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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不可不戒

第七十七回 不可不戒

兩個人身上的穴道尚未解開,只是嘴巴一得自由,立即辯了起來。令狐冲笑道:「兩位且別吵,昨晚是怎麼會事?」桃根仙道:「我怎麼知道?咱們正在好好喝酒,忽然腰裏一麻,我六兄弟同時給六個龜兒子點中了穴道,開玩笑也不是這樣開的。」桃花仙道:「那些龜兒子呢?咱們去捉了他們來,拚個你死我活。」桃根仙道:「甚麼叫你死我活?我們又不是和令狐公子拚命,你又不是和我拚命?應該說拼個『他死我活』!」令狐冲笑道:「趕快解開這幾位的穴道要緊,他們可給彆得狠了。」當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穴道,走出房外,以免聽他六兄弟纏夾不清的爭吵。
數日後到了嵩山腳下,離會期尚有兩天。等到三月十五正日,令狐冲率同眾弟子,天未明便啟程上山,走到半山,涼亭中有四名身穿黃衫的嵩山弟子上來迎接,對令狐冲執禮甚恭,說道:「嵩山末學後進恭迎恆山令狐掌門大駕,敝派左掌門在山上恭候。」又說:「泰山、衡山、華山三派的師伯叔和師兄們,昨天便都已到了,令狐掌門和眾師姊到來,那是再好不過。」
儀琳道:「我怕見到你傷心的…傷心的模樣,大哥,你若是要哭,就哭出聲來好了。」令狐冲哈哈一笑,道:「我為什麼要哭?令狐冲是個無行浪子,為師父師娘所不齒,早給逐出了師門。小師妹怎會…怎會……哈哈,哈哈!」他縱聲大笑,發足往山道上奔去。這一番奔馳,一直奔出了五十餘里,到了一處荒無人跡的所在,只覺悲從中來,不可抑制,撲在地下。放聲大哭起來。哭了好一會,心中才稍感舒暢,尋思:「我這時回去,雙目紅腫,若教儀和她們見了,不免笑話於我,不如晚上再回吧。」但轉念又想:「我久出不歸,她們定然擔心。此處離嵩山不遠,別要生出甚麼事來。大丈夫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令狐冲苦戀岳靈珊,人人皆知。她棄我有若敝屣,我若不傷心,那反是矯情作假了。」當下又放開跑步,回到恆山派眾弟子定居之處,只見儀和、儀清各弟子正散在各處找尋,見他回來,無不喜動顏色。客店之中早已安排了酒菜,令狐冲自斟自飲,大醉之後,伏案而睡。
田伯光搖頭道:「都不是的。」他回頭向身後一看,見十餘丈內並無旁人,才道:「公子,我的事不能瞞你,可是若教別人知道了,田伯光寧可自刎,也不能受這羞辱。」令狐冲忙道:「田兄不必提及此事,我只知道不戒大師懲戒了你一番,也就是了。我輩學武之人,這色戒原是大忌,田兄聽從了不戒大師的金玉良言,那是再好不過。」田伯光道:「太師父命我一定要對公子明言,否則頗有不便。」令狐冲道:「有這等事?那麼我聽了之後,絕不向任誰提起便了。」
令狐冲見桃谷六仙一到,又見田伯光處境尷尬,便攜了他手,道:「我有幾句話問你。」田伯光道:「是。」二人加緊腳步,搶出了數丈,如聽得背後桃根仙在道:「他法名可以叫作『理所當然不可不戒』。」用伯光苦笑道:「令狐掌門,我投在太師父門下的事,你不知道嗎?」令狐冲道:「經過情形,不大清楚。」田伯光道:「那日我和你打賭,說道我輸了,便要拜小師太為師。」令狐冲笑道:「當時只是一句笑話,說甚麼也料不到你居然會當了真。初時我還怕你不懷好意,很防著你,後來才發覺你居然痛改前非。田兄,決心改過,那是大丈夫的行逕,那可不容易得很。」
令狐冲點了點頭,儀琳又道:「于嫂和儀文師姊好意去華山邀客。他們不派人送禮,不來祝賀你接任掌門,那也罷了,何以卻將邀客的使者扣住了不放?」令狐冲呆呆出神,沒回答她的話。儀琳又道:「儀和和儀清兩位師姊說,他華山派行事不講道理,咱們也不能對他們太客氣了。在嵩山見到了,咱們該當眾質問,叫他們放人。」令狐冲又點了點頭。儀琳見他失神落魄的模樣,嘆口氣,道:「令狐大哥,你自己保重。」緩步走開。令狐冲見她漸漸走遠,忽然想起一事,喚道:「師妹!」儀琳停步回頭。
