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第六卷 龍潛于淵

第七九〇章 天翻地覆

第六卷 龍潛于淵

第七九〇章 天翻地覆

萬曆暫時還沒有清算整個江陵黨,只是追奪了張居正的謚號,但這絕對不是全部,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大家心中有數。
張四維乾咳兩聲,清了清嗓子,朝上奏道:「啟奏陛下,臣以為故太師張居正輔佐陛下沖齡繼位,實有輔弼之功……然而,張太師崖岸自高,目中無人,又專權擅行,實有人臣不應為之事,微臣實不忍言之,懇請陛下念其昔日之微勞,給予法外施恩!」
「既然群臣奏請,朕也只能從善如流,降旨追奪張居正的文忠謚號了!」萬曆裝模作樣的嘆口氣,好像很不情願,在群臣逼迫之下才勉為其難似的,又故作寬宏大量地道:「不過,張居正畢竟曾做了朕十年的老師,很多事情,讓朕再想想,追奪官爵、治他所犯之罪的奏請,就容后再議吧!」
「張居正負操、莽之心,幸得皇天庇佑國朝,一朝身死……請陛下明鑒,親賢臣遠小人!」劉廷蘭也大聲附和。
「聽說三省賢弟突然告病,這是怎麼回事?」王國光困惑的眨了眨眼睛,低聲問張學顏。
徐文璧自嘲的笑笑,我不是看得開,豈會歷經嘉靖隆慶萬曆三朝,多少權臣名臣忠臣奸臣接二連三的倒下去,偏偏我還能站在這裏嗎?
張學顏漲紅了臉,像不認識似的瞧著張四維,嘴裏喃喃地念叨著:「小人,卑鄙小人……」
江陵黨所有大臣的心頭,好似一個霹靂從九天落下來,打得他們暈頭轉向,就算是做夢,也沒想到張居正一手提拔,在內閣作為左膀右臂的張四維,竟然會臨陣倒戈!
的確,張居正是專權,甚至可以說專橫,但他是為了推行新政大業,並非一己之私,他是把持權柄、甚至管束皇帝,但他對大明朝忠心耿耿,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那個夢中的太平盛世!
可丘橓神情篤定,將袍袖一揮,裝出副公忠體國的樣子,厲聲道:「忠臣死諫,就算被千夫所指,丘某也問心無愧!」
「好、好!」徐文長的眼睛突然就變亮了,大聲贊道:「秦太保,老頭子替張江陵高興,他沒選錯人!江陵黨倒了,但秦黨要站起來!」
文武百官被這突然襲擊驚呆了,江陵黨眾幹將更是面面相覷,這種奏章從來都是留中不發,怎麼會交付廷議呢?內閣,司禮監,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張居正謀國不忠,不配文忠謚號,請陛下降旨追奪!」丘橓、顧憲成、魏允中等人齊聲奏道。
「列位臣工有事早奏,無事退朝!」張宏照舊吼了一嗓子,心頭卻懸吊吊的。
有那心底正直的,比如左都御史陳炌、右都御史吳兌,就閉上嘴不肯出聲,但求問心無愧;但更多的朝臣是見風使舵,對江陵黨落井下石,把種種無中生有的指責,一股腦兒的扔到早已死去的張居正頭上。
「王侍郎噤聲!」張學顏把手指頭放在唇邊,朝站在文臣班首的張四維努了努嘴巴。
張鯨立刻從御座後面轉出來,略為顫抖的尖利嗓音在皇極門上空回蕩:「萬曆元年三月初八,張居正與司禮監馮保在家密謀,欲趁陛下新立,圖謀不軌之事,后因天象異動作罷……萬曆五年九月,張居正與王國光、李幼滋在家密謀,第二天因丁憂奪情之事,廷杖忠直之臣……」
