿、輕身等等功夫,卻是差得遠了。盈盈雖然背心向他,但令狐冲一動,她便知其意,側身閃開,笑道:「一派掌門大宗師,如此沒規矩嗎?」令狐冲笑道:「普天下掌門人之中,以恆山派掌門最為莫名其妙,貽笑大方了。」盈盈正色道:「大哥,你為什麼這樣說?連少林方丈,武當掌門對你也禮敬有加,還有誰敢瞧你不起?你師父將你逐出華山門牆,你可別永遠將這件事放在心頭,自覺愧對於人。」盈盈這幾句話,正說中了令狐冲的心事,他生性雖然豁達,但於逐出師門之事,卻是一直既慚愧又痛心,這時不由得長嘆一嘆,低下了頭。
任我行道:「東方不敗捉拿童百熊,黑木崖上自是吵翻了天,咱們乘這時候上崖,那是最好不過。」向問天道:「咱們請上官兄弟一起來商議商議。」任我行點頭道:「甚好。」向問天轉身出房,隨即和上官雲一起進來。上官雲一見任我行,便即躬身行禮,道:「屬下上官雲,參見教主,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我行笑道:「上官兄弟,素聞你是個不愛說話的硬漢子,怎地今日初次見面,卻說這等話?」上官雲一愣,道:「屬下不明,請教主指點。」盈盈道:「爹爹,你聽上官叔叔說『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句話很是突兀,是不是?」任我行道:「什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當我是秦始皇嗎?」
到得對岸,一路上山道極是陡峭。上官雲等在過渡之時便已棄馬不乘,這時在松柴火把的照耀之下,盈盈自始至終,守在擔架之側,手中持著雙劍,全神監視。要知這一路上山地勢極險,抬擔架之人若是拚著性命不要,將擔架往萬丈深谷中一拋,令狐冲的性命不免喪於宵小之手了。
令狐冲尋思:「盈盈說東方不敗對此人甚是寵信,又說二人之間,關係曖昧,我總道是個姑娘一般的美男子,那知竟是個彪形大漢,那可大出意料之外了。」只聽這人說道:「上官右使,你大功告成,擒了令狐冲而來,教主極是喜歡。」聲音低沉,甚是悅耳動聽。
令狐冲聽得這人的說話聲音,微一凝思,便已記起,說道:「東方教主派人前來送禮,送的好禮!」原來伏在靈龜閣中說話之人,正是東方不敗派來送禮道賀的那個賈布。他聽得令狐冲辨明了自己口音,哈哈一笑,說道:「令狐公子好聰明,認出了在下口音。聰明人不吃眼前虧,既是在下暗使卑鄙詭計,佔到了上風,令狐公子便暫且認輸如何?」
盈盈拉住他手,道:「大哥,你身為恆山掌門,已於天下英雄之前,揚眉吐氣。恆山華山兩派向來齊名,難道堂堂恆山派掌門,還及不上一個華山派的弟子嗎?」令狐冲道:「多謝你相勸。只是我總覺做尼姑頭兒,有些尷尬可笑。」盈盈道:「今日已有千餘名英雄好漢投入恆山派麾下,以聲勢而論,除了嵩山派尚可和你較量一下外,五嶽劍派之中,泰山、衡山、華山三派,那裏及得上你?」令狐冲道:「這件大事,我還沒謝你呢。」盈盈微笑道:「謝什麼?」令狐冲道:「你怕我做尼姑頭兒不大體面光采,於是派遣手下好漢,都投歸恆山。若不是聖姑有令,這些放蕩不羈,桀驁不馴的江湖朋友,肯乖乖的來受我約束?」盈盈抿嘴一笑,道:「那也不盡然,你做他們的盟主,攻打少林寺,大夥兒都很服你呢。」
二人回到見性峰上,分別向眾弟子吩咐。令狐冲命諸弟子勤練武功。盈盈則叮囑群豪,過了今天之後,若是有人踏上見性峰一步,上左足砍左足,上右足砍右足,雙足都上便兩腿齊砍,次日清晨,令狐冲、盈盈、上官雲帶同倖存的二十名教眾,和眾人別過,向黑木崖進發。