田伯光道:「就是你從來沒罵過她一句,所以我師父要哭了。」令狐冲道:「這個我可不明白了。」田伯光道:「太師父為了這件事,曾狠狠打了我一頓。」令狐冲搔了搔頭,心想這位不戒大師之胡纏瞎攪,與桃谷仙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田伯光道:「太師父說:他當年和太師母做了夫妻後,時時吵嘴,越是罵得兇,越是恩愛。你不罵我師父,就是不想娶她為妻。」令狐冲道:「這個……你師父是出家人,我可從來沒想過這件事。」田伯光道:「我也這樣說過,太師父大大生氣,便打了我一頓。他說:我太師母本來是尼姑,他為了要娶她,才做和尚。如果出家人不能做夫妻,世上怎會有我師父這個人?如果世上沒我師父,又怎會有我?」令狐冲忍不住好笑,心想你比儀琳小師妹年紀大得多,兩樁事怎能拉扯在一起?田伯光又道:「太師父還說:如果你不是想跟我師父做夫妻,為什麼要做恆山派掌門?他說:恆山派這許多尼姑之中,可沒一個比我師父更美貌的。你不為我師父,卻為了什麼?」
令狐冲和儀和等在房外等了好半晌,始終不見桃谷六仙出來。令狐冲又推門入內,卻見桃花仙笑吟吟的走來走去,始終沒給五兄弟解開穴道。令狐冲哈哈大笑,忙伸手給五人都解了穴道,急速退出房外,但聽得砰砰、喀喇之聲大作,房中已打成一團。
這時儀和、儀清、儀琳等也都躍進祠堂,得悉群豪突然間不告而別,都是頗為駭異。儀和道:「大師哥,這些人走了倒好,在恆山派中,反而攪得天下大亂,叫人日日夜夜,提心吊膽。」儀清道:「任教主召喚他們回去,自有深意。咱們到嵩山去,為的是推選五嶽派的掌門人,這個掌門人,將來是要和魔教作對為敵的。他魔教的部屬參與推選,那算什麼樣子?」鄭萼也道:「不錯,他們走了好得多。否則的話,如果大家推選大師哥做五嶽派掌門人,嵩山派的人一定會持異議,他們說恆山派中有這些魔教人士,恆山派掌門怎能為五嶽派之首?」
令狐冲笑道:「這件事本來頗為奇怪,人家是生了兒女再做和尚,不戒大師卻是做了和尚再生女兒,他法名叫作不戒,那便是什麼清規戒律都不遵奉之意。」田伯光道:「當時我說:『打賭之事,乃是戲言,如何當得真?這場打賭是我輸了,那不錯,我不再去騷擾那位小師太,也就是了。』太師父道:『那不行。你說過要拜師,一定得拜師。你非拜我女兒為師不可。』我見他糾纏不清,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當下一個『倒踩三疊雲』,從窗口中跳了出去。在下自以為輕功了得,太師父定是追趕不上,不料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太師父直追了下來。我叫道:『大和尚,剛才你沒殺我,我此刻也不殺你。你再追來,我可要不客氣了。」
儀琳忸怩道:「是那田……田伯光說的。」令狐冲道:「你的徒兒?」儀琳道:「正是。你去了黑木崖後,師姊們叫他上華山去探聽訊息。」令狐冲點頭道:「田伯光輕功了得,打探消息,不易為人發覺。他見到你那兩位師姐?」儀琳道:「是的。不過華山派看守得很嚴,他無法相救,好在兩位師姐也沒吃苦。再說我寫給他的條子上說,千萬不可得罪了華山派,更加不得動手傷人,以免惹你生氣。」令狐冲微笑道:「你寫了條子對他說,倒像是個師父的派頭!」儀琳臉上一紅,道:「我在見性峰,他在通元谷,有事通知他,只好寫了條子,叫佛婆送去給他。」令狐冲笑道:「是了,我是說笑話。田伯光又說些什麼?」儀琳道:「他說見到一場喜事,你從前的師父招女婿……」突然之間,只見令狐冲臉色大變,她心下驚恐,便停了口了。
