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舊版)》目錄

第八十五回 自宮練劍

第八十五回 自宮練劍

兩人並肩坐在車中,望著湖水,令狐冲伸過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之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頓,卻不縮回。令狐冲心想:「若得永遠如此,不再見武林中的腥風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盈盈道:「你心中在想什麼?」令狐冲將適才心中所想說了出來。盈盈反轉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說道:「冲郎,我真是快活。」令狐冲道:「我也是一樣。」盈盈道:「你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我雖然感激,可沒此刻喜歡。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為了江湖上的義氣,也會奮不顧身前來救我。可是這時候你只想到我,沒想到你小師妹……」
林平之哼了一聲,似乎仍是不信。岳靈珊道:「平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什麼都交了給你,你……你總信得過我了吧。我倆今晚在這裏洞房花燭,要做真正的夫妻,從今而後,做……真正的夫妻……」她聲音越說越低,到後來已幾不可聞。盈盈又是一陣奇窘,心想:「到了這時候,我再聽下去,以後還能做人嗎?」當即緩步移開,肚裏暗罵:「這岳姑娘真不要臉,在這陽關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猛聽得林平之一聲大叫,聲音甚是淒厲,跟著喝道:「滾開!別過來!」
盈盈雖不說話,臉上一直帶著微笑,她在回想那農舍中這對老農夫婦的談話,老公公道:「那一晚屋裏半兩肉也沒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隻雞殺了,拿到你家來餵你的狗,那隻狗叫什麼啊?」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對啦,叫大花。他吃了半隻雞,乖乖的一聲不出,你爹爹媽媽什麼也不知道。咱們的阿毛,就是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後來我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來。」老公公道:「幸虧你肚子大了,否則你爹怎肯把你嫁給我這窮小子?那時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發怒,罵道:「你這死鬼,原來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瞞著我,我……我絕不能饒你。」老公公道:「別吵,別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還吵什麼?」當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記掛,不敢多聽,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錠銀子。她輕手輕腳,這一對老夫婦一來年老遲鈍,二來說得興起,竟是渾不知覺。盈盈想著他二人的說話,突然間面紅過耳,慶幸好得是在黑夜之中,否若教令狐冲見到自己臉色,那真不用做人了,她不再催趕騾子,那騾子漸漸放慢慢腳步,行了一程,轉了個彎,來到一個大湖之畔。湖旁都是垂柳,圓圓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被微動,銀光閃閃。盈盈輕聲道:「冲哥,你睡著了嗎?」令狐冲道:「我睡著了,我在做夢。」盈盈道:「你做什麼夢?」令狐冲道:「我夢見自己帶了一大塊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餵你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人不正經,做的夢也不正經。」
