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于淵
第八三〇章 明察秋毫
「老師真是明天理、查人心，所思所慮皆極為深遠！」唐敬亭做出感動莫名的樣子，大大捧了海瑞一下。
「中保是被你收買了的！」趙小四委屈得哭起來。
秦林察言觀色，已把案情猜了個十之八九，民間借貸不規範，常常有各種各樣的情況發生，趙小四自己辦事不周上了當，而五十兩銀子的交易額，錢老大拿出一半來，估計中保人不會介意做個偽證吧。
老李把牙齒咬了咬，暗道嶄新的借據秦林能看出毛病，我和張家的地契都有上百年了，上頭非常模糊不清，只要一口咬定，他還能變出什麼花樣？
從這個出發點，他根本罔顧事實，害怕士林傳出醜聞，就以寬縱罪犯的方法來保護世道人心！
錢老大沒見過這東西，但是稍微觀察一下就知道了功用，只見陸遠志將它放在借據上面幾寸高的地方，借據上的字跡就放大了好幾倍，原來非得仔細看才能看清楚的細小筆鋒走向，變得非常粗大而清晰。
這四位嚇得膽子生毛，看看身邊的親兵校尉，一個個膀大腰圓神情彪悍，腰間懸著利刃，心頭未免害怕得很。
定安縣的老張和老李看到這一幕，老李神情有些惶急，而老張就笑逐顏開。
秦林心頭冷笑一聲，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所以，第二起案件是爭產業，海老先生就在小戶與大族之間，選擇委屈大族；而第三起案子涉及臉面，您就委屈小民，顧全巨室的臉面了！」
海瑞呆了半晌才想起來，秦林是個錦衣武官，剛才自己那些之乎者也的未免太過深奧，說不定他真的沒聽懂。
「唔，這樣啊。」秦林聽完介紹，毫不遲疑的下達命令：「挖！」
當然，張公魚的名氣永遠不會趕得上海瑞，人家多清廉啊，一毫不取，布衣芒鞋，四十畝薄田，一所又破又爛的房子，任誰看到了都會感動莫名吧……
秦林微微一笑：「他審他的，我審我的。」
定安縣距離瓊州府城不算遠，就在東邊幾十里，而張家和李家產生糾紛的田地在本縣靠西的位置，離瓊州就更近了，眾人策馬賓士不到一個時辰就抵達了目的地。
這時候，怎麼證明趙小四所說的是真實的呢？
去年夏天發洪水，這裏被水淹沒過，所有的田埂都被沖毀了，是按界石位置重新起的田埂，而起好之後，張家就不服了，他們認為界石朝自己這邊移了三丈，吃了大虧。
錢老大薄有家產，定安縣的
錢老大的大字最後一捺，確實有那麼一道細細地筆跡拖下來，一直蓋到了紅手印上頭！
錢老大無可奈何，只好把借據給了秦林。
「好一個事在爭產業，與其屈小民，寧屈士紳；事在爭言貌，與其屈士紳，寧屈小民。」秦林霍地一下站起來，衝著海瑞拱拱手：「可我誰也不想屈，只想查明案情，還世人一個公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秦林笑著彈了彈借據，又問著錢老大：「不用說，你肯定是說一手交錢一手交借據，當時就交易了吧？」
趙小四急得蹲在地上，十根手指頭插進頭髮裏面，懊惱地道：「我、我哪裡有個藍布口袋！」
正在說話間，秦林踱著四方步走進來。
分兩邊挖，一邊是現在界石所在的位置，一邊是張家指認的原來的位置。
陸遠志、牛大力幾個卻格外開心，明曉得秦長官和徐文長、張紫萱拽文時，也有說有笑的，哪裡會聽不懂？明明就是變著方兒罵海瑞呢！
定安縣。
「它證明了，你就是在說謊啊。」秦林眉頭一挑，將借據抖了抖，「因為趙小四的紅手印，有很小的一點點被你名字最後拖長的一捺蓋住了。」
「現在你們還堅持自己在府衙說的那些話嗎？」秦林好整以暇地問道，目光在老張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趙小四先說：「這張借據是小的找村口私塾吳先生寫的，寫好之後小人想反正要按指印，就在家裡把指印按了，然後拿到錢老大家裡，中保人正好有事離開了，我出去找中保，路上遇到孫三哥，說錢老大的驢打滾借不得，他和幾個朋友替我湊錢，這就沒有再回去，過了幾天再去討那張借條，結果、結果……」
借據本身是沒問題的，連趙小四自己都承認借據是他出給錢老大的，爭論則在於，錢老大說是實打實借了錢的，趙小四卻說因為孫三哥把錢借給他，他就沒有找錢老大拿錢。
走，秦林招了招手。
錢老大心頭髮虛，他為了謀奪趙小四的錢財，確實把借據保管得非常完美，連半點無損都沒有。
陸遠志向他們介紹：「不要怕，這位是我們秦長官，斷案如神，他要重審你們的案子，只管從實招來吧。」
「啟稟長官，委實那界石是在他
「借條給我。」秦林朝錢老大伸出手，掌心攤開，四根手指頭招了招。
唐敬亭別過臉，因為他快忍不住笑了，老師一向嚴肅端莊，什麼時候吃過這個癟？偏偏遇到秦林這粗人，實在拿他沒有半點辦法。
