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于淵
第八九四章 又到麥熟時
兩人轉過一處土崗，張紫萱見眼前麥浪滾滾，麥穗沉甸甸的，麥稈被壓彎了腰，就有十分的喜色：「今年又是個豐收年，風調雨順，關中三晉父老有幾天好日子過啦！況且國之大計在農事，朝廷秋征冬解亦可無憂。」
顧憲成派出的報信人跟在後頭也要出門，卻被巡城御史攔下來排查，一一仔細搜過，連褲襠都捏過兩遍，看看日中了才放他們離開。
幾名顧府奴僕互相看看，臉色都是同樣的蠟黃，沒奈何只好硬著頭皮答道：「回、回張老相公的話，張公魚今早接旨，即刻陛辭出京，還趕在俺們前頭……在阜成門那邊，俺們被五城兵馬司的人攔住搜檢，鬧了大半天才放行，是以來得晚了，還請相公恕罪。」
哪曉得隨著那幾人越跑越近，便看出他們臉色實在難看得很，滿腦袋都是濕漉漉的汗水，眼神更是慌裡慌張，張四維頓時心頭一驚，暗道不好。
張四維想想也是，張公魚比自己年輕十幾二十歲，如果拼著跑回蒲州，恐怕自己吐血都追不上去，倒是張升騎快馬回去布置比較妥當。
不至於吧？趙應元、王用汲尚且似信非信的，遠不如顧憲成見事明白。
顧家幾個奴僕暗暗歡喜，他們是見過世面的，看這位鳳磐相公鎮定自若，威勢不減平日，自家主人更有何憂？在京師操持打點吧，等鳳磐相公復起，咱們老爺就該一飛衝天啦。
還別說，秦林這安排還真是人盡其才啊！
張四維心腹管家叫做張升，他知道自家老爺的心思，湊趣地道：「想是顧老爺那封奏章生了效果，京師派緹騎去蒲州，取那秦某人的性命。」
張四維頗為自得的捋了捋頷下疏疏落落幾根鬍鬚，心下頗為自得，自忖以首輔之尊，突發雷霆之威，那秦某人如何抵擋？只可惜緹騎去得太快，恐怕自己趕回蒲州時，秦某人早已身首異處。看不到他臨死的慘狀，未免有些可
除了陸遠志、牛大力和額朝尼瑪等人，王崇古府上的幾個侄女孫女也跟在後面，小麻雀似的嘰嘰喳喳，看什麼都覺得新奇，畢竟平時都關在府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是跟著張紫萱，哪能出城來逛逛？
顧憲成的家裡，吳中行將許國所贈的玉杯狠狠扔在地上，頓時瓊玉亂飛跌做粉粉碎，兀自不解氣的踏上兩腳：「許國欺人太甚，原以為是我輩正人君子，沒想到竟和申汝默串通一氣，活活氣煞我也！」
張四維想了一陣便放下了，又攢促隊伍往前趕了二十里。看看已經到了下午，不料後面又有數騎飛也似的趕來。
咳咳，看來這些天秦林的雨露恩澤可不少啊！
算算時間，倒也對得上，而且緹騎出京辦事，也不儘是鮮衣怒馬的，如果所辦之事關係重大，也會化妝改扮以免被人識破行藏。
好歹也是做過首輔的，張四維很快強迫自己平復心境，在馬紮上坐得筆挺，朗聲問道：「那張公魚什麼時候接旨的？料想準備停當，各親友故舊又要薦長隨、門政、師爺，沒有五七天也不能陛辭出京吧。」
聽得這幾句，張四維的宰相氣度再也擺不出來了，剎那間瞠目結舌，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幾位上下，不著急，有事慢些說。」張升把幾位顧家奴僕請下馬來，又使個眼色，讓他們不要聲張得所有人都知道。
承蒙申老先生掛懷，張紫萱的確過得很不錯，三晉大地金黃色的麥浪里，秋季明艷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國色天香的容顏已增添了幾分少婦特有的柔媚，越發顯得珠圓玉潤。
可是，那隊人馬當中，為什麼有個背影那麼眼熟呢？
