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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回 示真傳孺子可教 馳詭辯相人何為

第一百二十三回 示真傳孺子可教 馳詭辯相人何為

祇見外面庭中,罩滿一庭明月,而在這明月之下,卻有一個人在舞動一雙短劍,兩點寒光,不住的在那颼颼的風聲中透出,直向大樹的杈枒上射去。那些杈枒搖搖欲動,幾乎像要被它斫了下來呢。再向那人仔細一瞧時,高高的軀幹,長長的臉兒,不是他的師傅李成化,又是什麼人?
趙五道:「弟子在湖南所幹的事,實在太嫌荒唐一點,自知是罪該萬死的,聽憑師傅怎樣的發落就是了。不過姓余的這廝,本來是與他沒有什麼相干的,憑空出來攪這場子,未免太目中無人了。而且他明明知道我是拜在師傅的門下,他這出來一攪場,不僅是要掃我的臉,恐怕還有意要和師傅為難呢。所以我在當場就說了一句『十年後再見』的話,這並不是要師傅代我出場,祇求師傅把精深的工夫傳授給我。我的天資雖是十分魯鈍,然能有上十年苦苦的練習,並有師傅從旁指導,怕不能有上一個譜子。到那時自然就復了仇,師傅的面子也就連帶的爭了過來了。」
這干大漢,素來是在這市上橫行慣的,那裡容得人家和他們細細評理。而且又見趙五隻是一個孤身過客,狀貌也並不怎麼驚人出眾,更不把他放在心上。所以聽了他這番話後,那為首的祇很輕薄的向他睨上一眼,跟著便冷笑上一聲道:「好一個有臉子的,也不自己向鏡子中照上一照,便要出來替人家捧腰了,哼!像這樣的張三也出來替人家捧腰,李四也出來替人家捧腰,我們在這地方,還能有飯可吃麼?」
李成化又說道:「這個你倒不必聽了氣沮的。你能自己報得此仇,果然最好。就是不能報仇,萬一竟又失敗了,還有我們這班人在這裡,一定也要替你設法報仇呢。」
李成化沉吟道:「這很難說。像你這十年來的苦苦練習,不但是我所授你的劍術,就是各種工夫,也由你天天自己練習著,都是十分進步了。那余八叔當然不是你的敵手。但在這十年之中,又安知余八叔不也在練習著,不也在飛速的進步呢?」這話一說,趙五不禁露著爽然若失的神氣。
有一天,正要到一個地方去打尖,忽見市上一塊空地上,圍成了一個人圈子,並有喧鬧之聲,從這人圈子中發了出來。趙五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了,忙三腳兩步走向前去,擠入了人群中。
這幾句話不打緊,卻也把趙五激惱起來了,正要發作的當兒;不料偏有一個不識趣的大漢,已送了一拳過來。這拳剛剛送到他的面前,立刻被他抓在手中,好似抓著一隻雞,便用勁的向地上一摔,直摔得那人狂喊起來。跟著又有兩個人上去,也被趙五打倒在地上。
原來兩柄亮晶晶的短劍,很平直的分插在他頭頸所置的地方的兩旁,其間相去不可以寸呢,不禁暗自沉思道:「這是一種什麼玩意呢?如果這兩柄短劍飛了來,是懷有惡意的,那決不會故意弄這狡獪的伎倆,使人與劍相距僅以分寸的,早在睡夢中送了性命了。如此說來,這兩柄劍定是人家很善意的贈給他的,不過不願教他知道是誰所贈罷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李成化對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更不挺起短劍的事。趙五自然也不敢憑空提起,祇是心中因此卻又有些忐忑不安。暗想:這對短劍既不是師傅賜給我的,那究竟是從什麼地方飛了來,又是什麼人鬧的玩意兒呢?而且把這短劍給我,究竟還是善意呢?還是惡意呢?我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他苦苦的思索了半天,依舊得不到一個較為滿意的答案,也祇好罷了。
過了幾日,趙五便拜別了師傅和同門,向湖南進發,曉行夜宿,不止一日。
欲知他所問的是怎麼一番話?且待第一百二十四回再說。
賽半仙也乾笑道:「這就叫做明於謀人而昧於謀己了。大概我們一班相士,都有上這麼一個毛病罷?祇有一樁,恩公須要恕我直言,因為照尊相看來,在這一月之中,恐怕就有一場大禍臨身。我是受過大恩的,不得不向恩公說上聲呢!」
他正想到這裡,突然的有一個新奇的思想,射入他的腦中道:嘿,這莫不是我師傅弄的狡獪麼?他的飛劍素來是為大家所稱道,可稱一時獨步的。如今他把這對短劍慨然賜給我,大概是示意於我,教我從他學習飛劍罷?當下不敢怠慢,即戰戰兢兢的,把這雙短劍從地板上拔了起來。然後對著天空,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算是向他師傅表示感謝的意思。隨又將那短劍很珍秘的藏起來了。
轉瞬之間,已是十年到來。趙五那裡肯忘記了復仇這件事,便皇皇然前去向他師傅辭行,說要踐取前言,前往湖南找尋他那仇人了。李成化起初很誠意的勸阻他,後來見他意志很是堅決,祇好罷了,卻向他說道:「這十年來,我真的十分的委屈了你了。今日你既然要前往報仇,我得略盡地主之誼,大大的替你餞一下子行。」當下即召集了一班門徒,替趙五開了一個餞行大會。
「在他再來這觀中的時候,雖因驟然受了一個大蹉跌,又志切復仇,意氣已比從前斂抑了好多,但這不過一時的現象,決計不能持久的。倘然不到幾時,再把從前那種心高氣傲的脾氣復了過來,那不但練不得精深的工夫,又那裡復得了仇呢?