只聽林平之道:「我接連聽了十幾晚,都沒聽到甚麼異狀。有一天晚上,聽得你媽媽說道:『師哥,我覺得你近來神色不對,是不是練那紫霞神功有些兒麻煩?可別太求精進,惹出亂子來。』」你爹笑了一聲,道:『沒有啊,練功順利得很。」你媽道:『你別瞞我,為什麼你近來說話的嗓子變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你爹道:『胡說八道,我說話向來就是這樣。』我聽得他說這句話,嗓聲就尖得很,確像是個女子在大發脾氣。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殺我,不是為我待你不好,而是為我學了辟邪劍法。」岳靈珊道:「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這幾日來所使的劍法,古怪之極,可是威力卻又強大無比。爹爹奪得五嶽派掌門,你又殺了余滄海、木高峰,難道……難道這便是辟邪劍法嗎?」林平之道:「正是!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當年我曾祖遠圖公以這七十二路劍法威懾群邪,創下『福威鏢局』的基業,天下英雄,無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說到這件事時,聲音也響了起來,語音中充滿了得意之情。
盈盈在高粱叢中,一聽到「你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一句話,不由得吃了一驚,心道:「那是甚麼緣故?」但隨即羞得滿面通紅,連脖子中也熱了,心想:「女孩兒家去偷聽人家夫妻的私話,已是大大不該,心中卻又去想那是什麼緣故,真是……真是……」一轉身,回頭便行,但只走得幾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當即停步,側耳又聽,只是心下害怕,卻不敢回到先前站立之處,這樣和林岳二人便相隔遠了一些,但二人說話之聲,仍是清晰耳。
只聽林平之續道:「你媽說道:『他和魔教中人結交,自是沒冤枉他,我說你冤枉他偷了平兒的辟邪劍譜。』你爹道:『難道劍譜不是他偷的?他劍術突飛猛進,比你我還要高明,你又不是沒見過。』你媽道:『這是他另有際遇,我斷定他沒有拿辟邪劍譜。冲兒任性胡鬧,不聽你我的教訓,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絕不做偷偷摸摸的事。自從珊兒跟平兒要好,將他撇下之後,他這等傲性之人,便是由平兒雙手將劍譜奉送給他,他也決計不收。』」盈盈聽到這裏,心中說不出的喜歡,真盼當時便摟住了岳夫人,好好感謝她一番,心想不枉你將冲郎從小撫養到大,華山全派,只有你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為人,又想單憑她這幾句話,他日若有機緣便須好好報答她才是。林平之續道:「你爹哼了一聲,道:『你這麼說咱們將令狐冲這小子逐出門牆,你倒似好生後悔。』你媽道:『他犯了門規,你執行祖訓,清理門戶,無人可以非議。但你說他結交左道,罪名已經夠了,何必再冤枉他偷盜劍譜,其實你比我還明白得多,你明知他沒拿平兒的辟邪劍譜。』你爹叫了起來:『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
這時林平之和岳靈珊二人也是默默無言。過了好一會,聽得林平之說道:「遠圖公是在寺廟中見到劍譜的,他一見之後,當然立即就練。」岳靈珊道:「這套劍法就算真有禍患,自然也絕不會立即發作,總是在練了十年八年之後,才有不良後果。遠圖公娶妻生子,自是在禍患發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道:「不……是……的。」這三個字拖得很長,可是語意中並無絲毫猶疑,頓了一頓,道:「我初時也如你這般想,只過得幾天,便知不然。遠圖公娶妻生子,是在得到劍譜之前。」岳靈珊「啊」的一聲,便不言語了。
「你媽道:『還說沒變?你一生之中就從來沒有對我這樣說過話。師哥,你心中有甚麼解不開的事,不妨對我明言。我倆夫婦多年,你何以瞞我?』你爹:『有甚麼解不開的事?嗯,嵩山之會不遠,左冷禪竟意圖吞併四派,其心昭然若揭,我為此煩心,那也是有的?』你媽道:『我看還不止於此。』你爹又生氣了,尖聲道:『你便是瞎疑心,此外更有甚麼?』你媽道:『我說了出來,你可別發火,我知道你是冤枉了冲兒。』你爹說道:『冲兒?他和魔教中人交往,和魔教那個姓任的姑娘結下私情,天下皆知,又有甚麼冤枉的?』」盈盈聽他轉述岳不群之言,提到自己,臉上微微一熱,但隨即心中湧起一股柔情。
令狐冲好生詫異,伸手勒韁,不令騾子向前,低聲道:「那是幹什麼?」盈盈道:「你在這裏等著,我過去瞧瞧。」若是趕車上前,立時便給對方發覺,須得施展輕功,暗中偷窺。令狐冲很想同去,但傷勢未愈,輕功提不起來,只得點頭道:「好。」
林平之失望道:「咱們?你既知我這樣,還願跟著我?」岳靈珊道:「這個自然。事勢所逼,你也無可奈何,當年司馬遷身受宮刑,發憤著書,大為後人敬仰。那也沒有什麼。平弟,我對你的一片心意,始終……始終如一。你的身世甚是可憐……」她一句話沒說完,突然「啊」的一聲叫,躍下車來,似是給林平之推了下來。只聽得林平之怒道:「我不要你可憐,誰要你可憐了?你吳王勾踐、司馬遷的,說了一大批古人,跟我姓林的有什麼相干?林平之劍術已成,甚麼也不怕。岳不群要來追殺我,須先勝得我手中之劍。」岳靈珊不語,只聽林平之道:「等我眼睛好了之後,林平之雄霸天下,甚麼岳不群、令狐冲,甚麼方證和尚、冲虛道士,都不是我的對手。」盈盈心下暗怒:「等你眼睛好了,哼,你的眼睛好得了嗎?」她本來對林平之遭際不幸,頗有惻然之意。待得聽到他對妻子這等無情無義,又聽他這等狂妄自大,不禁頗為不齒。又聽得岳靈珊嘆了口氣,道:「你也得先找個地方,暫避一時,將眼睛養好了再說。」林平之道:「我自有對付你爹的法子。」