盈盈道:「上官叔叔,今後你是跟我呢,還是跟東方不敗?」上官雲臉上變色,在這頃刻之間,要他決定背叛東方教主,那可極是為難。盈盈道:「朝陽神教十長老之中,已有六位長老服了我爹爹給他們的三尸腦神丹。這一顆丹丸,你服是不服?」說著伸出手掌,一顆殷紅色的藥丸,在她手掌中滴溜溜的打轉。上官雲顫聲道:「大小姐,你說本教十大長老之中,已有六位長老……六位長老……」盈盈道:「不錯,你從未跟過我爹爹辦事,這幾年跟隨東方不敗,並不算是背叛我爹爹。你若能棄暗投明,我自己固然定當借重,我爹爹自也另眼相看。」上官雲向四周一瞧,心想:「我若不投降,眼見得便命喪當場,既然十長老中已有六長老歸順了任教主,大勢所趨,我上官雲也不能獨自向東方教主效忠。」當下毅然上前,從盈盈掌中取過三尸腦神丹,嚥入腹中,說道:「上官雲蒙大小姐不殺之恩,今後奉命驅使,不敢有違。」一面說,一面躬身行禮。盈盈笑道:「今後咱們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多禮?你手下這些兄弟,自然也跟著你吧?」
任我行道:「你說咱們該當如何上崖才好?」上官雲道:「教主胸有成竹,神機妙算,當世無人能及萬一。教主座前,屬下如何敢參議?」任我行道:「東方不敗商教中大事之時,也是無人敢發一言嗎?」盈盈道:「東方不敗才智超群,別人原不及他的見識。就算有人想到什麼話,誰也不敢亂說,免遭飛來橫禍。」任我行嘆了口氣,道:「原來如此。上官兄弟,東方不敗命你去捉拿令狐冲,當時如何指示?」上官雲道:「他說捉到令狐大俠,重重有賞,捉拿不到,提頭來見。」任我行笑道:「很好,你就綁了令狐冲去領賞。」
那「黃面尊者」賈布所用的一對判官筆尺寸雖無異狀,但份量顯然極重,揮舞之際,發出有似鋼鞭鐵戟一般的聲息。盈盈的雙劍始終不和他一對判官筆相碰。賈布的筆招每一招都指向盈盈身上各處大穴,但總是差之毫釐。
盈盈道:「難道東方不敗知道我們到了?」轉向令狐冲解說:「這哨聲是教中捉拿刺客、叛徒的訊號,本教之眾一聞訊號便當一體戒備,奮勇拿人。」
兩人談談說說,離主庵已近,已隱隱聽到群豪笑語喧嘩之聲。盈盈停步道:「大哥,咱們暫且分手,待爹爹大事已定,我再來見你。」令狐冲胸口突然一熱,說道:「你去黑木崖嗎?」盈盈道:「是。」令狐冲道:「我和你同去。」盈盈目光中放出十分喜悅的光采,卻緩緩搖頭。
這竹簍不住上升,令狐冲抬頭向上張望,只見頭頂有數點火星,那黑木崖著實高得厲害。盈盈伸出右手,握住了他左手。黑夜之中,可以見到一片片輕雲從頭頂飄過,再過一會,身入雲霧,俯視簍底,但見黑沉沉的一片,連燈火也望不到了。
方證、冲虛、令狐冲三人乃是當世武林中頂尖高手,雖然對準他們的強弓硬弩,非尋常弓箭之可比,而伏在窗後的箭手料想也非庸手,但這等局面,畢竟奈何不了三人。只是身處二閣之間的天橋之上,下臨萬丈深淵,既不能縱躍而下,而天橋身僅數尺之窄,亦無迴旋餘地,加之三人身上均未攜帶兵刃,猝遇變故,心下倒也不免吃了一驚。
盈盈微笑道:「這是東方不敗想出來的玩意兒,他要教下屬眾每個人見到他時都說這句話,就是他不在跟前,教中兄弟們互相見面之時,也須這麼說。那還是不久之前搞的花樣。上官叔叔說慣了,對你也這麼說了。」任我行點頭道:「原來如此。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倒想得挺美,但又不是神仙,那裏有千秋萬載的事?上官兄弟,聽說東方不敗下了令要捉拿童老,料想黑木崖上甚是混亂,咱們今晚便上崖去你說如何?」上官雲道:「教主令旨英明,算無遺策,燭照天下,造福萬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屬下謹奉令旨,忠心為主,萬死不辭。」