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猛虎出海亦剛強
第74章 諸葛小容
他有一個好母親，她叫諸葛小容，張家的正房大奶奶，一個充滿著智慧，又充滿著包容的女人。
張三賢哭的宛如孩童，歲月流逝，點點滴滴，那過去的硝煙廝殺，那沙場的陣陣蒼茫，在此時，都是顯得簡單起來。
扶著她緩緩地坐到了藤椅上，諸葛小容一雙腳擱在門檻上，膝蓋上蓋著一條毛毯子，她笑呵呵地看著門外已經握著一桿大槍的張三賢，懷念地說道：「以前啊，我也是在這裏看著小三兒舞刀弄槍，不過那個時侯呢，我都是在前頭，扶著欄杆，他耍著刀槍棍棒，我卻是要給他做一雙好鞋子的。以前啊，我的小三兒，就是一個好男兒，是個男子漢……」
「老娘呀……我終於又看到你了！」
張三賢老淚縱橫，紅袖在一旁驚訝無比：什麼？！這就是老太公的三兒子，那個反出家門的三少爺？那個……祖奶奶一直念叨的英雄兒子，好漢兒子？
老婦人將張三賢擁到了懷裡，只是落淚，卻是不說話，她抽噎著，眼淚水流出來，起初還是渾濁，到了後來，卻是讓人覺得，她一雙眼睛，竟然是變得清明起來。
「我要起來，我一定要起來。我要看看小三兒給我舞刀弄槍，我要看看再給練練刀法。」諸葛小容執拗地說道。
床鋪靠著東邊牆頭，有一張佔地極大的紅漆棕綳大床，四周牌子都是雕花，多數都是牡丹芍藥，外頭來掛著棉紗帳，用黃銅鉤子勾住了，不讓棉紗帳落下來。
張賁跟上了前頭，中庭一過，就能瞧見正廳，當中有個壽眉壽須的老者雙手按在虎頭九節杖上，正望著外邊，剛才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
「不！我的兒最孝順，他知道保國安民。我的兒最孝順，他知道仁義恩德……我的兒從來都不會不孝的……」
他此時穿著一件大襖，襖子邊緣都是獸毛，白絨絨的連著起來，身上的布面那是錦繡花紋，絲線亮堂，還以為是金絲銀絲的花銷呢
「是誰啊？」聲音充滿著疑惑。
那是一種探險一般的快活。
叫上一雙棉鞋，不過也是精緻，裡頭是縫了墊了羊毛的，穿在腳上，別說是冷氣兒了，就是一點風屑子，也是跑不進去。
她的小三兒回來了。
但是現在，那些懷疑、揣測、害怕，都已經煙消雲散，她看到的是她諸葛小容的兒子，哪怕也已經老了，哪怕現在也已經是兒孫滿堂了，哪怕……他現在泣不成聲，但是這一切，都不及她的高興，她的歡喜。
……
紅袖是個中年婦女，是鏡湖的一個普通農村婦女，穿著青花布襖子，腳上一雙得體小棉鞋，她丈夫前幾年死了，這兩年日子過的辛苦，兒子還在讀書，她也沒有勇氣去改嫁，張德功就讓她在家中幫忙照看原配大奶奶，每個月給點辛苦錢，她和兒子的生活費綽綽有餘，一個月下來，還能富餘千兒八百，生活也是無憂無慮。
張三賢轉身面對床鋪，走著小步子，彷彿是快要找到答案時候的那種緊張和驚喜，床上鋪子里的人動了動，紅袖過去扶她起來。
過去又是個院落，張德功也是緊張，他也不知道如今見到張三賢，他能說出什麼話來。
她揣測過，揣測過自己的兒子是不是早早地把她這個娘親給忘了。
篤篤篤。
「三哥兒！小三兒！我的兒……」
鏡湖周圍是有名的百歲村，百歲老人很多，年年都有人過來送禮拜謁，也算是一番景象氣象。
庭院中是各色花卉樹木，有一座假山，邊上是兩株臘梅，白黃兩色花，傲然而立，倒是頗有一番景緻。
她害怕過，害怕過自己的兒子是不是其實已經死在了戰場之上……
邊上一個機靈小孩兒，看到他旁邊蓋碗茶里的茶水沒了，立刻換了一盞茶，茶水裡頭飄著兩顆大紅棗子，這大紅棗，都是已經去了紡錘核的，味道極佳。是山東東阿今年秋天剛收來的，