岳靈珊道:「這件事既然說來難聽,你自然不會說,爹爹也不用擔心於你。」林平之冷笑道:「哼,對你爹爹的為人,我可比你明白得多。明天我一見到有人,立即便說及此事。」岳靈珊道:「那又何必?你這不是……」林平之道:「何必?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門。我逢人便說,不久自然傳入了你爹爹耳中。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說了出來,那便不必殺我滅口,他反而要千方百計的保全我性命。」岳靈珊道:「你的想法真是稀奇。」林平之道:「有甚麼稀奇?你爹爹是否自宮,一眼是瞧不出來的,他鬍子落了,大可用漆黏上去,旁人不免將信將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人都會說是岳不群所殺,這叫做欲蓋彌彰。」岳靈珊嘆了口氣,知他所料不錯,只是這樣一來,父親不免聲名掃地,但如設法阻止,看來這一著確是他保命全身極有效的計策,如因此而害了他性命,卻怎生是好?林平之道:「我就算眼睛盲了,心卻不盲。我縱然雙眼從此不能見物,父母大仇得報,一生也絕不後悔。當日令狐冲傳我爹爹遺囑,說向陽巷老宅中祖宗的遺物,千萬不可翻看,這是曾祖傳下來的遺訓。現下我是細看了,雖然沒遵照祖訓,卻報了父母之仇。若非如此,旁人從此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浪得虛名,福威鏢局都是欺世盜名之徒。」岳靈珊道:「當時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師哥,說他取了你林家的辟邪劍譜,說他捏造公公的遺言……」林平之道:「就算是我錯怪了他,卻又怎地?當時連你自己,也不是一樣的疑心?」岳靈珊輕輕嘆息一聲,說道:「你和大師哥相識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情之常,可是爹爹和我,卻不該疑他。世上真正信得過他的,只有媽媽一人。」盈盈心道:「誰說只有你媽媽一人?」林平之冷笑道:「你娘也真喜歡令狐冲。為了這小子,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岳靈珊訝道:「我爹爹媽媽為了大師哥口角?我爹媽是從來不爭執的,你怎麼知道?」林平之冷笑道:「從來不口角?那只是裝給外人看看而已。連這種事,岳不群也戴起偽君子的假面具。親耳聽得清清楚楚的,難道會假?」岳靈珊道:「我不是說假,只是十分奇怪。怎麼我沒聽到,你倒聽到了?」林平之道:「現下與你說知,也不相干。那日在福州,嵩山派的二人搶了那袈裟去,而那二人又給令狐冲殺死,這袈裟自然是令狐冲得去了。可是當他身受重傷,昏迷不醒之際,我搜他身上,袈裟卻已不知去向。」岳靈珊道:「原來在福州城中,你已搜過大師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那又怎樣?」岳靈珊道:「沒有甚麼。」盈盈心想:「這位岳姑娘以後跟著這奸狡兇險的小子,這一輩子的苦頭可有得吃了。」忽然又想:「我在這裏這麼久了,冲郎一定掛念。」側耳傾聽,卻不聞有何聲息,料想他定當平安無事。只聽林平之續道:「袈裟既不在令狐冲身上,它是給你爹娘取了去。從福州回到華山,我潛心默察,你爹爹掩飾得也真好,竟是半點端倪也瞧不出來。你爹那時得了病,當然,誰也不知道他是一見袈裟上的辟邪劍譜之後,立即便自宮練劍。旅途之中眾人聚居,我不敢去窺探你父母的動靜,一回華山,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臥室之側的懸崖上,要從他們的談話之中,查知劍譜的所在。」岳靈珊道:「你每天晚上都躲在那懸崖上?」
岳靈珊道:「可是……可是,你一直說沒學這套劍法。」林平之道:「我怎麼敢說?令狐冲在福州搶到了那件袈裟,天網恢恢,還是逃不了,錄著劍譜的這件袈裟,卻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岳靈珊尖聲叫道:「不,不會的!爹爹說,劍譜給大師哥拿了去,爹爹逼他還給你,他說甚麼也不肯。」林平之哼的一聲冷笑。岳靈珊又道:「大師哥劍法如神,連爹爹也敵他不過,難道,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劍法?不是從你家的辟邪劍譜學的?」