申時行恍惚中，回憶起了老朋友張居正身邊，那個明眸皓齒聰明靈慧的姑娘，一襲男裝，手持摺扇侃侃而談，連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彷彿都變得更加明亮了
不料那犀角杯做得厚重結實，犀角不像玉那麼容易碎，竟當的一聲從地上彈起來，砸到了坐著低頭沉思的王用汲腦袋上，哎呀一聲吃驚不小，額角頓時鼓了個大青包。
怕了，真的怕了。張四維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威脅，此時此刻他感覺到萬般後悔，為什麼沒有及早識破申時行的真面目，為什麼沒有想盡一切辦法將秦林置於死地？
不遠處，綠呢轎子放下轎簾，吳兌重新坐實，撫須而笑：「秦林啊秦林，老夫也就能幫到這裏了，接下來就看你的吧。」
「罪過，罪過。」趙用賢尷尬無比。
你！張紫萱恨恨地瞪了秦林一下，忽然就撲哧笑開了，秦林這廝的臉皮喲，實在是厚比城牆、堅于精鋼。
說罷，張四維回望京華，眼中厲芒吞吐不定。所謂三年守制，也就是二十七個月，八百一十天罷了。他在張居正身邊隱忍得更久……汝默汝默，老夫東山再起之時，就是你黯然離京之日！秦林秦林，老夫必斷送汝命！
張紫萱燦爛的笑容瞬間就僵在了臉上，遊覽的興緻被丟到了爪哇國……
張升卻一把牽住了馬頭。苦勸道：「老爺不可，老爺身子骨不比壯年，一路顛簸回去恐怕有不忍言之事，不如讓小人代勞。」
張四維看著張升急馳而去，乾脆吩咐車隊停了下來，他進士出身，當年也是翰林院中一位才子，寫東西真是倚馬可待，立刻駢四儷六的寫了封信，吩咐隨從回京交給申時行。
「鳳磐相公有難！」顧憲成急了眼，只想罵趙應元怎麼不早說，好歹記得對方是清流前輩，生生把話憋了回來，哀嘆道：「這是要學海瑞逼徐閣老的故事啊！」
張四維氣得心頭冒血，臉上仍強作鎮定，揮揮手道：「罷了，老夫看錯申汝默，此人恁地翻臉無情！再說老夫本是到蒲州奔喪，現在回京又怎麼說？倒是張公魚來意不
剛剛走到日中，官道上就有二十余騎飛也似的抄了過去，惹得張四維府上的奴僕紛紛駐足觀看。只是那些人都穿布衣便服，看不出什麼路數。
第二天一大早，張公魚果然接了聖旨即刻出京，家眷行李都不帶，由吳兌撥給他的二十名家將護持著，出阜成門往西絕塵而去！
劉廷蘭道：「管鮑分金，從此割袍斷義、劃地絕交，當不致有污吳先生令名。」
劉廷蘭趕緊打圓場：「天色已晚，京師各門早閉了，哪裡能出城？再急也只能等到明天……」
明天張公魚就陛辭出京了！顧憲成這次是真的一口血噴了出來。
張四維是離任的首輔，何等尊貴身份，自然不會和幾個奴僕答話，還是張升問著他們究竟出了什麼事。
「張大人，大事不好了」顧家奴僕們喘著粗氣，驚慌失措地道：「我家老爺拜上，說首輔申老先生臨陣倒戈，那道奏章被他硬按了下來，還保舉秦林把兄張公魚做了山西巡撫，恐要對張大人不利！」
想到張四維可能的報復，都後背生涼啊，說到底，老夫雖踏實坐了首輔，卻伸手為秦某人火中取栗……秦某人借大勢、謀大局，逼得老夫只能選擇與他合作，此子當真了得，此子背後的徐文長也了得……也許，還有我那世侄女功勞吧？
張紫萱微微一笑，慧黠的眨了眨眼睛：「那青黛妹妹、徐姐姐，還有金宣慰、白教主，她們怎麼辦？」
張四維這才鬧明白，前面那二十幾號人馬不是去取秦林人頭的緹騎，倒是趕往蒲州找自己麻煩的！那有些眼熟的身影，正是新任山西巡撫張公魚！
張四維初時不以為意，暗道必定是那道奏章起了效用，顧憲成派人來報喜訊的，這顧某倒也會討好！
時值三晉麥熟時節，秦林射獵也累了，張紫萱老是做詩文也煩了，這就出來遊覽一番，領略領略三晉大地的絢
顧憲成也不由細說了，大聲叫道：「快，即刻派人出城去通知鳳磐相公！」
