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書》第一卷 東三省烽火初燃

第二十二章 留·走

第一卷 東三省烽火初燃

第二十二章 留·走

黎二少卻不語,他低下頭,緩緩跪下,懇求道:「爹,大哥為國,豁出命也要跟著部隊走;你不能讓我連為家拼一次的機會都沒有,我求求您了!」
林先生正欲安慰,黎二少後面跑來的一個眼生的青年道:「黎兄,既然已經找到令妹,那不如由愚弟一道護送剩下的學生,我們報社再見。」
「胡鬧!你懂個屁!」
「爹,我留下!」黎二少還在堅持,「你也看到了,就算已經為敵,有些情面我還是可以用的,至少保命無虞。」
「爹,什麼也別說了,現在當如何?」黎二少沉沉的問。
自告奮勇護送幾個順路女生的校工林先生只是一個設備管理員,他有著東北大漢高壯的身軀卻戴著一副圓邊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此時他表情也很緊張,撩起長褂的一邊躡手躡腳的走上前,黎嘉駿也害怕,但她就是想去看看,於是抓著林先生的手臂,另一隻手被剩下的女學生串燒似的一個接一個牽著,小心翼翼的往巷子里看。
黎二少擦了擦眼睛,他的眼眶通紅,不斷眨著,卻乾澀無比:「沒,太急了。」他揉著黎嘉駿一頭短髮,低聲道:「就差你了,沒事就好。」
黎嘉駿打開看,驚喜的吹了聲口哨,是一把精緻的手槍,配了五發子彈,她拿出來掂了掂,雖然老爹賣軍火,但他從不讓貨進門,導致她這兩輩子還是第一次摸真槍,感覺很酸爽。
林先生張開雙手護著身後的女生緊張道:「學生!都是,學生!」
可黎嘉駿卻心酸的不行,她不用二哥多描述,就知道當時大哥的樣子,她眼前浮現出那天黎老爺抑鬱難抒時,大哥把她趕上樓,自己卻默默的給黎老爹磕頭的場景,那時候的震撼和心酸到現在擴大了百倍,此時她忽然明白,不是時間太緊,也不是他無話可說,而是他實在太多話要對爹娘說,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只能磕頭……
「學……生……」日本兵嘴裏重複著相互看了看,俱都兇惡起來,將林先生往旁邊指,「槍上!槍上!啪!」
大嫂說得那麼有道理,她竟然無言以對!
空無一人。
黎嘉駿嚇得全身一震,嚯的跳開,與林先生起碼三步遠,這才結結巴巴的用日語解釋:【我,我在告訴他趴到牆上!】
「黑龍江省的軍政參謀長,謝珂。」
他們半生不熟的話中還帶點日語,黎嘉駿好賴是聽懂了,低聲對林先生道:「先生,他們要你趴牆上,搜身,你可有帶危……」
黎二少目下青黑,憔悴不已,只說了一句:「那晚,北大營被襲擊,上面下令不準抵抗,全營八千個人被他們幾百個人追著跑……」
「什麼?」黎嘉駿回頭,勉強的問。
就連大夫人也放下了手裡的念珠,眼眶通紅面帶微笑的看著她,黎嘉駿摸了摸右邊章姨太的手,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隨後又爬到大夫人的身邊,手撫著她的膝蓋仰頭道:「大娘,您別擔心,大哥一定不會有事的!」
林先生很累,但他身邊還有三個女生要送,喘著氣擺手道:「不必客氣,快送她回家吧,這兩天下來,孩子們都嚇壞了,我們先走一步。」
如此鎮定的環境,讓一切都好受了許多,雖然還是沒能完全從昨日的巨變中回過神來,但顯然家裡兩個男人已經有了主張。
黎二少臉色很黑:「我不會再回那了,從此以後,只有戰場見了。」
他的中文很奇怪,聽到的人都沉下臉望著他,青年不為所動,只是盯著黎二少。
通情達理的女大學生還好,若是以後仇恨變為血仇,恨已經偏激到容不下一絲與日本相關的東西時,她此番行為,還會不會被如此理解?