林平之道:「你既對我並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說了,好教你從此死了這心。」岳靈珊道:「為甚麼?」林平之道:「為甚麼。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在武林中自是大大有名的了,余滄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的掌門,自身原以劍法見長,卻也要千方百的來謀我家的劍譜,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卻何以如此不濟?他任人欺凌,全無反抗之能,那又為甚麼?」岳靈珊道:「或者因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習武,又或者自幼體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個個武功高強的。」林平之道:「不對。我爹爹就算劍法不行,也不過是學得不到家,內功根底淺,劍法造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劍法,壓根兒就是錯的,從頭至尾,就不是那一會事。」
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媽媽。」他語氣轉為柔和,顯然對於岳靈珊的一片真情,心中已頗為感動。兩人半晌不語,過了一會,岳靈珊道:「平弟,你對我爹爹成見很深,你們二人今後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雞……我……我總之是跟定了你。咱們還是遠走高飛,找個隱僻之地,快快活活的過日子。」林平之冷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這一殺余滄海、木高峰,已鬧得天下皆知,你爹爹自然知道我已學了辟邪劍法,他怎能容得我在世上?」
她自幼給任我行、東方不敗二人寵得慣了,行事不免頗為任性乖張,對群豪頤指氣使,大作威福,只道是理所當然,但當一片柔情深繫在令狐冲身上之後,整個性子突然變了,溫柔斯文,大具和順之德。
盈盈一躍下車,隨即鑽入了高粱叢中。她先逕向西行,直行出里許,這才折而向北。高粱生得極密,一入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時高粱稈子尚矮,葉子也未茂密,若是直身行走,不免露頭於外。她彎腰疾趨,將到官道時,放慢了腳步,辨明蹄聲的所在,在高粱叢中與岳靈珊的大車並肩而前。只聽得林平之說道:「我的劍譜已盡數交給你爹爹了,自己沒藏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著我?」岳靈珊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圖你的劍譜,當真好沒來由。你憑良心說,你初入華山門下,那時又沒甚麼劍譜,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難道也是別有居心嗎?」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天下知名,許多人曾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自然會來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媽媽的囑咐,故意來向我賣好?」岳靈珊嗚咽道:「你真要這麼想,我又有什麼法子?」林平之氣忿忿的道:「莫非是我錯怪了你?這辟邪劍譜,你爹爹不是終於從我手中得去了嗎?我先得劍譜也好,後得劍譜也好,結果總是一樣。誰都知道,要得辟邪劍譜,總須向我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滄海、木高峰,哼哼,岳不群,有什麼分別了?只不過岳不群成則為王,余滄海、木高峰敗則為寇而已。」
盈盈笑道:「不是見到了好笑的事。那老公公和老婆是……是夫妻兩個……」令狐冲笑道:「原來不是兄妹,是夫妻兩個。」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鬧,不說了。」令狐冲道:「好,他們不是夫妻,是兄妹。」盈盈道:「你別打岔,成不成?我跳進牆去,一隻狗叫了起來,我便一掌將狗子拍暈了。那知這麼一叫,便將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說:『阿毛爹,別是黃鼠狼來偷雞。』老公公說:『老黑又不叫了,不會有黃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只怕那黃鼠狼學你從前的死樣,半夜三更摸到我家裏來時,總帶一塊牛肉騾肉餵狗。』」令狐冲微笑道:「這老婆婆真壞,她繞著彎兒罵你是黃鼠狼。」他知盈盈最是靦腆,她說到那老農夫婦當年的私情之事,自己只有假裝不加注意,她或許還會說下去,否則自己言語中只須帶上一點兒情意,她立時便住口了。
岳靈珊嘆口氣,道:「平弟,你說我爹爹謀你的劍譜,事實俱在,我也不能為他辯白。但你口口聲聲說他定要殺你,只為了你學過辟邪劍法,天下焉有是理?這辟邪劍譜本是你家之物,你學這劍法,乃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絕不能為此殺你。」林平之道:「你這麼說,只因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為人,也不明白這辟邪劍譜甚麼東西。」岳靈珊道:「我雖是對你死心塌地,可是對你的心,我實在也不明白。」林平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說到這裏,語氣又暴躁起來。
