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第八卷 南洋變化

第一一〇三章 致命一擊

第八卷 南洋變化

第一一〇三章 致命一擊

申時行意興闌珊,瞅著張鯨不咸不淡地道:「聖恩深重,爾宜小心謹慎,奉公守法,不可負恩。」
張鯨把腦袋扭過一邊,不再理睬申時行,讓這位首輔老先生愣了神,不知道「戒諭」還怎麼進行下去。
咳咳,萬曆真的噎住了,這個耿定向簡直就是第二個海瑞啊,清流領袖、右都御史,大名鼎鼎的天台先生進京頭一天就進了詔獄,得,朕在斑斑青史上,逃不了昏君二字。
愛妃鬧,兒子哭,萬曆一個頭三個大,氣急敗壞地下令,立刻把張鯨身邊的小太監和王皇后、王恭妃宮中的宮女太監招來審問。
正在僵持之時,一位紅袍太監飛也似的走進御書房,並不經過通報,直接走到萬曆身邊,附耳低語兩句。
幸好,幸好早日發現了他的奸謀啊!罪名都是現成的……
再說,秦林那番未敢言敗的話,確實打動了申時行,他心底隱隱生出幾分渴望……
萬曆首先打量的是耿定向,早年耿定向也曾到京朝見,現在多年未見,抬眼一看,見此人滿身正氣白髮蕭然,端的好個忠臣面貌,心頭便是一喜——凡是不曾附和張居正的朝臣,萬曆都會先入為主的存著三分好感。
這種事情瞞上不瞞下,只要查,還能查不出結果?沒多久,儲秀宮外頭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將張鯨近期的所作所為抖摟個底兒掉:化妝成木匠密會王皇后,又去王恭妃那裡轉悠,後面還私下囑咐辦事太監,對王恭妃和朱常洛母子予以優待……
不過聽說秦林派番役前去阻攔,萬曆倒是微有得意,剛才小太監來回報,說耿定向把秦林好一頓痛罵。萬曆心頭暗爽,就算現在耿定向對著他狂噴,他也不計較了。
鄭楨罵皇長子朱常洛是野種,活生生把萬曆也給罵了,可這位陛下竟一點氣也不生,只撫著愛妃的脊背,詫異道:「竟有此事?張鯨向來恭謹,會如此不曉事體?」
曆臉上露出驚訝之色,丟下句「諸位先生稍待,朕去去就來」,就隨著那太監從後面走出了御書房。
申時行說:「臣事君如子事父,子不可不孝,臣不可不忠。」
申時行笑了,他認得那太監,乃是儲秀宮的順公公!
……
耿定向躬身行禮:「有勞陛下存問,微臣不勝感激。然而朝廷去邪存正事大,微臣旅途勞頓事小,孔北海曾有雲,『忠果正直,志懷霜月,見善若驚,疾惡如仇』,微臣取這疾惡如仇四字,下車伊始便直趨午門,以死諫君王也!」
再看鄭楨身邊的床鋪,竟橫放著三尺白綾,萬曆唬得魂靈兒都從天靈蓋飛了出去,急忙忙走到鄭楨身邊,跌腳道:「這是為何,這是為何?楨兒,朕須不曾負你,如何起了這個念頭,要舍朕而去?」
萬曆剛走出御書房,腳步就加快起來,到後頭已經是一溜小跑,他這樣的矮胖子,身體又是虛的,難為竟能跑得這麼快,氣喘吁吁,滿頭流汗,到了儲秀宮外面,頭頂上熱騰騰的蒸氣冒出來,賽如剛出鍋的熱包子!