任我行心下暗自嘀咕:「江湖上多說『鵰俠』上官雲武功既高,為人又極耿直,怎地說起話來滿口諛詞陳腔濫調,直似個不知廉恥的小人?難道江湖上傳聞多誤,他只是浪得虛名?」想及此處,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賈布與上官雲這次來到恆山,共攜帶四十口箱子,每口箱子二人扛抬,一共有八十名漢子。這八十人其實均是朝陽神教中的得力教眾,雖非第一流高手,武功卻均頗為了得。四十人分布於懸空寺四周,其餘四十人便取了裝在箱中的機弩,分自神蛇閣、靈龜閣中出襲。令狐冲等三人片刻間將賈布手下的二十人屠戮殆盡,毒水機弩散了一地。賈布手持一對判官筆,正和盈盈手中一長一短的雙劍鬥得正緊。
任我行拍手笑道:「東方不敗和童老翻臉,咱們的大事是必成的了,來,乾一杯!」四個人一齊舉杯喝乾。盈盈向令狐冲道:「這位童伯伯是本教元老,昔年曾有大功,教中上下,人人對他甚是尊敬。他向來和爹爹不對,跟東方不敗卻是交情極好。按情理說,他便犯了再大的過失,東方不敗也會賣他的面子。」
令狐冲身為主人,斜身一閃,已擋在二人身前,喝道:「大膽鼠輩,怎地不敢現身?」只聽一人喝道:「射!」三人舞袖揮擋,卻見窗中射出十七八道黑色水箭。這些水箭竟是從前頭上射將出來,原來長箭並非射人用的羽箭,而是內有機括,用以射水,水箭斜射向天,顏色烏黑,在夕陽反照之下,顯得詭異之極。令狐冲等三人跟著便聞到一陣奇臭。這臭氣既似腐爛的屍體,又似大批死魚死蝦,三人雖然內功均高,但奇臭入鼻,忍不住便要作嘔。十餘道水箭射入天空後,化作雨點,紛紛灑將下來,有些落在欄干之上,片刻之間,木欄干上腐蝕出一個個小孔,端的是厲害無比。方證和冲虛雖然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這等猛烈的毒水,若是羽箭暗器,他三人即是手中沒有兵刃,也能以袍袖運氣擋開,但這等遇物即爛的毒水,實是無可奈何,身上只須沾上一點一滴,只怕便腐爛至骨。二人對視一眼,都見到對方臉上變色,眼中微露懼意,要令這二大掌門眼中顯露懼意,那可真是難得之極了。一陣毒水射過,窗後那人朗聲說道:「這陣毒水是射向天空的,若是射向三位身上,那便如何?」只見十七八枝長箭的箭頭慢慢斜下,又平平的指向三人。這天橋不過二十餘丈,左端與靈龜閣相連,右端與神蛇閣相連,雙閣之中均伏有毒水機弩,若是兩邊機弩齊發,三人縱有天大的神通,也是難以逃生了。
上官雲喝道:「教主賜屬下進見,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屬下眾人一齊說道:「教主賜屬下進見,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任我行、向問天等隨著眾人動動嘴巴,肚中暗暗咒罵。
離平定州西北四十餘里,山石殷紅如血,一片長灘,水流湍急,那便是有名的猩猩灘。自猩猩灘更向北行,兩邊石壁如牆,僅有一道寬約五尺的石道可以通行。一路上朝陽神教的教眾把守得極是嚴密,但一見到上官雲,都是十分恭謹。一行人經過三處山道,又來到一處水灘之前,上官雲放出響箭,對岸搖過來三艘小船,將一行人接了過去。令狐冲暗想:「朝陽神教數百年的基業,果然是非同小可。若不是上官雲作內應,咱們要從外邊攻入,那可是談何容易?」