如果說之前的局勢還沒有真正分出勝負,身為首輔大學士的張四維臨陣倒戈,則給了江陵黨致命一擊,朝臣們全都明白過來,紛紛和江陵黨劃清界限。
劉守有也翻出錦衣衛的文牘,朗聲道:「萬曆元年正月,張居正授意錦衣衛,以王大臣案羅織大獄,陷害忠良……萬曆三年四月,張居正私信錦衣武臣劉守有,強逼提升馮保侄子馮邦寧為錦衣衛南鎮撫司掌印官……」
在張宏有氣無力的退朝聲中,文武百官前所未有的誠惶誠恐,投向萬曆的目光帶著深深的敬畏,這讓朱翊鈞的心中異乎尋常的舒服,飄飄欲仙,如飲醇酒。
王國光瞧著丘橓、嚴清的眼神,寒芒一閃即逝,拱手道:「陛下,此事關係重大,絕非群情洶洶之下所能決定,請陛下諮詢內閣輔臣、六部九卿,以作定奪!」
拿太師首輔張居正開刀,至此群臣震怖,他們心中很清楚,這位一直被束縛的皇帝,從今往後將真正君臨天下,為所欲為了。
文武百官也看出了門道,這種彈劾奏章,換做以前根本就不可能出現在朝議上,現在竟然交付百官廷議,這本身就代表著萬曆的某種態度,而且,非常明顯。
刑部尚書嚴清終於越眾而出,憤然作色:「還說張江陵沒有結黨營私,今日丘御史一道奏章,立刻群情洶洶,這還不是故張太師結的私黨?老臣附議丘御史,聯名彈劾故張太師及其黨羽!」
張宏把消息連夜通知了秦林,希望這個智計百出的傢伙能力挽狂瀾,但是直到文武百官在清晨的曙光之中,按照班次列隊站好,秦林始終沒有出現。
張四維、嚴清、劉守有、顧憲成的等大小朝臣也喜笑開懷,朝堂上一舉獲勝,他們將取代江陵黨的地位,得到更大的權位和更響亮的美名。
徐廷輔哭笑不得,都什麼時候了,老爹還有心開玩笑。
「哈哈哈,為秦將軍的江陵黨干一杯!從今往後,朝堂之上再無江陵黨!」徐文長的昏花的老眼裡,有亮晶晶的淚花閃爍,他想起了自己當初的遭遇,胡宗憲、俞大猷,還有更多的老朋友,不都有這一天嗎?
江陵黨眾位大臣則有氣無力,腳步變得虛浮,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堆上,只覺從來沒有今天這樣難堪,從來沒有今天這麼痛苦。
不過,最痛苦的還是王篆,悔恨像一把尖刀在胸膛里戳刺:「悔不當初,怎麼沒信了秦林的忠言……」
漸漸地,原本聲勢浩大的江陵黨,就顯得有點勢單力孤了。
萬曆笑了,他要的就是這樣,於是慢慢地道:「故太師張居正到底怎麼樣,朕由他輔佐十年,很多事情恐怕都被蒙在鼓裡,不過,東廠和錦衣衛有關於他的一些東西,請廠臣張鯨和錦衣衛劉守有來說說吧!」
但是除了秦林之外,另一位缺席的大臣就很反常了,身為兵部尚書的曾省吾也沒來,文臣班次的前列留出了缺口,格外惹人注目。
「列位愛卿……」萬曆朗聲說道,和以前張居正在的時候不同,群臣立刻停下了爭吵,就連氣憤憤的江陵黨重臣,也眼巴巴地期盼著來自九五至尊的裁決。
王篆、李幼滋、潘晟同樣羞愧難言,可惜到現在大錯鑄成,悔之晚矣!
張居正雖然死了,可他一手締造的江陵黨仍然牢牢把持著朝政,三名大學士全是江陵黨,六部尚書裡頭佔了五個,都察院和六科給事中也有很多他們的人,這讓萬曆感覺到,張居正即使死了,仍限制著自己的權力,他的陰影,仍然無時無刻的壓在自己頭頂!
御座上的萬曆,神色越來越得意,越來越凌厲的目光,掃視著猶在激辯的王國光、張學顏、李幼滋等大臣。
看到江陵黨的慘狀,萬曆開心地笑了,這些幫著張居正壓在他頭頂的傢伙,終於也有了今天!