林平之道:「不是的。」岳靈珊道:「你既這麼推測,想必不錯。」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測,是遠圖公親筆寫在袈裟上的。」岳靈珊道:「啊,原來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劍譜之末註明,他原在寺中為僧,無意間得見此譜,抄於袈裟之上而攜出。他鄭重警誡,這劍法太過陰損毒辣,修習者必會斷子絕孫。尼僧習之,已然不甚相宜,大傷佛家慈悲之志,俗家人更萬萬不可研習。」岳靈珊道:「可是他自己竟又學了。」林平之道:「當時我也如你這麼想,這劍法就算太過毒辣,不宜修習,可是遠圖公習了之後,還不是一般的娶妻生子,傳種接代。」岳靈珊道:「是啊。不過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後來再學劍法。」林平之道:「決計不是。天下習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強,見到這劍譜上的第一招,絕不可能不會依法試演一招。試了第一招之後,絕不會不試第二招;試了第二招了,更不會不試第三招。不見劍譜則已,一見之下,定然著迷,再也難以自拔,非從頭至尾修習不可。就算明知將有極大禍患。那也是一切都置之腦後了。」
想到這裏,不由得對東方不敗覺得有些可憐,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後,待我著實不薄,禮數周到。我在朝陽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無異。今日我親生的爹爹身為教主,我反無昔時的權柄風光。唉,我今日已有了冲郎,還要那些勞什子的權柄風光幹甚麼?」
林平之道:「那時候他自然還是在當和尚。和尚不能娶妻,生子卻是可以的。我爺爺若是遠圖公的親生兒子,那便是個私生子。」岳靈珊道:「那……那……那也不打緊。」林平之道:「遠圖公所以要離寺還俗,想必就為了此事。當是私情敗露,不得不走。」岳靈珊道:「遠圖公是大英雄、大豪傑。威震天下,恐怕……恐怕不會這樣吧。」
林平之又是一聲冷笑,道:「令狐冲雖然奸猾,比起你爹爹來,可又差得遠了。再說,他的劍法亂七八糟,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劍法相比?在封禪台側比武,他連你也比不過,重傷在你劍底,哼哼,又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劍法相比?」岳靈珊低聲道:「他是故意讓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對你的情義可深著哪。」這句話若是早一日聽見,盈盈真會氣得暈去,可是今宵兩人良夜共車,湖畔清談,已然心意相照,盈盈心中反而感到一陣甜意,心想:「他從前確是對你很好,可是現下卻待我好得多了。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對你變心,實在你欺侮他太狠了。」
岳靈珊道:「這……這可就奇得很了。」林平之道:「其實說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遠圖公,本來是甚麼人?」岳靈珊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來是個和尚。」岳靈珊道:「原來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江湖上創下了轟轟烈烈的事業,臨到老來看破世情,出家為僧,也是有的。」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後來再還俗的。」岳靈珊道:「英雄豪傑,少年時做過和尚,也不是沒有。明朝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時候便曾在皇覺寺中為僧。」盈盈心想:「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窄,沒一句話敢得罪他,這還罷了,還不住口的寬慰於他。」只聽岳靈珊又道:「咱們曾祖遠圖公少年時曾出過家,想必是公公對你說的了。」
她心中回思往事,想到父親的心計深沉,不由得暗暗心驚:「直到今天,爹爹還是沒答應將散功之術傳授冲郎。他體內吸了別人的異種真氣,不加發散,禍胎越結越巨,遲早必生大患。爹爹說道,只須他入了我教,不但立即傳他此術,還宣示教眾,以他為教主的承繼之人,可是冲郎偏偏不肯低頭屈從,當真是為難得很。」一時喜,一時憂,悄立於高粱叢中,雖說是思潮雜沓,但想來想去,總是歸結在令狐冲身上。