令狐冲又不是傻子,儀琳對他情深一往,他如何不知?只是一來儀琳是出家人,二來年紀幼小,料想這些閒情稍經時日,也便收拾起了,是以在仙霞嶺上和她重逢,此後自閩至魯,始終未曾跟她單獨說過什麼話。他做了恆山派掌門人後,更是大避嫌疑,心想自己名聲早就不佳,於世人毀譽原是絲毫不放在心上,但自己受定閒師太重託,可不能壞了恆山派的清名,是以除了向恆山女弟子傳授劍法之外,平日均與別院中的群豪在一起。此刻聽田伯光說到往事,儀琳對自己的一番柔情,驀地裏湧上心頭。
行了一程,忽聽得水聲如雷,樹巔兩條玉龍直掛下來,雙瀑並瀉,屈曲迴旋。飛躍奔逸。眾人自瀑布之側上峰。引導的弟子說道:「這叫作勝觀峰。令狐掌門,你看比之恆山景物,卻又如何?」令狐冲道:「恆山靈秀而嵩山端嚴,各具妙景。」那弟子道:「嵩山位天下之中,在漢唐二朝邦畿之內,原是天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門請看,這等氣象,無怪歷代帝王均建都於嵩山之麓了。」其意似說嵩山為群山之首,嵩山派也當為諸派的領袖。令狐冲微微一笑,道:「不知我輩江湖豪士,與帝皇官吏拉得上什麼干係?左掌門時常結交官府嗎?」那弟子臉上一紅,便不再說了。
不戒和尚待他二人下落,雙臂齊伸,又抓住了二人後頸,說道:「要不要再來一次?」一名漢子忙道:「不……不要了!」另一名嵩山弟子為人甚是乖覺,大聲叫道:「令狐冲,你往那裏逃?眾位盲朋友,快追,快追!」十餘名瞎子聽了,信以為真,拔腳便奔。田伯光怒道:「令狐掌門的名字,也是你們隨便叫得的嗎?」一伸手,便是拍拍兩記耳光。大聲呼喚:「令狐大俠在這裏令狐掌門在這裏!那一個瞎子有種,便過來領教他的劍法。」眾瞎子初時受了嵩山派諸弟子的慫恿,又想到雙目被令狐冲刺瞎的仇怨,滿腔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聽得兩名嵩山弟子的慘呼,不由得一陣寒心,跟著在山道上胡亂來往奔馳,雙目又不見物,一時無所適從,茫然站立。
田伯光道:「那日在下來到華山,相請公子,便是奉了我太師父不戒大師之命。不過其時不便明言已。」令狐冲恍然道:「原來如此。我可不知田兄和不戒大師早便相識。」田伯光道:「卻不是早便和識。在下與公子在湖南分手之後,說來慚愧,老毛病發作,在長沙城中,黑夜裏摸到一家富戶小姐的閨房之中。掀開紗帳,伸手一摸,卻摸到一個光頭。」令狐冲笑道:「不料是個尼姑。」田伯光苦笑道:「不,是個和尚。」令狐冲哈哈大笑道:「小姐的香閨之中,繡被之內,睡著個和尚,想不到這位小姐偷漢,偷的卻是個和尚。」田伯光搖頭道:「那位和尚,便是太師父了。原來我白天在這家人家左近踩盤子,給太師父瞧在眼裏。他老人家料到我不懷好意,跟這家人家說了,叫小姐躲了起來,他老人家睡在床上等我。」
田伯光道:「令狐公子,太師父對我的吩咐我都對你說了。我知道這件事中頗有難處,尤其你是恆山派掌門,更是犯忌。不過我勸你對我師父多說幾句好話,讓她高興高興,將來再瞧著辦吧。」令狐冲點頭道:「是了。」說話之間,前面又有幾名嵩山弟子追將上來,和令狐冲見禮,說道:「少林、武當、崑崙、峨嵋、峒崆、青城各派的掌門人和前輩名宿,今日都要聚會嵩山,參與五嶽派推選掌門人的大典,崑崙派和青城派的師弟都已經到了。令狐掌門來得正好,大家都在山上候你駕到。」這幾人眉宇之間頗有傲色,聽他們語氣,顯然認為五嶽派掌門一席,說甚麼也脫不出嵩山掌門的手掌心。
「太師父哈哈笑道:『你怎生不客氣?』我道:『放暗器了!』我右手向後一甩,嗤的一聲,射出了一枝袖箭。太師父雖在黑暗之中,但聽聲辦器,一伸手便接住了袖箭,說道:『放暗器也沒用。」我越奔越快,可是他陰魂不散,一直跟在我的身後。我給他趕得急了,拔刀翻身,一刀向他砍了過去。但太師父的武功也真高強,他以一雙肉掌和我拆招,封得我的快刀無法遞進招去,拆到四十餘招後,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後頸,跟著又將我的單刀奪了下來,問我:『服了沒有?』我說:『服了,你殺了我吧!』他道:『我不殺你。我要刺瞎了你的眼睛,教你以後見到女人,分不出美醜,再也不起色心。啊喲,不對,你這大色鬼,瞎了眼睛之後,一樣的貪花好色,姦淫美女固是不好,奸淫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一樣不對。我斬了你的雙腿,教你做不了壞事。』我說:『你乾脆將我殺了,何必囉裏囉唆?」