丘橓的聲音清楚又響亮,在皇極門外曠闊的廣場上回蕩,在朝臣們心中激起了一陣陣狂風暴雨。
「請閣臣與六部九卿廷推!」張學顏也跟著叫道。
「臣請陛下追奪張居正『文忠』謚號!」嚴清得意忘形的奏道。
江陵黨眾臣面紅耳赤,不曉得該怎麼反駁,因為張鯨、劉守有說的都是事實,可為什麼從他倆嘴裏說出來,味道就變了呢?
心直口快的吏部侍郎王篆顧不得朝堂禮儀,指著丘橓厲聲叱道:「一派胡言!故太師乃三朝元老,先帝隆慶爺託孤之重臣,輔佐陛下自十歲沖齡登基,十余年兢兢業業,政績有目共睹,你竟敢血口噴人、造謠中傷,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請陛下治丘橓污衊大臣、禍亂朝綱之罪!」
「叛徒!」李幼滋咬牙切齒,恨不得把張四維咬下一塊肉來。
即將入閣的吏部侍郎王篆,就嘿嘿冷笑兩聲:「恐怕是不好意思和咱們相見吧!聽信秦林那小子胡說八道,無端懷疑鳳磐兄,雖然咱們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但他自己心裏肯定負愧。」
鐘鼓齊鳴,三聲凈鞭,萬曆帝朱翊鈞在張鯨張誠陪伴下,緩緩自皇極門後步出,坐上了金漆龍鳳御座。
萬曆故作姿態地道:「張居正畢竟曾是朕的老師……」
文武百官頓時嘩然,這些事情大伙兒其實心裡有數,無論誰在首輔位置上,恐怕都會做類似的事情,只是,把本應藏在帷幕之中的東西,放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完全不同了。
徐文長將杯子與他相碰,兩人同時一飲而盡。
比起憤怒的江陵黨眾幹將,早有預謀的嚴清要篤定得多。
又到了朝會之期,文武百官齊聚皇極門。
江陵黨眾大臣團結一心,誓要將丘橓打入萬劫不復。
王篆果然閉嘴,只是臉上仍有不忿之色,很替蒙受冤屈、被潑污水的張四維抱不平。
等待張居正死去,扳倒馮保,最終解決江陵黨,萬曆皇帝朱翊鈞才能真正乾綱獨斷、以至高無上的姿態君臨天下!
江陵黨眾臣同舟共濟,曾省吾親信秦林胡說,無端的懷疑張四維,為了江陵黨的團結,大伙兒自然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否則張四維和曾省吾有了芥蒂,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治他的罪!」王國光也怒吼起來。
「附議!」
「大勢已去,大勢已去啊!」王國光痛苦的捂著心口,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似乎下一刻就要轟然倒地。
秦府書房,秦林與徐文長對酌,燒刀子被紅泥小火爐煨得滾燙,兩人你來我往推杯換盞,都喝得面紅耳赤。
連續奏復了幾件事,萬曆突然笑道:「朕這裏,有一份彈劾故太師張先生的奏章,委實拿不定主意,只好請列位愛卿議一議,丘橓,這奏章是你的吧?」
現在秦林又在哪裡呢?
