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書》第一卷 東三省烽火初燃

第三十四章 二哥歸來

第一卷 東三省烽火初燃

第三十四章 二哥歸來

幾天後,黎二少回來了,他整個人已經變了樣子,以至於打開了鐵門露出整個人時,黎嘉駿差點沒認出他來。
「駿兒!」黎二少哭得涕淚橫流,像個孩子,「駿兒!哥該怎麼辦?!」
黎嘉駿快精分了。
「恩,還有,還有很多。」黎二少咧咧嘴,「很多人得知將軍要降,都自立離開了,盤踞在幾個小地方,打游擊,總之不投降。其中,蘇炳文將軍兵最多,抗日最堅決。」
黎嘉駿怔怔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在看到二哥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忿忿不平全都消失了,徒留下滿腔的悵惘。
就在他到的第二天,馬佔山新政府的任命書就下來了,黎二少有了個不大不小的職位,是馬佔山參謀團的一員,要他即日上任,可黎二少沒去,他繼續消沉的種蘑菇。
他捶打著自己的頭,痛苦的皺著整張臉:「我猶豫了,駿兒……我怕了……我想回來……所以他一攔,我就不跟了……駿兒……我瞧不起自個兒,求求你,求求你也瞧不起我,我沒法兒,我,我……」他說不下去了,只剩下嗚嗚嗚的哭泣。
「謝總參連夜走後,被日軍抓住了。」
「他要走?走哪兒去?」
「你敢用你老娘的命發誓你不知道將軍的計劃?!你敢用你兒子的命發誓你真不知道謝參謀的去向?!你清楚得很!所以你死活調過來!你他媽的就是怕死!你就想投降!你還拖著我!」
可以理解的,但是不想理解。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轉頭看著黎嘉駿的臉,心疼的臉都擠成一團,看起來比黎嘉駿自個兒還疼,他抬手想碰碰她的臉,又不敢,只能顫顫巍巍的問:「你幹嘛呀?疼不疼啊!」
「死了!也比這樣好!」黎二少的哽咽著怒吼,「死了也比這樣好!我他媽都瞧不起我自己!你滾!」
黎二少這番回來,彷彿是一個客人那般,黎嘉駿招呼一下他動一下,沒事就坐在最邊上,聽著幾個老太太聊天,無論黎嘉駿怎麼挑撥招惹,都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讓大家都很無奈,在場論文化,最高的就是黎二少,真要辯論,黎嘉駿都辯不過他,實在沒辦法了,只能放他一人在那兒種蘑菇。
「這事兒怎能怪我!黎嘉文你未免太過分!」丁賀的怒吼。
「謝參謀走的時候,問過有沒有人願意跟……」黎二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其實我知道的,我知道將軍想降了……我不知道謝參謀要繼續打……但我猜得出來……可我沒敢深想,我沒敢,丁賀以為我不知道,我,我應該知道的……我怎麼能不知道的……」
黎嘉駿手忙腳亂的阻止黎二少自殘,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腦子裡一團亂麻,二哥力道極大,她拼儘力氣也爭不過,只能雙手包住他的頭,下巴抵在他的頭上,眼淚嘩啦啦的流下來:「哥,哥你冷靜點,你別打了冷靜點!」
「……」黎二少無話可說,想罵也罵不出來,最後只能認命的站起來,擦著臉跑出去,樓下一陣騷亂后,他拿著藥箱跑上來。
「黎……」丁賀還待再說,黎嘉駿唰的打開門,見他正背對著門,想也不想伸手狠狠的一扯,大叫:「叫你滾你瞎啊?!滾!」
隨後他們死都沒供出來的同志用一整晚散播一個消息,一個有關於希望的消息。
大概因為是要經過日軍檢查,二哥並沒說什麼,只是給她一個蓋了章的證明,證明她所住的地方擁有瀋陽日本總指揮部備案,歸屬黑龍江省政府財產,只能由黑龍江省主席調配,不得以任何形式和理由隨意佔用。
可他投降了。
那個逼格很高文質彬彬的海龜青年,突然變成了這幅模樣,黎嘉駿覺得理所當然,卻又酸澀難當,她坐在二哥身邊,玩著指甲默默的看他一連吃了三個饅頭,喝了兩碗粥,才長噓一口氣,問她:「我的房間還在么?」
「比你好!」黎嘉駿回擊,「有事兒也不說,你想憋出精神病來?」
黎嘉駿的心裏幾乎能共振到周圍人的想法:
「平靜」的生活完全被打破了,馬佔山的一舉一動牽動了所有人的心,隨著他的投降,停戰,和赴瀋陽再次上任「黑龍經省主席」,所有人那點兒僥倖心理被一點點消磨殆盡,直至最後,有多愛,就有多恨。
第四天的時候,一個軍官前來拜訪,他自稱丁賀,是黎二少的戰友,來勸他上任,黎嘉駿講他帶到了黎二少的房中,他進去沒多久,兩人就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這個名字好熟悉……」
「……噗!」總感覺讓謝大大去勸降的日軍很蠢萌腫莫辦!