他邁步進去，這房間卻是沒有什麼變化，房間房門是朝南的，因為是原配正房大奶奶，這是正兒八經的妻子，身份高貴。
「紅袖，你扶我起來。」諸葛小容抹著眼淚，說道。
房間內唯一有點殺伐氣的，恐怕就是那擱在中間牆頭條桌上的一把寶劍，連著劍鞘，也是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張三賢猛然抬頭，抹著眼淚水，堅定道：「娘親，我舞槍法給你看！」
揚州城一別，已經幾十年了。
父子二人對視著，張明堂和張驍騎只覺得是渾身要脫力了一般，從來沒有這麼的難受過。
「我娘親呢？」
張三賢將槍頭微微地抬了起來，斜著朝天一戳，突然扭頭對諸葛小容喊道：「娘親，這一招，叫做虎頭望天……」
歷歷在目，那畫面，竟然是這般的清晰，老婦人就像是從深淵和迷茫中爬出來似的，摸索到了張三賢的手掌，牢牢地抓住，緊緊地握著。
「誰啊？」
床上鋪子有幾床被褥，紅紅火火的鳳凰鳥綉在上頭，床下放著一雙棉繡花鞋，在西頭，則是有個小隔間，書柜上擺滿了書本，窗戶底下更是有一張書桌，上頭是文房四寶。
「紅袖，去看看，外頭好像有人。」一個老婦人的聲音響了起來，這聲音，讓張三賢激動的笑的合不攏嘴。
紅袖只覺得手上的力道變大了，祖奶奶就像是突然得到了無窮的力量一般，她竟然這樣的活力四射。
鏡湖四周，如今都是聽說了，本家三少爺，回來了！
床上的老婦人端倪了許久，聽到這一聲娘親，整個身體突然一陣，像是耳邊響起了炸雷，將她許多渾濁的記憶全部喚醒了似的。
門栓咔噠一聲拉開，吱呀一聲，房門拉開。
她眯著雙眼，看著來者，端倪了許久，
紅袖將身子讓開，點點頭道：「進來吧。」
張三賢一聲哭嚎，眼淚水如泉涌一般地流了出來，「我不孝，孩兒不孝啊……」
「媽！看，我已經能舞動四十五斤的大關刀了！」
「娘親，你要保重，我要去殺東洋鬼子了！」
紅袖勸說道：「祖奶奶，天氣冷，起來了不好。」
「紅袖，快點快點，我要看小三兒的槍法，你服我起來，快點快點，我要穿好衣服，你扶我起來。」
他不知道。
張德功心中如是想道。
大年初三，給他臉色看么？
和張家大院一樣，廳堂也是朝南三進出，廊檐雕花精緻漂亮，刷的漆帶著一點點暗紫色，這漆，也是老手藝做出來的，重點就是彷彿無味，如果加了香精，風吹雨打，還能有一股子香味出來。
張三賢扭頭對張明堂和張驍騎說道：「他就是你們阿公太公，你們留這兒說話吧，不要拘謹。」
裡頭的人輕聲道：「德功既然讓他到後頭來，又是來找我的，興許是娘家的什麼人，就讓他進來吧。」
蓋碗茶的茶蓋子合上，茶杯被重新放回了桌子。
有些骨頭髮冷想要縮在床上的老頭兒，一骨碌地爬起來，船上棉衣棉褲，踩著棉靴子就沖了出去，冷風嗖嗖，卻是擋不住他們的腳步，四面八方，大幾千號人的聚集起來，那些年輕一輩的人物，都想瞧瞧，父輩們口中的英雄人物，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她竟然語言清晰，斷斷續續，擁著張三賢的頭，抱在懷裡，用極為自豪堅定的語氣說道：「我諸葛小容，嫁給了一個英雄好漢，還能有更加蓋世英雄的兒子，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多少年了，我一口氣撐到現在，我知道我還不能去見佛祖，我還有心愿未了，我要看一看，一定要睜眼看一看，我的英雄兒子，他是什麼模樣了。」
大家都是留在外頭，長工弟兄們也沒有再跟進去，
諸葛小容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她覺得自己活到現在，能夠看到自己的兒子回到身邊，她已經無怨無悔。