吳尹倩似乎有些不安,她望了望門外,終於忍不住對黎嘉駿道:「妹妹,不是我故意瞞你們……我覺得嘉武他,並沒在山海關……或是錦州。」
血跡一直拖行到巷子的盡頭,有些地方比較濃郁,顯然是受傷的人停下休息,然後硬撐著過了拐角,血跡已經發紫,顯然已經過去很久。
黎嘉駿被四方嫌棄之後,只能探頭探腦的來給大嫂幫倒忙,見她那鼻頭通紅的模樣,不由暗嘆就算將門虎女也是個女生而已,安慰道:「大嫂,我覺得大哥會沒事的,你就別再難過了,結婚那天你的話這麼快就忘了?」
「先生,你們又碰到日本兵怎麼辦?」黎嘉駿有些擔心。
「我不用懂屁,我懂我要幹什麼,我能幹什麼,就行了!」黎二少嚴肅反駁,「現在北寧鐵路還沒斷,還能往南去,若是到時候斷了,沿路都是日本兵,你們連日語都不懂,怎麼出的去!」
她們這麼一大波女學生這樣行走其實是很顯眼的,剛到了建築密集點的地方,就撞上了一波日本兵,不多,五個人的巡邏隊的樣子,他們並沒有如黎嘉駿預料那邊露出色眯眯的眼神,而是提著槍對準了林先生,用生澀的中文大叫:「升么人!」
黎嘉駿抿抿嘴,她看看林先生,林先生正握著拳低頭站著,他的不情願和憤怒顯而易見。
「他們佔了東北所有的軍火庫還有飛機場不夠,還想霸佔私人的,這不是想讓咱爹招呼商會的人一道『心甘情願』的交出貨物嗎?」說到這,黎二少突然哦了一聲,遞給黎嘉駿一個盒子,「妹子,這個很好用,你拿著,路上以防萬一。」
所有人的感覺都是,人家這麼蓄謀傷害,你無論如何也得自衛反擊一下,此時,根本沒人知道不抵抗的事情,他們悲憤,卻又心懷希望。
「嘉文。」大嫂突然開口,「可否也給我一把?」
忽的,林先生轉身,大踏步走到牆邊,雙手撐著牆站著,一個日本兵走上前,從頭到尾的拍了一下,才退後兩步,拿槍往旁邊一指:【快走!】
大夫人閉上眼,眼皮劇烈顫抖著,再睜眼,表情卻一派鎮定,她緩聲道:「我寧願讓你們外公早走,也不願讓他碰大煙……至於老大和你……我就是這麼個狠心的媽,兒啊,你大哥磕頭的時候,我就當他已經戰死了,你,千萬保重自己,但也要問心無愧,懂么?」
「哦。」女孩怔怔的,轉而以一種小心翼翼的口吻,「你別……為難……」
黎嘉駿沒回答,她原以為沒什麼的,本來她拼了老命的啃日語,就是為了有這麼一天能夠至少有一點點活路,不要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慘遭非命,可真到這種情況了,面對著被侮辱的老師和同學,眾目睽睽之下,她竟然有種難以啟齒的感覺,彷彿這時候口吐日語,即使是為了讓己方少受傷害,都有一種背叛的感覺。
「走走走!」黎嘉駿連忙上前去扶林先生,大家劫後餘生一般一頓跑,跑出老遠,只有喘息聲,誰都不想對剛才的事發表意見,只覺得心頭喘不過氣來。
北城區一片空曠,曾經熱鬧到人擠人的北市場,此時只剩下稀稀拉拉匆匆的行人,一地的落葉無人清掃,沿途牆壁上,店家緊閉的木板門上還殘留著彈孔,可地上沒什麼血跡,也沒什麼爭鬥的痕迹。
「爹!要走也是你們先走,哪有讓您殿後的道理!」黎二少不同意,「您才是家裡的主心骨,我護送有何用,去了北平一切的打點和安頓都需您來經手,您先跟海子叔一道帶著她們去北平,我留下來收尾才對!」
黎二少上前深深的鞠躬:「謝謝先生,謝謝您!」
「混賬!你敢去求他們試試!?」黎老爺吹鬍子瞪眼。
「為什麼要盯著我們家?!」
確實,除了剛才遇到五個巡邏的,接下來就沒怎麼看到成群的日本兵,偌大一個瀋陽城有種無人掌管的感覺,但卻又切切實的在某種恐怖的氣氛下,黎嘉駿對九一八的了解並不深,她只知道後面是說不抵抗的,可是九一八這般被人抓著頭打究竟抵沒抵抗,怎麼不抵抗,她完全不清楚。
黎嘉駿知道,這個他,指的就是大哥。
「所以你覺得大哥會往那兒去,你介紹的誰?」剛問完黎嘉駿就覺得囧了,她才認識幾個民國人啊能知道就好了。
「哥!」黎嘉駿大叫一聲,撒丫子跑過去,對面黎二少聽到聲音也直直的衝過來,一把抱住妹妹大喘氣,「駿兒,駿兒!你沒事吧?!傷著沒?!嚇著沒?!」
黎嘉駿緊緊握著黎二少的手,終於感覺兩天來飛散的三魂七魄歸了位,也懶得問那青年是誰,只是急著問:「家裡有沒有事,大哥呢?大哥怎麼樣了?」
黎二少含淚點頭:「我懂,你們放心,等辦完了事情,我立刻追來。」
她的耳邊彷彿又出現了那輕而沉悶的「咚」一聲,那是一個漢子的額頭觸到地板的聲音,不用刻意都沉重的讓人壓抑的想哭,更遑論他平時一貫都那麼挺直而堅強,此時卻迫於軍令,毫無抵抗的離開了生他養他的地方,扔下了親人、新婚妻子和曾經擁有的一切。
所有人這麼想著,於是回家的路也飽含著希望。
日本人勝利果實接收的太快,以至於接管的力量都還沒到位,這兩天外面中國國人不見幾個,日本人更是沒見幾個,只知道大部分日本兵都忙著抄家,東北王張家的宅邸已經被抄得底朝天,這樣看就算張學良回來,也沒地兒住了。
九一八啊,你讓一群學生離開了學校,讓一群軍人逃離了軍營,讓一波百姓失去了家園,你到底殺死了多少人,又將復活多少人?!