李成化聽了,兀自沉吟未語。半晌,方笑嘻嘻的說道:「哦,你竟願幹這些粗事麼?那我這裡恰恰正少這麼一個人,就讓你去幹了罷。不過你擔任了這個事情後,如果不能耐勞,又要偷起懶來,那我可不能答允你的。何去何從,你還是現在仔細地想一下罷。」
一聲令下,他的一班小弟兄立刻揎袖攘臂,就要打了起來。這一來,趙五可有些看不入眼了。忙一分眾人,走了過去道:「諸位大漢,你們也忒小題大做了。他祇是一個苦老頭子,就是有得罪了你們的地方,大家也有話好說,何必這般的認真呢?」
趙五聽了,忙立起身來,向李成化下拜道:「有了師傅這一句話,好似得了一重保障,弟子更可放心去報仇了。」當下無話。
如是的又過了三個月。一天晚上,他因為日間操作甚勞,所以睡得十分的熟。誰知正在他酣睡的當兒,忽有兩件東西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了來,恰恰插在他所睡的地板上,錚錚然發出一種銳利的聲音,立時使他驚醒過來。急忙揉揉睡眼一瞧時,不覺又大吃一驚!
賽半仙道:「這裡不是說話之所,加之剛才出了這麼一個岔子,小老兒在這裡已做不得生意了。讓我收拾好了這攤子,同到小寓中去一談罷。」趙五點頭無語。
那為首的至是方知不是路數,倒也識趣得很,便皇皇然領了那班弟兄退了出去。到了數步之外,方又回身向趙五說道:「你不要這般猖狂。你如果真是好漢的,與我立在這裡不要走,讓我稟明兄長後,再來和你算帳罷。」說完,領了一班人匆匆而去。閒人也就一哄而散。
相士道:「這個我一概不知。我是一個苦老頭子,祇仗賣相餬口,那裡還有什麼餘錢可以孝敬人家呢?」這話一說,那個漢子早已牛吼的一聲叫起來道:「咄,好一個利口的老兒。竟敢自以為是,不向你太爺服罪麼?好,兄弟們!快與我把這攤打了。」
李成化把頭搖上一搖道:「不是的。我的所以長嘆,嘆他雖有上堅忍之心,卻因復仇之心,比習藝之心重了一點。究竟不能堅忍到底,竟拋棄了他學習得尚未大成的飛劍,前去幹他的復仇事業了。這一拋荒下來,無論他的仇是報得成,或是報不成,在學藝上一定受上了一個絕大的停頓,不能再有進步了。這不是很可嘆息的一樁事情麼?」
恰恰被一個同伴瞧見,便笑著說道:「趙師兄,你要走了麼?這也好,本來我說的,像這種粗事,祇配是我們這班沒用的人幹的。你趙師兄是很有本領的人,何苦硬要混在這裡,還要受盡師傅的白眼呢。」
從此,李成化每逢月明之夕,便在庭中練劍,暗中以精妙的劍術傳授趙五。趙五總是跟著悉心練習,居然進步得很速。久而久之,竟練得能把這短劍縮成一二寸了。可是從此之後,就不大再有進步。他雖是日日勤加練習,這短劍依舊總是這般長,不能再縮短一分一毫。
李成化便又笑著說道:「他的得力,就在忍耐兩個字。你們須要知道:一個人要得到精深的工夫,決不是粗心暴氣所能做得到的。而他此次再到這裡來習藝,目的尤在復仇,更非有下堅忍工夫不可。然他素來是目空一切的,堅忍二字,與他好似風馬牛之不相及。
祇見李成化指著趙五,當著大眾笑說道:「他的工夫,在這十年中總算已大有進步了。但是你們可知道,他能有今日的進步,究竟得力在那兩個字?」
李成化聽完了這番話,又大斥一聲道:「咄,你不要花言巧語了!這完全是你自己招出來的是非,和我又有什麼相干呢。至於面子不面子,那更不必說起了。我如今正在後悔,當初不該收你這個徒弟,以致惹出這場煩惱。你倒再要來哀求我,更傳授你一些精深的工夫,這未免太不知風雲氣色了。」說著,氣吼吼的,把趙五捧著他那一條腿的兩隻手抖了去,露出欲退入後邊的樣子。
趙五也是很知趣的,知道師傅正在盛怒之下,不便再行苦求,便又轉了口風道:「師傅既是不屑教授,弟子也就不敢再求。不過弟子已是無家可歸的了,可否容弟子在這觀內住下?祇要能得師傅的允准,就是教弟子斫柴、挑水、煮飯、燒鍋,也是一點不怨的。」