「老娘，你看，這百幾十斤的傢伙，我輕輕鬆鬆……」
邊上的雪都是堆在一個角落中，化了的話，就會流入排水槽子，然後溜到外頭的小河中，隨後進入鏡湖之中。
張三賢緩緩地走到床前，跪在地上，雙手搭著床沿，緩緩地抬頭含淚歡喜喊道：「娘親！我……我回來了！」
張三賢邁著步子，越走越是抬頭挺胸，越走越是面帶微笑，他步子走的很快。
父與子和父與子，都是充滿著奇特的力場在交織，讓人的靈魂都不斷地受到時空的鞭撻。
嘎！
她懷疑過，懷疑過自己的兒子是不是不要她了。
周圍人頭攢動，都是在門廊外頭站著，姨太太們站在門前，後頭更是大喇喇的一群人，那些外人們則是剛才心驚肉跳之後，也在觀望，想要瞧個熱鬧，每次來張家大宅院，他們都有一種回到過去，錯亂時空的感覺。
張德功和張三賢，都是老了，何止是像，這儼然就是換了一身裝束。
紅袖看著外頭一個老頭兒，愣了一下，回頭道：「祖奶奶，外面站著個光頭老頭子，不認識他，他是怎麼來后宅的？」
望著張三賢大踏步進門，所有人都是嘎登一聲，誰都不知道這對父子幾十年再次相見，到底會說什麼話。
這是一個同樣過了百歲的老婦人，只是雖然百歲，頭上的銀髮還在，長長地盤繞起來，用一根木頭簪子固定住，髮式看上去極為普通，只是為了防止頭髮披散開來似的。
張明堂和張驍騎跟著，進去之後，張三賢和端坐著的張德功對視著。
沒人跟進去，連屋子裡的小孩兒，也是趕緊遠離著太爺爺，離的遠遠的，躲在偏廳的門堂那裡巴望著這裏，他們穿著儒衫，童子的額頭上點著小紅點，腰間配著君子玉佩，各自的童子衣衫上，都
到了一間房屋前，這房間邊上都是柱子，窗戶已經將紙頭換成了玻璃，窗帘拉著，裡頭有些微的燈光透出來，他對著窗玻璃看了看自己的形象，將帽子拿了下來，輕輕地放在了邊上走廊的欄杆上，隨後整理著衣領，拍了拍不平整的地方，又轉身看了看身後。
各個角落的梅花都開著，倒是漂亮。
她的三哥兒回來看她了。
聲音不大，卻是讓裡頭的人聽得到。
張三賢笑了笑：「謝謝了。」
諸葛小容一邊說一邊笑，她是這樣的開心，這樣的快樂，洋溢著幸福的笑意。
有人常說，兒子像不像老子，大了就知道。
將衣襟向下拉了拉，似乎是要將衣服拉的筆筆直，隨後看看身上，似乎沒有齷齪的地方，瞧了瞧，一雙皮鞋子上，似乎沾著一點點泥水，他抽出了一張紙巾，使勁地擦了擦，一雙鞋子擦乾淨之後，才走到門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房門。
紅袖咬咬牙，扶著諸葛小容起來穿上了保暖的棉衣棉褲，隨後將一張藤椅放到了大門正中間就在門檻後面。
大哥當年帶著他捉迷藏，他記得清清楚楚。老二帶他背孝經，也是在這片院子之中。
當年的後生如今也已經老了，當年本來就年紀不輕的張德功，現在則是更加的老態，哪怕他再怎麼養生有道，也是一百幾十歲的人。
她沒什麼見識，可也知道，能進張家后宅的人，可是不多的，能進來，必定是有什麼身份。
是三頭六臂還是丈二身材，是孔武有力還是凌空虛渡？
張德功抬頭看著他，許久之後，道：「她在自己房裡。」
張德功緩緩地端起了茶碗，就在他要揭開茶蓋喝茶的當口，張三賢突然開口了。
其實，人到老了，才能真正搞清楚，這到底是不是父子，這到底像不像。
罵？笑？無所謂？
說罷，竟然是從張德功的右手側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家裡的路，他熟得很，哪個房間在哪裡，哪裡又是誰住的，他很清楚很熟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