不戒道:「你懂得甚麼?佛經中菩薩的名字要多長便有多長。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名字不長嗎?他的名字只有四個字,怎會長了?」儀琳點頭道:「原來如此。他怎麼出了家?爹,是你收了他做徒弟嗎?」不戒道:「不是。他是你的徒弟,我是他祖師爺。不過你是小尼姑,他拜你為師,若不做和尚,於恆山派的清名有礙。所以我勸他做了和尚。」儀琳笑道:「甚麼勸他?爹爹,你定是硬逼他出家,是不是?」不戒道:「他是自願,出家是不能逼的。這人甚麼都好,就是一樣不好,所以我給他取的法名叫作不可不戒。」儀琳臉上微微一紅。明白了爹爹用意。他知田伯光這人貪花好色。最愛姦淫婦女,不知怎樣給她爹爹捉住了,饒他不殺,卻有許多古怪的刑罰加在他身上,這一次居然硬逼他做了和尚。只聽不戒大聲道:「我法名叫不戒,甚麼清規戒律,一概不守。可是這田伯光在江湖上做的壞事太多,倘若不戒了這一樁壞事,怎能在你門下?令狐公子也不喜歡啊。他將來要傳我衣缽,所以他法名之中,也應當有不戒二字。」忽聽得一人說道:「不戒的弟子叫作不可不戒,不可不戒將來收了弟子,法名叫作甚麼?」正是桃谷六仙到了,問話的是桃枝仙。
她快步走到令狐冲面前,拉住他右手衣袖,說道:「大哥,那姓林的沒一點及得上你。岳小姐是個胡塗人,才肯嫁給他,師姊們怕你生氣,一直沒敢跟你說。可是再過幾天,便上嵩山了,多半會遇上岳小姐和她丈夫,那時你見到她改了裝,穿著新媳婦的打扮,說不定……說不定……有礙大事。大家都說,若是任大小姐在你身邊那就好了。眾師姊叫我來勸勸你,別把那個胡塗的岳姑娘放在心上。」令狐冲臉露苦笑,心想:「她們都關心我,怕我傷心難受,所以一路上對我加意殷勤。每日裏祖千秋他們和我喝酒說笑,賭錢唱曲,興緻比之往日更是加了十倍,多半也是儀和她們授意的。」忽然覺得手背上有幾滴水點落了上去,一側頭,只見儀琳眼中淚水一滴滴的落將下來,奇道:「你……你怎麼了?」
「我坐了下來,問道:『有甚麼吩咐?』他說:『你帶得有刀,幹麼不向我砍?你生得有腳,幹麼不跳窗逃走?』我說:『姓田的男子漢大丈夫,豈是這等無恥小人?』他哈哈一笑,道:『你不是無恥小人,你答應拜我女兒為師,怎地賴了?』我大是奇怪,問道:『你女兒?』他道:『在那酒樓之上,你和那華山派的小伙子打賭,輸了便拜我女兒為師,難道那是假的?我坐在酒樓窗口喝酒,你們的說話,我從頭至尾都聽見了。』我道:『原來如此。那個小尼姑是你和尚的女兒,那倒奇了。』他道:『有甚麼奇了?』」
令狐冲這才恍然,原來田伯光當日到華山來邀自己下山,乃是出於不戒大師之意,其時他受不戒之制,滿腹是難言之隱,甚麼都無法明說,那裏料想得到這中間竟有這許多過節。他又想:「儀琳小師妹想要見我。那是為了甚麼?當日在衡山附近,我和她共歷患難,此後見面,都是和旁人在一起。她對我感恩,那是可想而知的了,但除此之外,是否尚有別情?」
鄭萼笑問:「大師哥,這六兄弟在幹甚麼?」秦絹笑道:「他們是在疊羅漢。」不料桃根仙和桃花仙武功甚高,耳音極靈,桃花仙卻已罵了起來:「小尼姑,胡說八道,誰說我們是在疊羅漢?」秦絹笑道:「我可不是小尼姑。」桃花仙道:「你和小尼姑們在一起,那也就是小尼姑了。」秦絹道:「令狐掌門跟我們在一起,他也是小尼姑嗎?」鄭萼笑道:「你和我們在一起,那你們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了。」桃根仙和桃花仙無言以對,互相埋怨起來,都說是對方不好,以致弄得自己也變成了小尼姑。