「朝堂之上,江陵黨已經完蛋了,不過,江陵黨的根基還在,江陵黨的人還在!」秦林重重地一拍桌子,大聲道:「我就是江陵黨,江陵黨就是我!」
「先生可願助我一臂之力?」秦林再次舉起了酒杯。
王國光、李幼滋等人幾乎被氣暈了頭,到了這時候才稍稍鬆口氣,張四維打頭陣先來個太極推手,他們跟著打先手、搶中宮,最後總要扳回一局。
「治罪!」
魏允中、孟化鯉紛紛出言,他們官職雖低,聲音卻很大,而且沒有什麼顧忌,說的更加不堪,彷彿前些天還是輔政名臣的張居正,突然之間就變成了王莽、曹操。
「哦?」萬曆眯著眼睛,嘴角微微一偏,心頭冷笑兩聲,緩緩啟口:「內閣輔臣和六部九卿都在這裏,盡可暢所欲言,何必單獨廷推?張鳳磐先生,你是朕的首輔大學士,你來說說吧!」
司禮監掌印太監張宏本應陪著陛下,卻早早的站到了丹陛上,極目眺望五門方向走來的文武百官,可惜讓他失望了,裏面並沒有他期待的身影。
秦林舉杯與徐文長相碰,將杯中熱酒一飲而盡,和平常所飲紹興女兒紅的醇厚綿長大不相同,這燒刀子入口之後就像火焰燃燒,從嘴唇一直辣到了胃裡。
秦林將杯子重重地頓在桌子上:「下一步,我們應該做什麼?」
終於等到了!顧憲成瞧出端倪,朝同黨使個眼色,緊跟著嚴清站出去,大聲道:「張居正權臣誤國,欺君罔上,實在罪不容恕!王國光、張學顏等乃張居正招引之私黨,同樣禍亂朝綱,亦是一丘之貉,所以才搖唇鼓舌替張居正辯護!」
江陵黨在閣臣和六部九卿裏面佔據絕對優勢,只要不是在皇極門朝會上七嘴八舌的亂說,扳回局面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他年紀比咱們都輕,身體又很好,怎麼突然就一病不起呢?」戶部尚書張學顏也覺得匪夷所思,前兩天看到曾省吾,他還活蹦亂跳的。
不,不服,這是謊言!王國光氣滿胸膛,張學顏神色錯愕,王篆目齜欲裂,李幼滋渾身發抖,申時行目瞪口呆……同一時刻,他們心中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吶喊
張四維的笑容分外愜意,他忍了太久太久,現在,他不僅坐在了首付大學士的寶座上,他還將配合陛下,將江陵奸黨一掃而光,既可得到陛下青目、擺脫江陵黨元老的束縛,掌握更大的權力,更可成就自己忠貞不貳的美名,千古流芳。
各種各樣的事情,一一奏復上來,工部侍郎潘季馴修治淮河,已經開了大工,請朝廷撥付後續款項,秋高胡馬肥,兵部知會九邊防線要密切注意草原動向,尤其是薊遼三鎮……
「吃虧,而且要吃得大,吃個從來沒有吃過的大虧!」徐文長拈著花白的鬍鬚,溝壑縱橫的老臉上笑容可掬。
哈哈哈,張老兒你也有今天!顧憲成心花怒放,看到張四維和嚴清都向自己投來了嘉許的目光,甚至陛下都注意到自己,他只覺飄飄欲仙,臉上卻仍舊裝出副義憤填膺的樣子,彷彿比任何忠臣都還要忠誠三分。
「秦林,秦將軍!」王國光老眼中淚光閃爍,顫聲對張學顏道:「我們有眼無珠,錯怪了秦將軍啊……」
什麼?!
於是,不斷有企圖投機的人,加入了丘橓、嚴清的隊伍,同時傾向於江陵黨的很多朝臣,就明智地閉上了嘴巴。
丘橓神色肅然走出班次,朝上行禮,奏對道:「啟奏陛下,微臣彈劾故太師、中極殿大學士張居正犯有十罪。一曰身為輔臣,謀國不忠,二曰勾連朋黨,徇私舞弊,三曰貪墨錢財,損公肥己,四曰把持朝政,欺君罔上……」
眾多的尚書、侍郎、副都御史、僉都御史、郎中、主事,聲勢不可謂不浩大,彷彿滔天巨浪,剎那間就會把丘橓徹底淹沒。
正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僅僅半個時辰,張居正頭上的罪行簡直就罄竹難書,不再是大明朝兩百年第一賢相,而是古往今來頭號大奸臣。
老國公徐文璧見狀就微哂著搖搖頭,低聲告訴站到了身邊的兒子:這人演技不錯,但趕秦姑爺還有差距。
徐文璧、徐廷輔父子倆互相看了看,兩人的臉色都變得極為沉重。
內心稍有良知的人,都為這個結果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御座旁邊的張宏就低垂著頭,嘴唇時不時的囁嚅一下,神情十分頹敗。
嚴清、劉守有、顧憲成等朝臣卻變得眉飛色舞,似乎對這道奏章期待已久。
秦林是錦衣衛都指揮使,肩負緝拿奸黨惡逆的重任,時常在外辦理欽案,他來與不來都很正常,其實他大部分時候都沒有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