當下即等著賽半仙把攤子收拾好,一同來到賽半仙所住的客寓中,坐定以後,又把房門關上了。賽半仙突然對著趙五正色說道:「恩公不是要去報仇麼?而且這仇結下,不是已有十年之久麼?但是照恩公的印堂上,帶著這樣的暗滯之色,不但報不得此仇,恐連性命都有些不保呢。」
老奸巨滑的李成化,早已瞧了出來,便又說道:「你們不要妒忌他。我是一點沒有私心的,祇要誰能有上堅忍的工夫,我便把平生的絕藝傳授了給誰,並不限於他一人呢!」說到這裡,忽又長嘆起來。
眾門徒忙向他問道:「師傅說得好好的,為何又長嘆起來?莫非以為我們這班人,一個都不能有上趙師兄這樣的堅忍之心,一個也得不到師傅的真傳麼?」
趙五忙一迭連聲的回答道:「我情願在此作勞,決不敢偷一些子的懶。此後不幸如有這種事實發生,聽憑師傅怎樣懲辦就是了。」從此趙五便在玄帝觀中,打起雜役來。
趙五聽了這話,心上不免一動,忙問道:「究竟是怎樣的一場大禍呢?也有避免的方法麼?」
誰知他師傅這時又變了方法了,祇見把劍放在前面,跟著運上一股氣,向那劍上吹去,便把那對短劍先後吸入口中,隨又吐了出來。這樣的一吐一吸,練得十分純熟。趙五看了,知道這是練飛劍的入手方法,便牢牢把來記著,心中卻是十分得意,知道劍術一旦學成,大仇就指日可復了。
這班同門,在這十年中,見趙五受盡了師傅的白眼,祇是做些下役所應做的工作,早把他當作一個不足齒的人。如今想見師傅改變了素來的態度,竟替他設了這麼一個盛會,不免十分詫異,都要前來瞧瞧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正說到這裡,又有一個同伴踅了來,早聽明了他們二人的這一番話,也便笑著儳言道:「趙師兄,你真的耐不住勞苦要走麼?那師傅的眼光真可以,他在你起始幹這件事的時候,就對我們說起道:你們瞧著罷,他現在雖說得這般的稀鬆平常,但不到幾個月工夫,定又要熬不起苦,嚷著不幹了。像這般沒有恆心,不能耐勞的人,還能練什麼武藝?更能說什麼報仇不報仇呢?他老人家說完之後,又是一陣大笑。如今你竟真的一走,不是被他料著了麼?」
祇見空地上設著一個小攤,上面掛著一塊招牌,乃是「賽半仙神相」五個大字。五七個梢長大漢,一律都是短衣密鈕,並把帽子歪在腦袋的一邊,窮凶極惡的,圍在那相攤的四周,大著喉嚨,向那攤上的相士發話。有幾個更是其勢洶洶的,似乎就要動手了。
話說李成化聽了趙五的話,眉峰緊緊蹙在一起,又把足一跺道:「你還有什麼好事對我說,而且這種事又何必定要對我說呢。」趙五倒有些詫異起來道:「難道我在湖南所幹的種種不肖之事,師傅已經統統知道了麼?」
這種事情看去很是平常,很是容易,但是幹起來麻煩得很,幾乎一天到晚,都是幹著這些事,得不到一點閒工夫。趙五倒又有些後悔起來了,不覺暗自想道:這是何苦值得。可笑我不去練習武藝,倒在這裡打起雜來,這又能熬練出什麼本領來呢?而且十年的光陰說來雖是十分悠久,其實也是很迅速的。倘都是這般悠悠的過了去,那還能復得什麼仇?不是太不合算了麼?去,去,去!不要再在這裡丟人了。因此把那身污穢的衣服脫了去,換上一身來時的衣裝,想要離開這裡走了。
原來當他正在酣睡的當兒,忽又颼颼的起了一種像風聲的聲響,立時把他驚醒過來。他在這睡魔尚未完全驅走的中間,不覺模模糊糊的,暗自思忖道:莫非又有什麼飛劍飛來麼?如果真是如此,那倒著實有些奇怪了!等到睜開眼來,才知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李成化冷笑了一聲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像你這種的門徒,實在把我的台都坍盡了,還有什麼面目來見我呢?」