令狐冲見說話之人鬚髯似戟,臉色陰森可怖,一雙眼卻是瞎的,再看其餘各人時,卻見個個都是瞎子,不由得心中一凜,朗聲道:「令狐冲在此,閣下有何見教?」他一說「令狐冲在此」五字,那十幾名瞎子立時齊聲大叫大罵,挺著長劍,都要撲將過來,都罵:「令狐冲賊小子,你害得我好苦,今日這條命給你拼了。」
忽聽得西邊廂房中喀喇一聲,接著砰砰幾聲響,儀和叫道:「甚麼?」搶過去踢開房門,只見一張床上有幾個男人疊成一團,正是桃谷六仙。她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叫道:「大師哥,快來。」令狐冲已從她身後見到桃谷六仙的狼狽情形,忙走進房中,將放得最上的桃根仙抱了下來,見他口中塞有一個麻核桃,便給他挖了出來。桃根仙立時破口大罵:「你奶奶的,你十八代祖宗個個不得好死,十八代灰孫子個個生下來沒屁股眼……」令狐冲笑道:「喂,桃根仙大哥,我可沒得罪你啊。」桃根仙道:「他媽的,我可不是罵你。你瞧,這狗娘養的,良心可真壞,老子見了他,可得將他撕成八塊、十六塊、三十四塊……」
桃實仙道:「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中自須有不可不戒四字,可以稱為『當然不可不戒』。」桃枝仙問道:「那麼『當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又叫作甚麼?」
令狐冲看到這信,心下雖是感到一陣悵惘,驚懼之心卻登時消去。他本來預計會見到遍地鮮血,千餘名群豪盡遭毒手,屍體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下,此刻得知原來是被任我行下令召去,頗覺寬慰,但隨即又想:「任教主為什麼突然下黑木令將眾人召去?又不許我得知?那自是心中對我大為不滿了。他要我加盟朝陽神教,我沒有答應。在長殿之外,他們痛罵東方不敗,我卻又縱聲大笑,自是得罪了他。老頭子這些人中,有許多服了三尸腦神丹,一見到黑木令,自是嚇得魂飛魄散,不敢違拗,連夜上黑木崖去了。這件事盈盈若是知道,必定生氣,但願她別和她爹爹吵嘴才好。」
令狐冲心下暗暗叫苦不迭,心想:「不戒大師當年為要娶一個尼姑為妻,才做和尚,他只道普天下人個個和他一般的心腸。這句話若是傳了出去,豈不是糟了?」
忽聽得身後有個女子聲音說道:「令狐大哥,你很不開心嗎?」令狐冲轉過身來,見是儀琳,臉上滿是關懷之容。他搖了搖頭,道:「沒什麼。只是這許多朋友忽然間不告而別,我覺得有些冷清清地。」儀琳道:「這些人都聽任大小姐的話,任大小姐又對你極好。他們對你不起,難道不怕任大小姐生氣?」令狐冲道:「任大小姐的父親現下是朝陽神教的教主,他們非聽他號令不可,否則身體內的三尸蟲發作起來,那可不是玩的。」儀琳輕聲道:「我問你一句話,成不成?」令狐冲微笑道:「當然成啊,什麼事?」儀琳道:「到底你是喜歡任大小姐多些,還是喜歡你那位姓岳的小師妹多些?」
令狐冲想起這些日來每次見到儀琳,確是見她日漸瘦損,只道她道路困頓,卻原來是為相思所苦,這件事可難辦了。田伯光道:「太師父流了一會眼淚,忽然揪住我頭頸,罵我:『臭小子,都是你搞出來的事。那日若不是你對我女兒非禮。令狐冲便不會出手相救,我女兒就不致瘦成這個樣子。』我道:『那倒不然。我師父美若天仙。當日徒孫就算不對她無禮。令狐冲也會上前去勾勾搭搭。』」令狐冲皺眉道:「田兄,你這幾句話可未免有點過份了。」
令狐冲問道:「和我師妹成親的,是……是……」儀琳點頭道:「是,是那個姓林的。」
令狐冲笑嘻嘻的走開,轉了個彎,便到了田邊小路之上,但見一株桃樹,生滿了蓓蕾,只待春風一至,便即盛開,心想:「這桃花何等嬌艷,可是桃谷六仙卻又這等顛三倒四,和桃花可拉不上半點干係。」行了幾步,尋思:「任教主突然將這些人都召回黑木崖,行事如此隱秘,不讓我知曉,可見他對我甚是惱怒。盈盈夾在這中間,定是令她十分為難了。」他臉上笑容慢慢消失,隱隱現出愁意,不自禁的嘆了口氣。