此時已經二月過半,屋裡點了暖暖的爐火,前幾天養好了傷的傷傷員三三兩兩的都走了,裝成了因戰爭平息無處可去而回城的難民,紛紛回到自己家中自謀生路,吳宅就剩下了六個老人和魯大頭一個壯勞力,此時四個老人圍坐在爐火邊,默默的看著他。
黎嘉駿不動,她吸了吸鼻子,還是忍不住,回頭抱住二哥,埋在他懷裡,不停的蹭著,擦眼淚。
腦中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啊這就是對的這才是正軌。
一個屬於二哥的本該轟轟烈烈的故事,就這麼爛尾了。
好像另一個人的手……
「要不是我你早死了!」
這算是變相解決了黎嘉駿長久以來的擔憂,即使表面上充公也好,至少不會被接下來湧入齊齊哈爾的日本軍官強佔房子住了。
黎嘉駿嚇了一跳,連忙關上門,跑上去抱住他的頭:「哥!哥你咋了?!」
黎二少擦藥的動作頓了頓,這時候他已經平復了一點,面無表情道:「當初馬將軍想投降,謝總參不同意,兩人大吵一架,謝總參就要走,馬將軍沒攔著……」
「你以為他被你們打擊了?」黎嘉駿沒跟上去,自己收拾了黎二少吃完的碗筷,「他自己過不去那坎兒。」
「滾!」碰!什麼東西被砸到門上。
「什麼?知道什麼?」
「你知不知道將軍多器重你?!」丁賀還不放棄,「看看你這一大家子,你這麼繃著對誰有好處?!都已經這樣了!你裝什麼娘們!怎麼不都是個活!?那麼多兄弟都想開了!怎麼就你想不開!你他媽還是個讀過書的!你書讀哪去了?!」
你知道除了那些大頭兵,還有多少人無怨無悔的為你而死嗎?!他們把你當作精神支柱,僅僅希望你頂起民族的脊樑,可你在他們那樣付出了生命后,卻轟然倒下了!
黎二少啃了口饅頭,默默的坐到了邊上。
「哥,你停下來,我們好好說,成不?」她語無倫次地叫,「哥,你這樣,讓我怎麼辦?!你參軍前難道不知道東三省肯定掉嗎?!你自己不是說屍山血海堆不出個勝字兒嗎?!早知今天你當初不還是上了嗎?!不管你知不知道,我知道肯定會有這一天啊!可我眼看著你去當兵,我沒攔著你啊!明知道你要麼死,要麼降,我自作自受看著你走到今天,你現在這樣子,你讓我怎麼辦?!我也跳樓去算了!我也不想活,都怪我!都是我沒攔著你!害你現在這樣生不如死的!我就是這個垃圾我看著你要死不活的……」說著,她放開黎二少,反手抽起自己來,啪的一下,清脆響亮!
即使看過眼前的場景再回到三個月前,她還是沒法也不會阻止二哥的投身其中,所以現在,她就應該陪著二哥承擔這一切。
兩人大眼瞪小眼許久,都說不出話來,最終她只能嘆口氣:「哥,什麼都別說了,進屋吃飯。」說罷,抓著黎二少的手就想往裡走,剛一拉起他的手,黎嘉駿就一抖。
誰都可以!為什麼是你馬佔山?!你憑什麼?!憑什麼?!