林平之道:「我爹爹從未說過,恐怕他也不會知道,我家向陽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是和你一起去過的了。」岳靈珊道:「是。」林平之道:「這辟邪劍譜,為甚麼抄錄在一件袈裟之上?只因為他是一座廟中的和尚,見到劍譜之後,偷偷的抄在袈裟之上,然後盜了出來。他還俗之後,在家中仍是起了一座佛堂,沒敢忘了禮敬菩薩。」岳靈珊道:「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說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將劍譜傳給了遠圖公,這套劍譜,本來就是寫在袈裟上的。遠圖公得到這套劍譜,手段本就光明正大。」
盈盈大吃一驚,心道:「幹什麼了?為什麼這姓林的這麼兇?」跟著便聽得岳靈珊哭了出來,林平之喝道:「走開,走開!走得遠遠的,我寧可給你父親殺了,不要你跟著我。」岳靈珊哭道:「你這樣輕賤於我……到底……到底我做錯了什麼……」林平之道:「我……我……」頓了一頓,又道:「你………你……」但又住口不說。岳靈珊道:「你心中有什麼話,儘管說個明白。倘若真是我錯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不肯原諒,你明白說一句,也不用你動手,我立即橫劍自刎。」刷的一聲響,拔劍出鞘。林平之又道:「我……我……」過了一會,長嘆一聲,道:「這不是你錯,其實是我自己不好。」岳靈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又羞又急,又是氣苦。林平之道:「好,我跟你說了便是。」岳靈珊泣道:「你打我也好,殺我也好,就別這樣教人家不明不白。」
只聽岳靈珊道:「原來大師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劍法,那為什麼爹爹一直怪他偷了辟邪劍譜去?那日爹爹將他逐出華山門牆,宣佈他罪名之時,那也是一條大罪。這麼說來,我……我可錯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什麼錯怪不錯怪的?令狐冲又不想奪我的劍譜,實則他確是已經奪去了,只不過強盜遇著賊爺爺,他重傷之後,暈了過去,你爹爹從他身上搜了出來,乘機賴他偷了去,以資掩人耳目,這叫做賊喊捉賊……」岳靈珊怒道:「什麼賊不賊的,說得這麼難聽!」林平之道:「你爹爹做這種事,就不難聽,卻不許我說。」岳靈珊嘆了口氣,說道:「那日在向陽巷中,這件袈裟是給嵩山派的壞人奪了去的,大師哥殺了這二人,將袈裟奪回,未必是想據為己有。大師哥這人氣量大得很,從小就不貪圖旁人的物事。爹爹說他取了你的劍譜,我一直心中有些懷疑,只是爹爹既這麼說,又見他劍法突然大進,精妙莫測,這才不由得不信。」
林平之冷冷的問道:「為甚麼?」岳靈珊道:「英雄豪傑,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遠圖公見到了劍譜之後,或許能強自忍住,並不即練,待得娶妻生子,再行修習。」林平之道:「我的忍耐本事怎麼樣?」岳靈珊道:「你……你當然很好。」林平之道:「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我假扮駝子,向木高峰磕頭,叫他爺爺,只為我有大仇在身,須得忍辱負重。」岳靈珊道:「昔年越王勾踐被拘吳國,曾為吳王嘗糞,日後畢竟滅吳雪恥。大丈夫能忍胯下之辱,英雄好漢,原當如此,遠圖公雖然不凡,卻未必有你這般耐心。」林平之道:「我見到劍譜之時,和你好事已近,我幾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親之後,真正做了夫妻這才起始練劍,可是劍譜中所載的招式法門,非任何習武之人所能抗拒,我終於自宮習劍……」岳靈珊失聲道:「你……你自……自宮練劍?」林平之陰森森的道:「正是。這辟邪劍譜的第一道法訣,那便是:『武林稱雄,揮劍自宮』。」岳靈珊道:「那……我為甚麼?」她聲音低沉,已是沒半分力氣。林平之道:「這辟邪劍法自練內功入手,若不自宮,一練之下,立即慾火如焚,登時走火入魔,僵癱而死。」岳靈珊道:「原來如此。」語音如蚊,幾不可聞。盈盈心中也道:「原來如此。」這時她方才明白,何以東方不敗以一代梟雄,統率群豪,卻身穿婦人裝束。拈針繡花,而對楊蓮亭這樣一個虯髯魁梧,俗不可耐的臭男人,卻又如此著迷,原來為了練這辟邪劍法,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
岳靈珊不敢再跟他多說,道:「咱們走吧!」林平之道:「到那裏去?」岳靈珊道:「你愛到那裏,我也到那裏。天涯海角,總是和你在一起。」林平之道:「你這話當真?將來不論如何,可都不要後悔。」岳靈珊道:「我決心和你好,決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輩子的主意,那裏還會後悔?你的眼睛受傷,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難以復元,我也是永遠陪著,服侍你,直到我倆一起死了。」她這番話說得情意甚是真摯。盈盈在高粱叢中聽著,對岳靈珊頓生好感,覺得她其實是個很好的姑娘,只是遭際不幸,有時行事未免乖張。