眾瞎子急忙閃避,亂成一團,不戒搶上前去,又將二人抓住,喝道:「你不叫這些瞎子們讓開,老子把你這兩個混蛋拋了下去。」雙臂運勁,將二人向天投去。這不戒和尚臂力雄健無比。這兩名嵩山弟子每個都有百來斤重,給他投向半空,直飛上七八丈,登時魂飛魄散,齊聲慘呼,只道這一次定是跌入了下面萬丈深谷,頃刻間便成為一團肉泥了。
行得里許,忽聽得身後有人大聲叫道:「阿琳,阿琳!」儀琳喜道:「是爹爹。」轉身叫道:「爹爹,爹爹。」但見山道上大踏步走來一個身材魁梧之極的和尚,正是儀琳的父親不戒和尚,他身後又有一個和尚。兩人行得甚快,片刻間已走近身來。
田伯光笑道:「叫你做我的師公。」令狐冲一呆,嘆了口氣,道:「田兄,不戒大師愛女之心,無微不至。然而這樁事情,你也明知是辦不到的。」田伯光道:「是啊。我說那可難得很,說你曾為了神教的任大小姐,率眾攻打少林寺。我說:『任大小姐的相貌雖然及不上我師父的一成,可是令狐公子和她有緣,已給她迷上,旁人也是無法可施。』公子,在太師父面前,我不得不這麼說,以便保留幾枚牙齒來吃東西,你可別見怪。」
令狐冲微笑道:「我自然明白。」田伯光道:「太師父說道:『這件事他也知道,他說那很好辦,想個法子將任大小姐殺了,不讓你知道。那就成了。』我忙說不可,若是害死了任大小姐,令狐公子一定橫劍自刎。太師父道:『這也說得是。令狐冲這小子死了,我女兒要守活寡,豈不倒霉?這樣吧,你去跟令狐冲這小子說,我女兒嫁給他做二房,也無不可。』我說:「太師父你老人家堂堂千金,豈可如此委屈?』他嘆了口氣,說道:『你不知道,我這個姑娘嫁不成令狐冲,早晚便死,定然活不久長。』他說到這裏,突然流下淚來。公子,這是父女天性,真情流露,那可不是假的。」
田伯光笑道:「我知道太師父的脾氣,若不是這麼說,他決計不會放我。果然他一聽之下,便即轉怒為喜,放了我下來,道:『臭小子,那日我在酒樓上見到你和令狐冲打架,他打你不過,你卻砍得他遍體鱗傷,要不是你非禮的是我女兒,老子早就將你腦袋捏扁了。』」令狐冲心想自稱「老子」的和尚,天下倒是少有,道:「你對他女兒無禮,他反而高興?」田伯光道:「那也不是高興,他讚我有眼光。」令狐冲不禁為之莞爾。
令狐冲一怔,微感忸怩,道:「你怎麼忽然問起這件事來?」儀琳道:「是儀和、儀清師姐她們叫我問的。」令狐冲更感奇怪,微笑道:「她們出家人怎地問這些話?」儀琳低下了頭,道:「令狐大哥,你小師妹的事,我從來沒跟旁人說過。不過儀和師姊劍傷岳小姐,雙方生了嫌隙,以致咱們兩位師姐上華山去,報知你接任恆山掌門之訊。卻讓華山派給扣了起來。」令狐冲微微一驚,道:「是啊,我一直在擔心,怎地她二人去了華山後,始終是音訊全無。原來是給扣了起來。你怎麼知道?」
令狐冲道:「你罵誰?」桃根仙道:「他奶奶的,老子跟你喝酒,喝得好好的,忽然伸手點了老子的穴道,好像堆柴草一般堆在一起,祖千秋和老頭子不是東西,他祖宗十八代個個眼睛上生大疔瘡……」令狐冲這才明白,原來桃谷六仙不是魔教麾下,不理任我行的黑木令,老頭子他們生怕六兄弟向令狐冲洩漏消息,是以冷不防的點中了他們穴道,塞住了他們的嘴巴。當下令狐冲將第二名桃花仙抱下取出了他口中的麻核。這麻核只取出一半,桃花仙已是嘰哩咕嚕的說話,待得麻核離口,桃花仙便道:「大哥,你說得不對,八塊的一倍是十六塊,十六塊的一倍是三十二塊,你怎麼說是三十四塊?」桃根仙道:「我偏偏喜歡說三十四塊。卻又怎地?我又沒說是一倍?我心中想的是一倍加二。」桃根仙道:「為甚麼一倍加二?那可沒有道理。」
田伯光苦笑道:「豈不是異想天開?當時我痛得死去活來,險險暈了過去。我罵他:『死賊禿,你要殺便殺,為何用這惡毒法兒折磨你老子?』他笑道:『這有什麼惡毒?給你害死的無辜女子,已有多少?我跟你說,以後我見到你,便要查察,若是這袖箭脫了出來,我給你另插兩枝,下次見到倘若又是給你除了,那便插上三枝。除一次。加一枝』。」令狐冲捧腹大笑。田伯光頗有愧色。令狐冲道:「田兄莫怪,小弟並無譏笑之意,只是此事太過匪夷所思。」田伯光道:「誰說不是呢。他給我敷上金創藥,命我在客店中將養。後來他得知我師父記掛著你,於是便命我到華山來邀你和她相見。」