隨著馬佔山打,隨著馬佔山撤,現在,也隨著馬佔山降了。
「找不投降的。」黎二少扯了扯嘴角。
黎嘉駿目送著丁賀離開,轉身看黎二少,他狠狠的喘了幾口氣,彷彿虛脫一樣的坐在椅子上,忽然抱住頭,先是低聲的哭,直到壓抑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馬佔山你怎麼不幹脆死了!
黎二少點點頭,忽然問:「是不是覺得我很丟人?」
「……」
他問的魯大頭。
黎二少接過饅頭,看了看黎嘉駿。
看到黎嘉駿時,他蠕動了一下乾裂的嘴唇,眼神焦灼的上下看著,等確定了她沒受什麼傷后,又垂下了眼,不停的抿著嘴,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黎嘉駿心情複雜,有喜有悲,她本是感動于黎二少一顆赤子之心的,無論曾經的擔憂和難過都自己默默的消化了,可現在,隨著馬佔山的投降,一切都變成了笑話,別說她不知道怎麼面對二哥,大概二哥也不知道怎麼面對她。
其實信里還是可以說很多的,但是他全然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別的一點都不透露了。
「黎嘉文,老子當你是兄弟才拉你一把……」
「啊?!」黎嘉駿有不好的預感,她想到那個胖胖的中年大叔,在馬佔山沒到的時候,力挽狂瀾守著黑龍江,結果現在……
讓我們恨吧,你能投降,就應該做好準備了吧。
「還有沒投降的?!」黎嘉駿一愣,「現在?」
丁賀被扯了一個趔趄,他回頭看了看黎嘉駿,無奈的退出門外,急促的喘息了幾下,忍氣吞聲似地道:「你是黎家妹子?我知道,你倆都是有文化的,文化人總容易鑽個牛角尖,世事是在變的,骨氣不能當飯吃,你們可以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自個兒,但我回來,我全家都吃上飯了,只要能讓他們活,我就算出門被人吐唾沫星子,我也高興……」他看向黎二少:「兄弟,咱是降了,但你想想,咱有沒有對不起父老,有沒有?如果沒有,那就對得起自己!」說罷,他抱了抱拳,轉身走了。
才三個月,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了。
這一掌黎嘉駿完全沒留手,把自己抽得暈頭轉向,只覺得火辣辣的疼,她本來利落抬起的左手在抽第二下之前猶豫了,太疼了,臉都木了,好想原地打個圈,眼前都一片金星,她緩過神,心想要做就做到底,咬牙準備第二下,立馬就被二哥抓住了手腕。
「黎小姐,您去跟黎長……少爺說說,咱們沒別的意思的……」魯大頭很不安。
「你給我滾!」黎二少怒吼,「我不想看到你!」
如果知道未來,卻又在同時置身其中,這種顯而易見卻又出乎意料的事情,到底會給一個人帶來怎麼樣的感受?
「滾!」黎二少什麼都不多說,只剩下這麼個字。
他居然投降了!
黎嘉駿朝上揚了揚下巴,黎二少拍了拍她的肩膀,上樓回了房。
黎嘉駿介紹:「魯大頭,魯大爺的兒子,他……當初也去了江橋,是被運回來的傷員。」
屋裡一片安靜,過了一會兒,魯大頭和灶房阿姨一道過來分發了大家的午飯,裏面也包括黎二少的份,他們都有點尷尬,魯大頭把饅頭和米粥塞給黎二少:「……長官,好歹先吃點兒……回來不容易。」
「好了好了,先進屋去吧,有什麼事兒進去說,這大門口的。」魯大爺在一邊勸,他把兄妹兩推進屋,關上了門。
「當初謝總參給張少帥推薦兩個暫代黑龍江主席的人選有倆,一個馬將軍,還有一個就蘇炳文。」黎二少哼笑了下,「少帥選了馬將軍。」
也意味著,黎二少要回來了。
她有什麼權利和臉面去責怪他?她明明知道歷史的進程,明明知道這必然是一條失敗的道路,就像所有這個時代的人心底里預感的一樣,卻又因為馬佔山的振臂高呼而心存了希望,以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心情放任著自己的熱血和仇恨,然後被現實和歷史狠狠的抽了一巴掌回來,疼得至今回不了神。
黎二少拍拍她的頭,安慰似的說:「日軍得知他要去投靠蘇炳文,就讓他去勸降,他答應了,然後跑到蘇將軍那……就沒有然後了……」
你他媽的倒了!多少人的天塌了!