趙五暗想:我的要去報仇,並沒有招牌掛出,他怎會知道?而且還知道是十年的深仇,真不愧為神相了。那他所說的性命不保一句話,恐怕倒有幾分可信咧。心下不免有些吃驚,因又向他問出一番話來。
誰知這天晚上,他又遇見了一件奇事,但是這個悶葫蘆,卻因此被他打破了。
趙五道:「好說,好說!這班人十分可惡,我在旁邊見了,實在有些看不入眼,方出來打上這個抱不平的,又何必向我稱謝呢。不過相士,你不是掛著『神相賽半仙』的招牌麼?既然稱得『神相賽半仙』,當能未卜先知,怎麼自己目下就有這場災殃,反而不能知道呢?」說著哈哈笑了起來。
於是他在驚駭之餘,同時又恍然大悟了:這可對了。這一定是師傅要把飛劍授我,卻又礙著許多同門,不便這麼彰明較著的教授,所以先把短劍贈給我,隨又將劍舞給我看,好教我暗中跟他學習呢。當下便連大氣也不敢出,偷偷伸出了頭,向他的師傅凝神望著。
這話一說,趙五忙向他謝道:「這個要請師傅原諒我的。十年後再見的這句話,我既在受了挫敗之後,當場向余八叔那廝說過,萬萬是不可自食其言的。倘使自食其言,不但坍盡了我自己的台,恐連師傅的面子上也不大好看呢。所以我此次無論有上怎樣的犧牲,都是不暇顧及的了。不過我還要向師傅請問一聲:像我現在所有的這點工夫,不知也足與那余八叔較量一下麼?」
「所以我在他來觀的時候,便十分的折辱他,幾乎不把他當人看待,後來又把種種勞役給他幹。他居然能拿逆來順受的態度忍受著,一點沒有怨色,我才知他是可教的了。因暗中把飛劍傳授了他,這才得到有今日的這點進步呢!」
那相士方才過來,向趙五稱謝道:「今天不是恩公仗義出來相助,小老兒這條性命,恐怕就要送在他們的手中了。」
他們祇知道趙五在這十年中,盡幹著牛馬般的苦工,那裡知道他已得有絕大的進步,所以聽了很是詫異,跟著再聽師傅問到他的得力究在那兩個字,更是瞠目不知所對了。
不一會,李成化已把一回劍練完,仍不和他搭談,管自悄悄就寢。趙五也就走起身來,取出雙劍,照著他所記得的解數,跟著在庭中練上一回。起初很是困難,練了好久工夫,方始略得門徑。
眾門徒聽了,方知師傅已把飛劍傳授給他了,不免一半兒露著艷羨之色,一半兒又懷著妒忌之心。
這一說倒又使趙五怔住了,暗想:「不錯啊。我今天倘然真的一走,不是明明顯出我一點勞苦都不能耐得麼?而且照他們所傳達的這番話瞧來,師傅的教我來幹這些事,莫非有意試試我能夠耐勞不能耐勞?那我一走,不是更前功盡棄麼?」於是毅然把這身乾淨的衣服脫了去,又換上了那身污穢的衣服,死心塌地的去操作,從此再也不說一個去字了。
那相士卻是一個老者,約有五十多歲的年紀。受了這班人的騷擾與威逼,雖是露著觳觫的樣子,但是神態卻還鎮定。祇聽內中有一個大漢,又向那相士惡狠狠的說道:「好一個不懂江湖規矩的老東西。你既要在這裡設得相攤,也不打聽打聽,在這當地還有上我這麼一個立地太歲。怎麼一點孝敬也不有,一聲招呼也不打,就敢擅自設下這個相攤呢?」
趙五心中不免有些煩悶,暗想:如果再照這樣下去,天天不能得到一點進步;這劍術又何日能成咧!既而又自己向自己寬解道:「這飛劍在各種武藝中,本是最難學的一件東西,盡有費了一輩子的工夫,沒有把它練得成的。如今我練劍還不到十年,已有上這一點成績,也頗足自慰的了,還要起什麼奢望呢。而且我這飛劍,雖還沒有學成,但余八叔那廝恐怕已不是我的敵手。我要取他的首級,真易如探囊取物咧。」當下反覺十分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