「感覺,你很為難……」女孩也不知道怎麼形容的樣子,「別難過,你會日語,可以幫很多人的。」
她不知道。
黎二少愣了一下,點點頭,上樓又拿了一個盒子給大嫂,隨後又認真的看向爹。
當她茫然佔據了害怕,開始不知何去何從時,突然見到遠處有兩個青年從拐角處直直跑過來,其中一個人穿著駝色的格子西裝,很騷包卻也很狼狽,身形那麼熟悉,但從沒見他這般焦急……
青年沉默了一下,點點頭:「雖然遺憾,但是黎兄,你們有言,成王敗寇,我深以為然,既然你堅決在戰場見,那便戰場見吧,告辭。」說罷,他轉身,林先生已經帶著剩下的女學生走了,招呼都不願意打一個。他沒什麼表示,只是再次朝黎二少點了個頭,朝著林先生他們去的方向走去。
「大哥路過了家,給爹娘磕了個頭,就走了。」
【告訴他快照做!我們,不殺無辜的人!】日本兵朝黎嘉駿大吼。
所以過了這一關,她自覺的跑到了最前面,一言不發,但這個女孩的勸慰,卻讓她反而沉重了起來。
這情懷是不是有點嚇人啊!
「你昨晚不在。」黎二少解釋道,「已經有日本軍官來過了,咱們家被盯著呢,必須得有人守著做樣子,而且,工廠,鋪子,都得安排好,那麼多工人還有僱員,工資不發了?貨白送給日本人了?」
「怎麼沒什麼日本兵?」有人嘀咕。
當黎二少牽著黎嘉駿回到黎宅時,公館空空蕩蕩的,曾經來往忙碌的傭人們一個都不見,只有金禾的丈夫門房大爺還在探頭探腦,他老淚縱橫的把二少爺和三小姐迎進去,隨後緊閉鐵門。
【懂日語啊。】日本兵輕鬆了少許,手上還是不放鬆,【男人,要搜身!】
林先生也不知道黎公館是怎麼走的,他只是聽了黎嘉駿報的地址,順著印象找,沿途攔住兩個路人問了一下,也全都不知道。
黎嘉駿心裏冷笑一聲,而身邊的女學生也都明白了過來,但此時大家心裏的感覺都是一樣的糾結和悲觀,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勸林先生。
我們還有東北軍……雖然瀋陽被佔領了,雖然至今沒看到反抗的痕迹,但我們還有東北京。
「既然上面下令不抵抗,如果日本佔領了東三省不再南下,那即便是守在山海關和錦州也無意義,但如果北上投奔謝伯伯,日本打過去,以謝伯伯的性格,是絕對不會坐以待斃的,如我相信謝伯伯一樣,他……也信我……」
「……他沒說什麼?」
黎老爺一直在慎重思考,這是一個很艱難的抉擇,兩邊都少不了他,二少說的有道理,但若讓他留在這,一不小心黎家就有可能絕後,但若是換一換,那麼黎家很有可能就這麼敗了,得不償失。
跑了很遠,大家都不敢休息,有幾個女孩家快到了便順著岔路走了,一直到了內城,大家才感到不對勁。
此時火車票已經被炒到了天價,得虧黎老爺以前機智,常年包了一個卧鋪位,現在一個床位按四張票賣,才勉強搞到五張票,另外再加兩張站票擠一擠,剛好可以塞下門房海子叔,金禾和雪晴一家。
「走!趁日本兵還在往北打,我們往南走!先去北平!」黎老爺一錘定音,「老二,你先護著她們走,我處理了後事,隨後跟來。」
全家都坐在客廳裏面,看到黎嘉駿進去,沒等章姨太哭出來,黎嘉駿率先一步向前,她抽了抽鼻子,不知道哪兒來的衝動,頭腦一熱就朝著黎老爺跪下了,還大力的磕了個頭,大聲道:「爹,我回來了,我沒事兒!」
「啊?為什麼?」
黎老爺長長的嘆口氣,望向大夫人。的確,兩個都是她親生的,她的意見至關重要。
仇恨到了極處,連感情都是偏激的,她甚至不願意勸林先生照做,即使只是一次搜身,看著林先生咬牙握拳的樣子,她都覺得或許他寧願撲上去和這群佔領了自己家鄉的人打一場才好。