盈盈心道:「你能說這幾句話,不枉了冲郎愛你一場。這辟邪劍法陰狠險毒,便是送給冲郎,他也不會要。」林平之道:「他這麼好,你為什麼又不跟他去?」岳靈珊道:「平弟,你到此刻,還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師哥和我從小一塊兒長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親哥哥一般。我對他敬重親愛,只當他是兄長,從來沒當他是情郎。自從你來華山之後,我和你說不出的投緣,只覺一刻不見,心中也是拋不開,放不下,我對你的心意,永永遠遠也不會變。」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說他們沒成親時的事……」說到這裏,挺腰一提韁繩,騾子又快跑起來。令狐冲道:「沒成親時怎樣啦?他們一定規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車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親一親。」盈盈呸了一聲,不再說了。令狐冲道:「好妹子,親妹子,他們說些甚麼,你說給我聽。」盈盈一言不發,黑夜之中,但聽得騾子的四隻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悅耳。令狐冲向外望去,只見月色如水,瀉在一條又寬又直的官道上,輕輕薄霧,籠單在道旁樹梢,騾車緩緩駛入霧中,遠處景物便看不分明,但見到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層薄霧之中。其時,正當初春,野花香氣忽濃忽淡,微風拂面,說不出的歡暢。令狐冲久未飲酒,此刻情懷,卻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盈盈聽到這裏,心想:「爹爹曾道,這辟邪劍譜,其實和我教的葵花寶典同出一源,基本原理並無二致,無怪岳不群和這林平之的劍法,竟然和東方不敗如此近似。」又想:「爹爹說這那葵花寶典上的功夫習之有損無益。他知道學武之人一見到內容精深的武學秘籍,縱然明知習之有害,卻也會陷溺其中,難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寶典,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那他為甚麼傳給了東方不敗?」想到這一節,更無別種理由,自然而然的會推斷:「原來當時爹爹已瞧出東方不敗包藏禍心,傳他寶典,乃是有意陷害於他。向叔叔卻還道爹爹顢頇懵懂,給東方不敗蒙在鼓裏,空自著急。其實以爹爹如此精明厲害之人,怎會長期的如此胡塗?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東方不敗竟然先下手為強,將爹爹捉了起來,囚入西湖湖底。總算他心地還不是壞得到家,倘若那時一刀竟將爹爹殺了,爹爹那裏還有報仇雪恨的機會?其實咱們能殺了東方不敗,那也是僥倖之極的事,若無冲郎在旁援手,爹爹、向叔叔、和我三人,一上來就給東方不敗殺了。又若無楊蓮亭這奸人在旁,亂他心神,東方不敗仍是不敗。」
只聽得岳靈珊輕輕啜泣,道:「然則……然則我爹爹……也是……也是像你這樣……」林平之道:「既練此劍法,又何能例外?你爹爹身為一派掌門,若是有人知道他揮劍自宮,傳將出去,豈不是貽笑江湖?是以他若是知我習過這劍法,非殺我不可。他幾次三番查問我對你如何,便是要確知我有無自宮。假如當時你稍有怨懟之情,我這條性命早已不保了。」岳靈珊道:「現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殺余滄海,殺木高峰,數日之內,便將傳遍武林。」言下甚是得意。岳靈珊道:「如你之言,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過,咱們到那裏去躲避才好?」
林平之道:「正是。」岳靈珊又重複問了一句:「每天晚上?」盈盈聽不到林平之的回答,想來他是點了點頭。只聽得岳靈珊嘆道:「你真有毅力。」林平之道:「為報大仇,不得不然。」原來岳不群在華山絕頂的住所,築於天聲峽畔,那天聲峽下臨萬丈深淵,乃是個幽極險極的所在。常人只道岳不群夫婦性愛清靜,得以潛心武學,其實岳不群心中另有打算。自華山一派分為劍宗氣宗,氣宗一支將劍宗同門屠戮殆盡,岳不群之師出任掌門,再將掌門之位傳入他的手中。岳不群常慮劍宗遺士前來偷襲報仇,因此居於這極險之處,自峰側到達天聲峽,只有一條羊腸小徑可通。換作旁人,原亦難近,只是林平之乃岳氏夫婦心中的乘龍快婿,華山弟子早已周知,任誰見到他上天聲峽去,都不會有絲毫疑心。
她提到「你小師妹」四字,令狐冲全身一震,暗叫:「糟糕,咱們得快些趕去才是。」盈盈輕輕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目之中,你會看我多些,念著你小師妹少些。」她輕拉韁繩,將騾子的頭轉了過來,騾車從湖畔回上了大路,揚鞭一擊,騾子登時快跑起來。