尤其是看到鄭楨哭得雙眼通紅,朱常洛也嗷嗷大哭,萬曆鼻子都氣歪了,張鯨插手國本之爭,還站在王恭妃那邊,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的,小的不敢說,說了必被娘娘打死,還請陛下親自問娘娘罷……」順公公似乎非常害怕,渾身都在抖。
王用汲說的倒也罷了,余懋學話音剛落,本來面如死灰的張鯨,突然眼睛里就閃動一絲喜色,而張誠就叫聲苦也,恨不得衝上去,把余懋學那張大嘴巴用馬糞塞住。
張鯨則頹然坐倒在地,好似被打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眼神兒沒有一絲的活泛,如同死魚眼睛……
張誠則失望到了極點,煮熟的鴨子又飛了,天底下有比這更鬱悶的事情嗎?現在他手上要是有把刀,鐵定插進余懋學的嘴巴裏面。
禮部侍郎余懋學也大聲附和:「前數日成國公不幸遇害於閹人死士之手,滿朝驚愕,舉國嘩然,謂成國公實喪命于張鯨之手也,然陛下未曾加以懲處,坊間流傳,張鯨向陛下廣獻金寶,多方請乞,皇上猶豫,未忍決斷。中外臣民初聞不信,以皇上富有四海,豈少金寶;明並日月,豈墮奸詐;威如雷霆,豈徇請乞?」
張鯨此時已摸准萬曆心意,根本不把申時行放在眼裡,頂撞道:「小人無罪,只因多口,亦是為皇上聖躬。」
儲秀宮內外一片慌慌張張,宮女太監都是面露惶急之色,甚至連萬曆來了也沒注意到,直到他走近,才驚慌失措地跪下。
萬曆揮揮手,根本沒工夫計較這些,大步流星地走向宮室,等到了門口,腳步又突然放得輕緩。
余懋學是何等人,當年就騙過廷杖,現在自恃有整個士林清流為後盾,有耿定向為首領,更加不怕萬曆,梗著脖子道:「陛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萬曆就不看耿定向了,把六大臣掃了一眼:「眾愛卿,為何文武朝官在午門外叩闕?可是為了張司禮么?」
萬曆臉上陰晴不定,最後在眾人的矚目之下,終於做出了決斷:「成國公之死,乃錦衣都督劉守有失察之過,將劉守有革職待罪,駱思恭接掌錦衣衛事……張鯨不知改過,有負朕恩,先生們替朕戒諭他。」
張鯨權勢受挫,但沒有被徹底打倒,還是能為朕所用嘛!
沒多久,萬曆回到了御書房,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厲聲斷喝:「張鯨、劉守有、邢尚智等輩朋比為奸,禍亂朝綱,又殺害成國公朱應楨,罪惡昭彰!眾愛卿交章彈劾,文武百官叩闕午門,朕順應大義,今將劉守有、邢尚智革職待罪,張鯨革去司禮監掌印,下詔獄勘問!」
御書房,三位輔臣、三位清流名臣魚貫而入,見張鯨衣衫襤褸、蓬頭垢地的站在階下,人人心頭出了口氣。
張鯨大喜過望,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萬曆剛剛心頭一喜,鄭楨又伏在他肩頭,嚶嚶地抽泣:「我自是信得過你,可、可為何宮中傳言,那張鯨竟密會王皇后,又去招惹那為你生下野種的王恭妃?」
本來吧,王恭妃和朱常洛也是萬曆的妃子和親生兒子,張鯨予以優待不能算錯,甚至是有功,可此時此刻的萬曆,哪裡按捺得住火氣?只把他當作了身邊頭一個罪人。
但見儲秀宮中,鄭貴妃臻首低垂雲鬢散亂,纖纖素手抹著珠淚,瓜子臉蒼白得叫人心疼,胖乎乎的皇次子朱常洵也被嚇到了,不再像平時那麼調皮搗蛋,搖著母親的膝蓋不停地道:「母妃別哭,母妃別哭呀,誰欺負你,兒臣替你打他……」
余懋學余大嘴巴不是蓋的,他說的倒是實情,張鯨趨奉萬曆的重要方式,就是把搜羅的財富送給這位貪財的皇帝。
「呃……」萬曆沒想到耿定向這般硬綳,被嗆得說不出話來。
張鯨怨毒地看著申時行,如果眼光可以殺人,申時行有九條命也都丟了。
申時行頓時哭笑不得,張鯨狡詐,萬曆尚氣,本來都在意料之中,唯獨余懋學這張嘴巴沒有算中。
剛才耿定向拔了頭籌,刑部尚書王用汲不甘示弱,搶先稟道:「陛下,張鯨倚仗恩寵,欺天壞法,膽大心雄,從來未有!張鯨之惡百倍馮保,萬倍宋坤,擢其發不足數其罪,食其肉不足振其冤。故京師諺語曰『寧逢虎狼,莫逢張鯨』,如此虎狼之輩,陛下留在身邊實養虎遺患,還請儘早誅戮,以儆效尤!」
可這個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做得說不得,余懋學大嘴巴狂噴,只管自己爽了,卻已把萬曆觸怒。
便是好好先生申時行,此刻也禁不住暗生快意,司禮監與內閣權勢相抗,張鯨把手伸得太長,直接威脅到了他這個首輔的權位。
「耿先生萬里迢迢赴京,一路辛苦了。」萬曆溫言慰問,又笑笑:「怎地剛到京師不曾履職,就先來給朕找麻煩?」
咳咳,申時行不得不出手了,他朝萬曆長揖為禮:「成國公之死尤令朝野震怖,定國公、武清侯等勛臣盡皆嘩然,外間紛傳張鯨以賄而見用,固然純屬污衊,但陛下若不施加懲治,老臣深恐勛臣不服,則天下之人將疑朝廷也。」
萬曆這算盤打得響,革掉劉守有,既能對勛貴有個交待,又能以心腹駱思恭擔任錦衣都督,一箭雙鵰。
萬曆又急又惱,見鄭楨這裏問不出什麼,便疾步走出去,招來小順子詢問經過。
申時行嘴角掛著陰陰的笑意。
鄭楨眼睛都不抬一下,冷笑道:「陛下何必如此?反正陛下眼中沒有臣妾和洵兒,我娘兒倆早早地死了乾淨,省得陛下見了厭煩。」
老實人,哼,兔子逼急了會咬人,何況咱們申首輔!誰讓你張司禮把手伸太長的?