這「黃面尊老」賈布把話說在頭裏,自稱是「卑鄙詭計」,倒免得令狐冲出言指責他了。令狐冲氣運丹田,朗聲長笑,山谷為之鳴響,說道:「我和少林、武當兩位前輩在此閒談,只道今日上山來的都是好朋友,沒作防範的安排,可著了賈兄的道兒。此刻便不認輸,也不可得了。」賈布道:「如此甚好。東方教主素來尊敬武林中的前輩,看重後起之秀的少年英俠。何況任大小姐自幼跟東方教主一起長大,便看在任大小姐面上,我們也不敢對令狐公子無禮。」令狐冲哼了一聲,並不答話。方證和冲虛當令狐冲和賈布對答之際,察看周遭情勢,要尋覓空隙,冒險一擊,只是前後水槍密密相對,僧道二人同時出手,當能掃除得十餘枝水槍,但若要一股盡殲,卻是萬萬不能,只須有一枝水槍留下發射毒水,三人便均難保性命。僧道二人對望了一眼,眼光中所示心意都是說:「不能輕舉妄動。」只聽賈布又道:「既然令狐公子願意認輸,那是再好不過。我和上官兄弟下山之時,東方教主吩咐下來,要請公子和少林寺方丈,武當掌門道長,同赴黑木崖敝教總壇盤桓數日。此刻三位同在一起,那是再好不過,咱們便即起行如何?」令狐冲又是哈了一聲,心想天下那有這樣的便宜事,己方三人只要一離開天橋,制住賈布、上官雲和他一干手下,只是反掌之事。果然賈布跟著便道:「只不過三位武功太高,若是行到中途,忽然改變主意,不願去黑木崖了。我們可無法交差,吃罪不起,因此斗膽向三位借三隻右手。」令狐冲道:「借三隻右手?」賈布道:「正是,請三位各自砍下右手,那我們就放心得多了。」
便在賈布這「三」字一出口之際,只聽得靈龜閣中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喝道:「且慢!」跟著似有一團綠雲冉冉從閣頂飄落,擋在令狐冲身前,正是盈盈。令狐冲急叫:「盈盈,退後!」盈盈反過左手,在身後搖了搖,叫道:「賈叔叔,黃面尊者在江湖上好響的萬兒,怎地幹起這等沒出息的勾當來啦!」賈布道:「這個……大小姐,你……退開,別淌混水。」盈盈道:「你在這裏幹甚麼來著?東方叔叔叫你和上官叔叔來送禮給我,你怎地受了嵩山派左冷禪的賄賂,竟來對恆山掌門無禮?」賈布道:「誰說我受了左冷禪的賄賂?我奉有東方教主密令,捉拿令狐冲送交總壇。」盈盈道:「你胡說八道。教主的黑木令在此。教主有令:賈布密謀不軌,一體教眾見之即行擒拿格殺,重重有賞!」說著右手高高舉起,果然是一根黑木令牌。賈布大怒,喝道:「放箭!」盈盈道:「東方教主叫你殺我嗎?」賈布道:「你違抗教主令旨……」盈盈叫道:「上官叔叔,你將叛徒賈布拿下,你便升作光明左使。」賈布位居上官雲之上,上官雲自負武功較他為高,本來有些心病,一聽盈盈的呼喚,不禁登感遲疑。他自然知道盈盈是前任教主之女,東方教主向來對她十分尊重,雖然聽說任教主重入江湖,謀復教主之位,料想東方教主和任大小姐之間定將不少糾葛,但要他此刻指揮部屬向盈盈發射毒水,卻是萬萬不能。賈布又叫:「放箭!」他那些部屬一直視盈盈有若天神,又見她手中持有黑木令,卻如何敢對她無禮?
盈盈與令狐冲並肩緩緩回見性峰來,說道:「大哥,東方不敗此人行事陰險毒辣,適才你已親見。我爹爹和向大哥刻下正在向教中故舊遊說,要他們重投舊主。欣然順服的自然最好,不肯歸降的便一一解決,以削東方不敗的勢力。東方不敗這當兒也已展開反攻,他派遣賈布和上官雲來向你下手,便是一著極厲害的棋子。只因我爹爹和大哥行蹤隱秘,東方不敗無法找到他們,若能傷害了你,我……我……」說到這裏,臉上微微一紅,轉過了頭。其時暮色蒼茫,晚風吹動她的柔髮,從後腦向雙頰邊飄起。令狐冲見到她雪白的後頸,心中一蕩,尋思:「她對我一往情深,天下皆知,連東方不敗也想到要擒拿了我,向她要脅,再以此要脅她爹爹。適才懸空寺天橋之上,她明知毒水中人即死,卻擋在我身前,唯恐我受傷。有妻如此,令狐冲復有何求?」伸出雙臂,便往她腰中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