黎嘉駿泣不成聲:「疼死我了!」
可是另一種感情完全左右了她的理智,她憤怒地幾乎無法平靜下來,街上暗涌著的怒潮壓抑到再圓滑的人都無法繃住表情,他們的憤然和痛苦幾乎形成了一種氣場,與周圍的人相互影響著,即使是陌生人之間每一個無意中的對視或是一次並排的站立,都能感到有什麼共鳴正在噴薄而出,讓眼睛酸澀,讓大腦轟鳴,讓心跳都加快了速率。
她背對著黎二少深吸一口氣,然後顫抖地呼出來,黎二少自始至終沉默著,他輕輕的掙開她的手,脫下自己的軍大衣,裹在妹子的身上,沙啞道:「駿兒,天冷,先進去。」說罷,推著黎嘉駿往裡走。
馬佔山就是這個希望。
他黑了,瘦得顴骨都凸了出來,精瘦的身體裹在灰藍色的軍官服里,衣服乾淨整齊,人卻因消沉而顯得有些傴僂,彷彿直不起腰,抬不起頭。
二哥的手,她不知道握了多少次,總是秀氣,暖和,骨節分明,它握筆,握相機,翻書,做一切好看的事情……一切絕不可能把他的手變得這般粗糙的事,現在的手,堅硬,僵冷,滿是老繭和紋路,似乎平白的大了一圈,她就好像把自己的手伸進了一個岩洞中,天寒冰涼,緊握都捂不暖。
出征時的意氣風發,撤退時的義憤難平,到現在投降了回來時,已經全變成了一層陰影,裹在他身上,像個行屍走肉。
他沒見過黎二少,也只是聽說過,此時不知道叫什麼好,乾脆順著軍隊的規矩來。
黎嘉駿也不知道怎麼辦,就像大家對待馬佔山的心情一樣,明知遷怒,還是意難平,明顯作為降兵回來的黎二少也一樣,大家的心情是複雜的,黎嘉駿自己都有點調和不了群眾的感覺,她給二哥吹了吹米粥,遞過去,二哥沒接,他三兩口咽進了饅頭,才拿了米粥大吞了一口。
他這一降,拉滿了仇恨,直接OT。完全可以肯定,全國人民現在比恨日本還恨他。
黎二少僵硬的摸摸她的頭:「沒事兒,乖……沒事兒……」說著,他自己也不行了,眼淚一滴滴的落在黎嘉駿頭頂。
她以為只是戰爭后的一點陰影,或者是投降后的自尊心受損在作祟,她沒想到還會有這樣的淵源,這讓她怎麼勸?!她能怎麼說?!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他自己在家憋了四天都沒想通,她怎麼幫他想通?!
魯大頭一怔,他遲疑了一下,搖頭:「剛聽到是氣的,可,這是沒辦法的,怪你們,不厚道……不公平的……」
她眼前不停的出現紫紅色的牆,一排倒下的學生,碎裂的圓框眼鏡,伴著輕微的噗一聲,倒下去后,被人像垃圾一樣扔上板車,被自己的同胞拉走。
再次收到二哥的信的時候,還在氣頭上的黎嘉駿幾乎都不想打開信件,因為那信上,標著日本郵政的標誌。
「……」黎二少似乎不想再說了,剛才魯大頭拿了水盆毛巾上來,他順勢擦了把臉理了理頭髮,看起來跟沒事兒人一樣,好像剛才犯病的成了黎嘉駿,從頭到尾就她一個人倒霉,她心裏簡直要吐血,抓心撓肝的想讓黎二少不開心,揪著問:「你說謝參謀走,是什麼事兒啊?他難道沒跟來?」
樓下一片沉默。
敷藥的時候,黎嘉駿齜牙咧嘴的,只覺得自己小時候得豬頭風臉都沒那麼腫,黎二少低沉的給她擦著涼絲絲的藥膏,半晌才罵了句:「蠢死了!」
「他們不知道,你們都不知道……」