眾人鬆了口氣,卻又因為看到這場景愈發緊張起來,不用林先生催促便相互鼓勁,提著皮箱子快步走起來,學校離市區實在有些遠,電車根本沒運行,更別提很多女生還住在南城西城東城,相比之下靠東的黎嘉駿反而不是最遠的。
還只是初秋而已,但行走在外面,卻感覺無論是風還是氣溫都陰森到了骨子裡,葉落鳥啼皆有殺意,普通的寧靜也仿若死寂。
「恩,我是奉天女高的。」黎嘉駿面無表情的回答,「我哥去日本留的學,回來還給我補習過。」
「婚後我們聊天,他提起對在北大營的前途不看好,我覺得他有心建功立業,便想盡所能幫幫他,於是給他推薦了我在黑龍江的一個世伯,那是個很硬氣的人,對敵手段一貫不軟,我看嘉武的反應,似乎也挺心動的,並且還籌備起來,本來他前幾天一直不回來,便是在奔波這件事,我還聯繫了那邊的世伯,他表示很歡迎,於是我覺得,我覺得……」大嫂說著臉就有點紅,「那邊還是我的娘家,我與他一道過去,我主內,他在外,更有助於他的事業,卻不想……」
有幾輛破碎的黃包車倒在地上,零落在地,順著黃包車的車輪,幾個女學生突然就看到有拖行的血痕向著旁邊的小巷而去,她們一陣低呼,俱都害怕的發抖。
「昨日之事,已無需多言了。」黎老爺沉重的開頭,「昨晚已經有消息,撤退的軍隊大部分都去了山海關和錦州那兒,伺機等待命令……」他的聲音越來越壓抑,「可是,不管有什麼命令來,咱們老家,也已經被佔了……居然不抵抗!居然不抵抗!」黎老爺一發怒,一邊拿拐杖敲擊著地面,「那個王八羔子!敗家玩意兒!大帥若在!何至於此!絕不至此啊!咳咳咳咳!」
大夫人只是笑,卻不說話,半晌垂下眼撫摸著念珠。
「好,好!」黎老爺把手中的拐杖擱到一邊,探手把黎嘉駿拉到懷裡抱著,一遍遍摸著她的頭,「回來就好,沒事兒就好。」
畢竟他們家不是大帥府,自然不會人人知曉。
漸漸的,同路的女生越來越少,所有商店門戶緊閉,緊張的氣氛無處不在,黎嘉駿卻有點不認識回家的方向,以前都是坐車坐電車,打死都沒想到會從學校跑回去,想想現在的大學城回家的感覺吧,在這個布滿錯綜複雜的小巷街道的地方,困難度直逼野外生存。
所以蠢大哥是自己把自己往槍口上送,而蠢大嫂還推波助瀾!
於是商量結果,現在就整理東西,由一個小幫傭跑商行用黎老爺的名義買了五張前往北平的票,後天晚上就走。
果然聽都沒聽說過,黎嘉駿撓撓頭,只能跳過這個話題:「可是現在日本兵在往北打啊,大哥難道還能追著他們去?上頭既然要求不抵抗,他就算趕在日軍前面到達黑龍江也沒用武之地啊。」
他這兒一疊聲的問著,黎嘉駿強抑住激動,抬手朝林先生道:「這是我們學校的林邦己先生,他護送我們過來的。」
【不許私下講話!轉身!轉身!趴到牆上!】日本兵猛地激動起來,舉著槍胡亂揮舞。
黎嘉駿自己沒什麼東西要整理的,她來這兒才兩年,並沒什麼特別的回憶什麼的,便四面幫忙,大嫂雖然也剛進門不久,但是嫁妝里就有不少從小到大難捨的東西,一時間又是孤單惶惑又是憶苦思甜,不由得越理越惆悵。
黎嘉駿被章姨太扯到身邊任其一頓摸,她望向大嫂吳尹倩,她一直很鎮定的坐在大夫人身邊,感到她的目光后抬頭望望她,露出一個柔和的笑。
黎老爺沉思的空當,黎嘉駿想不明白:「為什麼不一起走?」
黎嘉駿和吳尹倩連忙上前給黎老爺順氣兒,旁邊金禾遞上了一壺溫茶供黎老爺喝下。
「那大哥……」這些黎嘉駿早有數,她急不可耐的想多知道一些。
「嘉駿,你會日語啊?」一個女孩瑟瑟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