令狐冲微微一笑,心想:「你們都不喜歡和這些粗魯漢子為伍,心中早在憎厭他們了,只是先前礙於我的面子,不便明言而已。他們自行離去,你們正是得其所哉。」
令狐冲微笑道:「儀琳小師妹本來相貌甚美,也難怪不戒大師誇耀。」田伯光喜道:「公子,你也說我師父相貌甚美,那就好啦。」令狐冲奇道:「為什麼那就好啦?」田伯光道:「太師父交了一件好差使給我,說道著落在我身上,要我設法叫你……叫你……」令狐冲道:「叫我什麼?」
只聽田伯光又道:「不知怎的,太師父倒和我很是投緣。他雖如此折磨我,平日卻待我不差,說我雖拜了師,師父沒傳我甚麼武功,對我不起,他要代女傳技,於是傳了我不少功夫。」令狐冲道:「這可恭喜田兄了。」田伯光道:「後來我們聽到你做了恆山派掌門人,太師父便教我投恆山來幫你。前幾日,有人在道上認了我出來,叫我是『採花大盜』,跟我動手。太師父把那人嚇走了,跟著便要我落髮做和尚,給我取個法名,叫做『不可不戒』。他要我向公子說明此事,以免公子責怪我師父。」令狐冲道:「我為什麼要責怪你師父?沒這回子事。」田伯光道:「太師父說:每次見到我師父,她總是更瘦了一些,臉色也是越來越壞,問起她時,她總是流眼淚,一句話也不說。太師父說:一定是你公子欺侮了她。」令狐冲驚道:「沒有啊!我待你師父是挺好的,從來沒重言重語說過她一句。再說,她什麼都好,我怎會責罵她?」
令狐冲一路上山,只見山道上打掃乾淨,每過數里,便有幾名嵩山弟子備了茶水點心,迎接賓客,足見嵩山派這次準備得甚是周到,但也由此可見,左冷禪對這五嶽派掌門之位是勢在必得,絕不容有人阻攔。
田伯光苦笑道:「太師父問我:我師父是不是世上最美貌的女子。我說:『就算不是最美,那也是美得很了。』他一拳打落了我兩枚門牙,大發脾氣,說道:『為什麼不是最美?如果我女兒不美,你為什麼當日意圖對她非禮?令狐冲這小子為什麼捨命救她?』我連忙說:『最美,最美。太師父你老人家生下來的姑娘,豈有不是天下最美貌之理?』他聽了這話,這才高興,大讚我眼光高明。」
「他道:『你這人倒是乾脆。你是我女兒的徒弟,倘然我斷了你手腳,我女兒的徒弟武功大差,她臉上也沒光采。怎生教你以後做不得採花大盜才好,有了!』他突然將我點倒,將我那枝袖箭刺入了我那話兒之中,又將袖箭打了個圈兒,哈哈大笑,說道:『你這採花淫賊,從今以後,你可做不得那採花勾當了吧?』」令狐冲又是好笑,又是驚駭,道:「有這等事?這大和尚可真是異想天開。」
由此而上,山道越來越險,引導的弟子一路指點,說:「這是青岡峰,青岡坪。這是大鐵梁峽,小鐵梁峽。」鐵梁峽之右盡是怪石,其左則是萬仞深壑,渺不見底。一名弟子拾起一塊大石拋下壑去,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時轟然如雷,其後聲音極小,終至杳不可聞。田伯光道:「老兄,今日來到嵩山的有多少人啊?」那漢子道:「少說也有二千人了。」田伯光道:「每一個客人上山,你們都投一塊大石示威,過不多時,這山谷可讓你們嵩山派給填滿了。」那漢子哼了一聲,並不答話。轉了一個彎,突然間雲霧迷濛,山道上有十餘名漢子手執長劍,攔在當路口。有一人陰森森的道:「令狐冲幾時上來?朋友們若是見到,跟我瞎子說一聲。」
令狐冲登時省悟:「那晚華山派荒廟遇襲,我以新學的獨孤九劍傷了不少敵手的眼睛。那些前來襲擊之人,自是嵩山派所遣的了,想不到今日在此處重會。」眼見地勢險惡,這些人倘若真是和自己拼命,只要給其中一人抱住,不免一齊墮下萬丈深谷。又見引路的嵩山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災樂禍之意。令狐冲道:「這些瞎朋友,是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嗎?」