耿定向又直視萬曆,朗聲道:「臣等在午門外請命,為何陛下令東廠番役前來催逼?文死諫乃本分也,若陛下以臣為罪,臣請自赴詔獄!」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六大臣山呼舞蹈。
「愛妃,朕當著你的面,查個水落石出!」萬曆信誓旦旦地說。
這才叫明知故問呢,申時行眯著的老眼中精光一閃,聽出萬曆隱隱有替張鯨開脫之意。
張誠鼓嘟著嘴巴站在萬曆身邊,別提多鬱悶了。
申時行也大為失望,朝萬曆作揖:「張司禮向來跋扈,臣等不敢訓誡他。」
「罷了,你還來騙我!」鄭楨掙開萬曆,伏在枕頭上嚶嚶地哭,美人肩膀一抽一抽的,梨花帶雨之態叫萬曆心尖尖都在發顫,更何況還有兒子在旁邊,搖著他母親不住的哭。
耿定向同樣神色尷尬,和申時行對視一眼,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果然,果然!」鄭楨將萬曆一把推開,淚眼婆娑地盯著他:「說什麼柔情蜜意,原來都是假的,張鯨不得你授意,怎麼敢做這些事?洵兒,你父皇嫌棄我娘兒倆,咱們索性死了乾淨。」
說著萬曆就去奪那白綾。
呼……張鯨長出一大口氣,雖然權勢大減,但只要還留在陛下身邊,總歸能慢慢爬起來,相信這位陛下離不開自己的趨奉。
怕就怕這些臣下一條心,做君王的還怎麼高高在上施展帝王之術?現在耿定向連秦林一起噴,恰是正中下懷。
這是落井下石啊!
許國和王錫爵此時是緊跟申時行的,也躬身道:「申首輔所言極是,勛貴乃帝王之朋友、親戚,張鯨則家奴爾,為家奴而令親朋故舊離心,殊為陛下所不取。」
世上最氣人的不是罵人烏龜王八蛋,而是被罵的人真是烏龜王八蛋,余大嘴巴罵萬曆,恰恰就罵到了點子上。
果不其然,萬曆勃然變色:「朕以張鯨為忠臣,從今往後,招張鯨入內直……」
萬曆鉚足了勁兒,擺出副誠心誠意的樣子:「此君命也,先生們為我戒諭。」
萬曆真的快要瘋了,三步兩步跨進宮中,指天發誓:「愛妃,朕今生今世只赤心待你和洵兒,如有虛言,叫朕死無葬身之地!」
萬曆愣怔片刻,才堆起滿臉笑容,雙手去扳鄭楨肩頭,軟款勸道:「愛妃,何至於此?朕實心待你,並無一言相欺,怎麼說得上厭煩?必是哪個奴才亂嚼舌根子,朕不饒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若朕果真貪圖財貨,何不問罪抄沒張鯨家產,倒要他來賄賂?」萬曆一張臉氣得鐵青,嘴唇直哆嗦。
偏偏余懋學還不自知,洋洋得意地站在那裡,儼然以扳倒張鯨、劉守有的功臣自居,連耿定向和王用汲在旁邊看著都快吐血了: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就連申時行也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他一眼,這個余懋學,怎麼該說不該說的都說了?
鄭楨一骨碌爬起來,捂住萬曆的嘴:「天子金口玉言,怎麼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