岳靈珊怒道:「你如此出言損我爹爹。當我是什麼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林平之站定了腳步,大聲道:「你要怎樣?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傷,你便要揮劍殺我,是不是?我一雙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岳靈珊道:「原來你當初識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到福州來開小酒店,竟然會如此深謀遠慮,心中念念不忘的,便只是一部辟邪劍譜?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其實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裝不會,引得我出手。哼,林平之你這早瞎了眼睛的渾小子,一手三腳貓的功夫,居然膽敢行俠仗義,憐香惜玉,你是爹娘的心肝兒肉,他們若非有重大圖謀,怎肯讓你到外邊拋頭露面,幹這當爐賣酒的低三下四勾當?」岳靈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師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來玩兒,一定要跟著二師哥去。」
只聽得岳靈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親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極深,雖和我同房,卻不肯和我同床。你既然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嘆了口氣,說道:「我沒有恨你。」岳靈珊道:「你不恨我?那為什麼日間你假情假意,對我親熱之極,一到晚上回到房中,連話也不跟我說一句?爸爸媽媽幾次三番查問你待我怎樣,我總是說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說到這裏,突然縱聲大哭。林平之一躍而上大車,雙手握住她肩膀,厲聲道:「你說你爹媽幾次三番的查問,要知道我待你怎樣,此話當真?」岳靈珊道:「自然是真的,我騙你幹麼?」林平之問道:「明明我待你不好,從來沒跟你同床。那你又為什麼說很好?」岳靈珊泣道:「我既然嫁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轉意。我對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編排自己夫君的不是?」林平之半晌不語,只是咬牙切齒,過了好一會,才慢慢的道:「我只道你爹爹顧念著你,對我還算手下留情,豈知全仗你從中遮掩。你若不是這麼說,姓林的早就死在你華山之巔了。」岳靈珊搖頭道:「那有此事?夫妻倆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做岳父的豈能為此而將女婿殺了?」
這一口氣直趕出了二十餘里,騾子腳力已疲,這才放緩腳步。轉了兩個彎,前面一望平陽,官道旁都種滿了高粱,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塊極大極大的綠綢,平鋪於大地。極目遠眺,忽見官道彼端有一輛大車停著不動。令狐冲道:「這輛大車,便似是林師弟他們的。」盈盈道:「咱們慢慢上去瞧瞧。」任由騾車緩步向前,與前車越來越近。行了一會,只見騾車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而那騾車也向前移了幾步,那趕車之人,看背影便是岳靈珊了。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門人弟子,如此嚴厲,倘若他認為不妥,任你跪著哀求三日三夜,也決計不會准許。自然因為他信不過二師哥,這才派你在旁監視。」岳靈珊默然,心想林平之的猜測,也非全然沒有這理,隔了一會,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總之我到福州之時,從未聽見過辟邪劍譜四字。爹爹只說,青城派人眾大舉東行,只怕於我派不利,這才派這二師哥和我暗中查察。」林平之嘆了口氣,似乎心腸軟了下來,說道:「好吧,我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變成這個樣子,你跟著我又有甚麼意思?你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就回頭……回頭到令狐冲那裏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