四人一看是曾經和海青天、唐知府坐在一起的錦衣官員，心頭就打了個哆嗦，要知道這些緹騎都是心狠手辣的貨色，落到他們手中可不見得有好果子吃。
精心保管的借條，不敢有半分污損，滿擬可以敲詐一筆錢財，最後卻落得個可笑的下場，錢老大真是作繭自縛。
解氣！白霜華心頭一直有點堵，到現在終於舒坦了，海瑞什麼清官啊，還以為是為百姓好的，原來也只曉得什麼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可著勁兒替朱明偽朝塗脂抹粉，我呸！秦林罵得好！
果然是魔教教主啊！
秦林笑著擺擺手，「老牛不許如此，這次審案，我不動他們一根手指頭，要叫他們心服口服。」
趙小四也千恩萬謝，隨著錢老大一起退下。
海瑞臉上怒容閃現，好不容易忍住氣：「秦小友，我做的都是為了維護綱常，為了澄清世道人心，你可知禮義廉恥乃國之四維……」
「如果禮義廉恥要靠作假、冤枉好人、寬縱罪犯來維護，那一定是假仁假義。」秦林冷笑三聲，將手朝一招：「弟兄們，我們走！」
說罷，海瑞就把顧克瀆盯了一眼：「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傳揚出去，不免有傷士林聲譽，也有損世道人心，所以老夫替你遮掩過去，但你自己須得反躬自省，切勿再犯！」
海瑞看著秦林「天真無邪」的目光，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又解釋了一遍。
趙小四頓時叫苦連天：「哎呀，長官您不知道，那時候我去找他討還借據，他說已經撕掉了，也就只好作罷，哪曉得過了六個月，他又拿出借據，要收我的祖傳田土啊！真是冤枉，冤枉……」
哈、哈、哈，秦林心頭大笑三聲，暗道：「海青天，原來是這樣的青天，如果這麼斷案，張公魚都比他做得好，肯拿自己錢包補貼原被告，豈不是活菩薩了？」
顧晦明神色稍有變幻，磕了個頭，拉著羞愧的兄長與眾人道別離開。
牛大力揮動鋤頭，簡直就是一台人形挖掘機，沒多久就把界石從地里刨了出來，而另外一邊，張
他認為斷案時，不損害原告的利益，就要損害被告的利益，反正針鋒相對的雙方不可能皆大歡喜，這時候為了維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禮義廉恥三綱五常這套東西，就寧願委屈弟弟，不要委屈哥哥，寧願委屈刁頑，不要委屈愚直，如果是爭產業呢，就委屈士紳，不要委屈小民，如果是爭面子呢，就委屈小民，不要委屈士紳。
「本來吧，準備打你五十大板。」秦林話音剛落，錢老大就抖得越發厲害了，他又話鋒一轉：「說來也巧，你肯定是非常小心的保管借據，才讓它到現在還整潔如新吧？如果太髒了，那遮蓋的筆跡還真不容易發現呢……罷了，你寫道供狀，再賠償趙小四陪你打官司費功夫折算三兩銀子，今後再不許如此！」
哪兒去？牛大力和胖子眨巴眨巴眼睛。
老張當時就不依了：「明明是你借去年夏天的暴雨，把界石往我們這邊移動了三丈，這話就算當著長官，我也是這麼說。」
秦林又拿著紙條看了看，沉著臉道：「錢老大、趙小四，你們都把當時的情況說一遍，怎麼拿的借據，怎麼拿的銀子。」
「如果審下來不一樣呢？」趙小四眼睛變得亮亮的。
老李則神情惴惴不安，沒想到府里的官兒會這麼較真。
秦林吩咐陸遠志出去布置，文昌縣的趙小四、錢老大，定安縣的老張和老李，兩起案件的原被告都被捉了來，由親兵弟兄看守起來。
「喂，你什麼人啊，我的案子是海青天審過的，你別胡說八道啊！」錢老大不服氣了，梗著脖子直嚷嚷。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著趙小四向錢老大借白銀五十兩，月息一分二厘，限六個月還清，到期不能還款，就以祖傳田地抵償，在借方、貸方和中保人的名字底下，不是畫著花押，就是按了指印。
說著說著，趙小四眼睛就紅了，又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秦林又迎著光線，仔細觀察那張欠條，然後問道：「那麼，錢老大你還記得不記得，當時三個人都在，怎麼打的這張欠條？」
謝長官恩典，謝長官恩典！錢老大跪著把腦袋磕得砰砰作響，然後就有親兵弟兄帶他去寫供狀了。
聽說府城官兒下鄉辦案，許多鄉民都來圍觀，田間地頭站著好幾百口子，大姑娘小媳婦屁大孩子七老八十歲的都把秦林瞅著。
白霜華心情愉快，頗為不屑的撇撇嘴：所謂清官，不過如
「不是這麼回事兒。」錢老大梗著脖子，大聲道：「明明是一手交錢一手交借條的，中保人在場做了見證，他當時就用了一隻藍布口袋，把五十兩銀子裝走了！」