忽聽得一人大聲喝道:「老子先打發了你再說。」正是不戒和尚。他大踏步走上前來,一伸手,抓住兩名嵩山弟子,向眾瞎子投將過去,叫道:「令狐冲來也。」眾瞎子揮劍亂砍亂劈,總算那兩名嵩山弟子武功著實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劍抵擋,大叫:「是嵩山派自己人,快讓開了。」
令狐冲喉頭哽住,呼吸艱難,喘著氣道:「你說好啦,不……不要緊。」他聽到自己的語音乾澀,幾乎不像是自己說的話。儀琳道:「令狐大哥,你別難過。儀和、儀清師姐她們都說,任大小姐雖是魔教中人,但容貌既美,武功又高,那一點都比岳小姐強上十倍。」令狐冲苦笑道:「我難過什麼?小師妹有個好好的歸宿,我喜歡還來不及呢。他……他……田伯光見到我小師妹……」說到這裏,聲音十分嘶啞,儀琳道:「田伯光說華山玉女峰上掛燈結綵,熱鬧得很,各門各派中有不少人到賀。岳先生又沒通知咱們恆山派,竟把咱們當作敵人看待。」
令狐冲笑道:「田兄這一下就吃了苦頭。不戒大師武功高得很啊。」田伯光苦笑道:「那還用說嗎?在下生平從未吃過這樣的苦頭。」令狐冲道:「想來不戒大師定是打得田兄死去活來,又或是點了你的大穴,令你疼痛不堪,麻癢難熬。」
田伯光道:「多謝公子。公子可知在下用的是甚麼暗器?」令狐冲道:「這倒不知。我和田兄數度交手,田兄的快刀打得我沒招架之功,你自始至終就沒使上暗器。」田伯光從懷中取出一枝柚箭,托在掌中,道:「這是在下所練的暗器,平時帶在身上,卻也頗少使用。」令狐冲見這枝袖箭長約五寸,箭身甚細,以純鋼打就,顯比尋常袖箭為重,卻也並無特異之處。田伯光道:「當時我一伸手摸到太師父的腦袋,便知不妙,跟著小腹上一麻,已給點中了穴道。太師父點了燈,跳下床來,問我要死要活。我自知一生作惡多端,終有一日遇到報應,既是落入人手,那是死得越爽快越好,當下便道:『要死!』太師父大為奇怪,問我:『為甚麼要死?』我說:『我不小心給你制住,難道還能想活嗎?』太師父臉孔一板,道:『你說不小心給我制住,倒像若是小心些,便不會給我制住了。好!』他說了這『好』字,一伸手所便解開了我的穴道。
一名嵩山弟子道:「他們不是敝派的,卻不知如何和令狐掌門有偌大仇恨?今日是推選五嶽派掌門的好日子,令狐掌門若給這群瞎朋友推下了深谷,就算同歸於盡,那可不免大煞風景了。」令狐冲微微笑道:「正是,請閣下便即下令,叫他們讓路。」那漢子笑道:「還是請令狐掌門自行打發的好。」
令狐冲、不戒、田伯光及恆山諸弟子從眾瞎子身畔走過,更向上行,陡見雙峰中斷,天然現出一個門戶,疾風從斷絕處吹出,雲霧隨風撲面而至。田伯光喝道:「這叫作什麼所在?怎地變啞巴了?」那嵩山弟子苦著臉道:「這叫作朝天門。」眾人折向西北,又上了一段山路,忽聽得鼓樂聲響起,但見峰頂的曠地之上黑壓壓地,聚集著數千人。引路的數名嵩山弟子加快腳步,上峰報訊,令狐冲等跟著上峰。
不戒大聲道:「令狐公子,你受了重傷居然不死,還做了我女兒的掌門人,那可好得很啊。」令狐冲笑道:「那是託大師的福……」突然見到不戒和尚身後的那名僧人,只覺相貌極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一怔之下,才認出這和尚竟然便是萬里獨行田伯光,不由得大為驚奇,衝口而出的道:「是…是田?」那作僧人打扮之人正是田伯光,他微微苦笑,躬身向儀琳行禮,道:「參…參見師父。」儀琳也是詫異之極,道:「你…你怎地出了家?是假扮的嗎?」不戒大師洋洋自得,笑道:「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的確確是個和尚。不可不戒,你法名叫作甚麼,說給你師父聽。」田伯光苦笑道:「師父,太師父給我取了個法名,叫甚麼『不可不戒』。」儀琳奇道:「甚麼不可不戒,那有這樣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