「啊……」顧憲成本來躺在床上，額頭蓋著塊濕毛巾，聞言托的一下跳起來，急吼吼地道：「聖旨下了？」
土崗下面卻有個老農正在修整田坎小水渠，頭也不抬，悶聲悶氣地道：「哪來的小丫頭胡說八道，什麼好日子？朝廷稅又多，田租又高，今天這般豐收，能不餓肚皮就是天幸，還敢指望別的！」
這次張升就認得了，笑著稟報：「老爺，是顧老爺的家僕。」
張升慨然應允，帶上十余名心腹好手，殺氣騰騰的直奔蒲州而去……
五城兵馬司歸巡城御史管，御史是都察院的人，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了。
想通這點，真正鎮定下來，張四維反而不著急了，思前想後半天，低低的吩咐張升：「別的沒什麼要緊，唯獨霍鐵山那廝，留著實在是個禍害，替老夫早早的斷送了！」
等他們打馬迴轉京師之後，張四維的臉色忽然就沉了下來，厲聲道：「快，服侍老夫上馬，咱們快馬加鞭趕回蒲州！」
信使快馬加鞭，將信送到了申時行手上。
張四維暗暗點頭，這個管家是很得力的，自己家生子，他爹是府上老管家，死了就是兒子做，年紀不大，辦事卻很牢靠。
一個白天，他從京師往西走了五十多里，這才尋個驛站安歇了，第二天趕天明再次啟程。
「運去英雄不自由，時來豎子亦成功，不知我這緩兵之計，申汝默吃也不吃？」張四維苦笑著感嘆了一句，卻沒想想他自己背叛張居正，貶謫江陵黨時，又是多麼的窮凶極惡不肯讓人？
張升氣憤憤地道：「陳、吳兩個，竟如此和老爺作對！申時行也可惡至極，咱們回去，找他理論！」
稍作躊躇，張四維便吩咐那幾個顧家奴僕：「回去告訴你家老爺，說老夫承他盛情，蒲州那邊自會料理，還請他切勿灰心喪氣，與王、趙
啪！
趙應元到底老成些，皺了皺眉頭：「什麼時候了，還鬧這些沒用的！連嚴清、丘橓他們幾個都看出風色，找借口不到咱們這裏來了……剛才聽到消息，張公魚去做山西巡撫，只怕鳳磐相公這次有難。」
夜深人靜，申府歡歌笑語兀自熱鬧非凡，不過朝堂傾軋從來是有人歡喜有人愁，換做舊黨諸位，那就格外難受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申時行笑著將信扔進了垃圾桶，張四維有多麼隱忍可怕，在他對付張居正、江陵黨的時候已經暴露無遺，申時行雖然是個老好人，顯得有些優柔寡斷，但這個時候自然曉得不能存婦人之仁。
得，秦林摸摸下巴，紫萱妹妹你該去做首輔，一言一行都看得到老泰山的影響啊。
……
趙用賢也把犀角杯找了出來，學著吳中行，狠狠的扔到地上。
張四維匆匆離京，倒也不是全為著裝忠臣孝子，他是真怕秦林又在蒲州搞風搞雨，想快點回去鎮住這傢伙。
「老爺，老爺！」張升急得連忙替他揉胸口、捶背心，這才緩過一口氣。
秦林青衫布衣跟在後面，笑道：「小妹有歸耕之意乎？我耕田來你織布，倒也瀟洒愜意。」
申老先生想到這裏就會心的笑了笑，幫助秦林當然是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勢，避免成為張四維的傀儡，但內心深處未嘗沒有報張居正恩德的念頭，畢竟是那位江陵相公，把自己引入了內閣呀！希望當年的那位相府千金，在秦林身邊過得幸福如意吧。
秦林和張紫萱牽著手走，把眾人甩在身後，那些還待字閨中的小姐們，一邊紅著臉兒吃吃笑，一邊暗地裡羡慕不已。
秦林很為難的沉思一陣，惹得張紫萱吃吃偷笑，卻見這廝抬起頭來，昂然道：「青黛後園種葯，徐大小姐可以牧馬放牛，金宣慰養魚餵鴨，教主姐姐嘛，看家護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