「你確定？」秦林賊賊的笑起來，那副笑容格外奸詐。
什麼？錢老大從秦林手中接過借據，迎著陽光看來看去，半晌才幹笑道：「什麼啊，看不出來嘛……」
「對對對，有中保人作證。」錢老大不停點頭。
不，秦林搖了搖頭，如果這樣刑訊逼供，總脫不了屈打成招的嫌疑，自己做這件事就失去了意義，而且要打的話，直接打這錢老大就行了，何必去打中保？
牛大力舞著鑌鐵蟠龍棍，刷的一棍揮下去，帶起的勁風叫錢老大頭皮直炸，再看看那棍子的粗細重量，就差點把尿嚇出來，脖子一縮，什麼也不敢說了。
重審？四個原被告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趙小四才遲疑道：「真要重審小人的案子？那不是海青天審過了嗎？」
現在的界石，擺在兩塊田之間，這兩邊田看起來沒什麼區別，中間的田埂也是新起的。
界石坑底，赫然有著顏色截然不同的黃泥巴！
海瑞很滿意秦林的回答，朗聲道：「所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士大夫要保持清譽，引領世道人心，這臉面不得不看重，而市井小民唯利是圖，有利益就滿足了。剛才老夫下判，既顧全士大夫的清譽，又讓小民得利，這才兩全其美。」
錢老大心頭突的一跳，沒來由就害怕起來，但前面話已經說出口，就不能再反悔了，只能硬著頭皮說絕對沒有記錯。
「有這東西，你該看清楚了吧？」陸遠志促狹的笑起來，手裡拿著個凸透鏡，換句話說，放大鏡。
秦林戲謔地問道：「既然是你寫之後，趙小四再摁的手印，為什麼你的筆跡會蓋在紅手印的上面？」
斷案時顧全士大夫的臉，又顧全老百姓的錢包，還有什麼比這更公道的呢？怪不得海瑞政見不受歡迎、做官一再貶謫，但他斷的案，從官紳士大夫到百姓都交口稱譽啊！
秦林自信滿滿：「誰審得對就按誰的來。」
準確的說，是要叫海瑞和唐敬亭心服口服，特別是海瑞！秦林要用自己的方法向那個頑固的老人證明三個字：你錯了！
錢老大想了想，不明白秦林為什麼這麼問，就隨口道：「是中保人叫我們落名字，然後他來簽花押，我先寫了，
「那麼你呢？」秦林目光移向錢老大。
「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秦林笑著問老李。
「別吵，現在咱們能不能活著離開都不一定，你還記著那點田地！」
老張很有點感動，現在這些官兒，肯策馬驅馳幾十里地來實地辦案的，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海瑞的一張老臉，頓時漲得通紅，身子劇烈地抖起來，喉嚨里呼嚕呼嚕痰響，快要被氣得暈過去了——堂堂青天大老爺，被罵不說人話，真是從來沒有過的羞辱啊！
走出府衙回到自己家中，正廳上幾個人吵得翻了天：「你們為啥把咱抓來？綁票啊，綁票啊！」
「你既然這麼說，為什麼當時不找錢老大拿回借據呢？」秦林看著趙小四。
秦林很傻很天真地笑著：「不好意思啊海老先生，您學問大會說外國話，可我是錦衣武官，聽不懂你說的那些啊，要不你拿人話，哦不，我可沒罵你不說人話的意思啊，我就是想請你拿老百姓說的話再說一遍。」
顧克瀆腦門上汗珠子浸出來，朝海瑞深深一揖，站起來已經面紅過耳。
撲通，錢老大直接跪在地上了，哭喪著臉：「小的知罪，小的知罪。不該見財起心，圖謀賴趙小四的錢財和田地，求長官饒恕！」
「走嘍！」陸遠志、牛大力帶著弟兄們，大搖大擺的離開，進府之前人人對海瑞海青天充滿敬仰，這時候卻懶得看他一眼。
秦林又彈了彈借條：「你的借條還保管得真好，如果不是這樣，我還不會發現你的破綻呢！」
看看界石坑底，再看看張家指認的位置，老李垂頭喪氣地跪下來：「長官明斷，小的認輸了！」
白霜華湊上來，在秦林耳邊低聲道：「我去找那中保人，用上分筋錯骨手，不怕他不招供。」
比起想方設法查明案情的包拯包龍圖，比起寫下第一本法醫學著作的宋慈宋提刑，海瑞斷案完全就是另外一種模式，一種秦林絕對不可能認可的模式。
這真是見面不如聞名，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了，早聽得海瑞名震九州，秦林就算做夢也沒想到，他本人竟然和傳說中的那個青天大老爺完全是兩回事，海瑞根本就不是什麼維護百姓利益，他只是機械、武斷、自以為是的維護儒家的綱常廉恥！
「錢老大，我求求你，田地是我爺爺那輩傳下來的，你明明沒有借錢給我，為什麼要誣告？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